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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荒血脉 第一章 正元日万家焚香

正乾朝,豫州。

国都,成周城。

巍巍天坛立于东,红墙朱门一重重。

今日乃元日,是先祖走出太荒,于神州大地安家立命、定邦建国的日子。

参天之木,必有其根;怀山之水,必有其源。

祭祀,从来都是九州大地上最为重视的大礼仪!

此日,人人洁身净体,忌食禁色,天子祭天地神明、诸侯大夫祭山川河岳、百姓庶人祭列祖先宗。

晴空碧洗,日至隅中,祭祀已是进行到最紧要的时刻。

园坛上,天青色绸缎搭成的神幄下,一尊尊上天大帝、历代先祖、圣君的神位设于正北,左右两侧立日月星辰、云雨风雷神位。

祭坛前,三牲净躺,果、酒、佳肴盛放;侍奉神明的锦衣玉服、玉璧、玉璋、玉琥、玉琮,记载着当年记事和天子愿望的玉帛一一安放。

桌案上,香炉前,放置一碗心头血,案边两侧分别躺着十八具不着一缕的尸体,男左女右,一步一人,九尸迎奉,皆是容貌俊俏、眉宇姣好。

南台两侧,设有编磬、编钟、镈钟、鼓、埙、篪等礼乐之器组成韶乐,整齐划一,肃穆恢弘。

正乾天子身着大裘冕,跪于案前蒲团,双掌摊开、五体叩拜。于他身后,是身穿褘衣的皇后,还有王爷以及一众皇室后裔,纷纷五体投地,虔诚俯拜。

现场唯一一位站着的,是当朝九卿之一的大宗伯,子伯阳。宗正、少宗伯、肆师、大司乐、大祝等一侧跪立待伺。

“敢昭告于天帝皇曦曰:维帝继天立极,继统安民;百王相承,万世永赖。奉承祖训,恪守神州,钦命南畋,还水太玄……”

九州大地上,不尽的世族豪门都在祖祠祭祀着自己的先祖,大乾的亿万子民也在家中为祖宗焚香,就连流浪街头的乞儿、臭丐也都聚在附近的八蜡庙前,默默祷告。

一时间,两盏玉烛悬日月,万家香火镇乾坤。

……

与此同时,距离成周城万万里外的极西之地,苍茫无际的太荒深处,一片宛如洪荒的时空里,一道亮白身影正于幽暗的巨木林间急速穿行。

此间树高数十丈,树干粗比房屋,枝若天棚,枝叶与藤条交织出一张遮天巨网,笼罩在这一片洪荒之上,点点的星光由缝隙渗透,照耀着这片亘古存在的大地。

奔行的猛兽似虎如狼,白底黑斑,四肢有隐秘图腾萦绕。它高有七尺,身长丈二,背脊鬃毛细密,兽面髭须虬立,奔行间风雷隐隐,百兽避让,洪荒的大地在它眼中不过一片坦途,原来是头尚未成年的狴犴!

四爪疾驰,宛如御风而行,眨眼间便至十数丈开外。

然而,它背上的男孩却是嫌慢了。

天地良心,狂奔了大半夜,狴犴敢举着五肢对灯发誓它绝对没有偷懒,正想反驳,男孩又是一声催促。

“快!快!快!再快些,若是赶不上祭祖的时辰,爷爷要暴走了!”

男孩估摸有十二三岁,容貌端正,双目有神,黑色长发束成马尾随风飘在脑后,兽皮缝制的皮袄下古铜色的身子略显精干,细长的双腿稳当的夹在狴犴的腰背上。

“呼啊呼……”

狴犴咕哝一声,速度却是又快上了一丝,显然男孩口中的爷爷对它这等洪荒巨凶来说也是个不好相处的存在。

男孩反手给了凶兽屁股一巴掌道:“你个夯货,要不是你昨晚发春去追那头女貅,惹到了她父亲,我们会窜往北边去?多跑了几万里,又白打了一架,不仅浪费了爷爷的一滴精血,还一整夜心惊胆战的没睡好,不怪你怪谁!”

话语间,男孩却是想起昨天傍晚于林间一清池石畔碰到的那头雌貅,人面龙首,上身光洁,凝肌玉肤,丰韵饱满;下身为马,体态妖娆,轮廓健矫,通体雪白。

更有两道赤红的神纹宛若流动的萤火,自玉颈过双肩而下,穿过娇嫩的双乳,汇聚于隐秘幽深的脐下。

貅抬首嗅允着一株紫水仙芝的汁水,残液自嘴角溢出,顺着玉颈划过胸脯,霸道的药力使她下身皮毛泛红、扭曲,宛如一朵朵妖艳勾魂的彼岸花争相怒放。

野性!

妖艳!

神秘!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中激荡,男孩不由得感到一阵燥动,心想:“爷爷说的对,太荒里好多妖精,最要命的都是女妖精!”

似乎能感受到男孩的想法,狴犴狼相毕露,口水四溢,唾液横飞,“嗷嗷”的欢叫起来,末了又“呼啊呼”的对男孩抱怨。

男孩眉毛一挑,脑后的马尾似乎都要炸立起来,立刻拍着凶兽的屁股反驳:“胡说,我潜到水里是想看下面有没有蛇,不是偷看采文洗澡,搓衣板一样的身子,不稀罕!”

“呼啊呼……”

“我和念文二童一马,牵个手算什么!”

“呼啊呼……”

“我和愫文总角之交,躺一起算什么!”

“呼啊呼……”

“我和悦文两小无猜,亲个嘴算什么!”

“呼啊呼……”

“我和漪文青梅竹马,生孩子……咿呀,我们还没成亲哩,没成亲就不能生孩子,回去得跟爷爷说说!”

“呼啊呼……嘎嘎嘎……”

怪异的叫嚣声中,色中狴犴和貌似纯洁的男孩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着,前行的速度却没慢下一丝。

除却这急促的脚步声,巨林间一片静谧,便是在洪荒之地也没什么精怪会不长眼,敢来叨扰这二位混世小魔王。

翻过了高高的山脊,冲出了参天的巨木林,眼前豁然一片空旷,不远的山脚下,是一片开阔的河谷,蜿蜒河水缓缓流过,即便是冬日两岸依旧一片青葱。河岸边有十几亩农田,千年耕种依旧肥沃,对岸是一片草场,长长的栅栏将百十头牛羊圈养其中。

在农田的一侧,有一座两进的院落。

从狴犴背上跳下,男孩拍了拍凶兽的屁股让它自个玩去。

狴犴看着男孩的身形消失在门后,两眼一转,收起了利爪用爪背走路,鬼鬼祟祟的想跟着走进这个它从未进入的世界,但猛地发现屋顶有只浑身青亮,站姿优雅的大鸟在盯着它,仿佛下一刻就要扑过来,狴犴立即夹着尾巴滋溜的跑开,去对面祸害那群专门为它圈养的畜生去。

男孩一路小跑推开大门,穿前庭,过中堂来到了后院,看到一个同是穿着兽皮的皓首老人。

老人坐在太师椅上,双眼微闭,右手握着个水烟筒有一口没一口的抽着,左手在一旁案几上有节奏的敲打,每敲一下,一旁的刻漏正好落下不多不少百分之一的沙子。

男孩进来时,刻漏正好漏完沙子,老人手指一磕,刻漏仿若长腿一般跳了起来,凌空翻过身来,稳稳落下,沙子复又随着时间徐徐流逝。

老人没看男孩,独自起身,手执烟筒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迈着螃蟹步,跨过门槛,消失在相对阴暗的祠堂里,只留下一阵浓浓的烟雾和一个虚幻的身影。

“我回……”男孩看着爷爷消失的背影,把剩下的两个字给省了,又望了眼屋顶正脊中间的日晷,还好,刚到午时。

整了整衣衫,又理了下仪容,男孩也走进了祠堂。

一进大门,就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祠堂完全不像外观看起来那般矮小、破落,反而宽敞明亮,高大恢弘得一塌糊涂,让男孩不由得收敛心神。

接过爷爷点燃的香,三作揖,插进香炉,再俯身三拜,然后右手接过爷爷递来的一柄匕首,沿着左手断掌掌纹一划,热血溢出,汇涓成流滴入香炉中。

“皇曦书文燧启光,轩辕创世姜育粮。高阳著历九州制,帝喾定都出太荒……”男孩默念着已经熟悉得深入骨髓的篇章,在每年的元日、每三年一次的族祭都要背一次。

这不单是祭文,更是男孩这一族的立族之本,看着神龛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灵位,向里延伸有三百多排,层层叠叠,就像是三百多座巨大的连绵高山峻脉,撑起了他心中的天地,构筑了一个洪荒时空通道,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一万多年前,亲眼见证自己的先祖莅临乱世,带领世人逃离覆灭的神国,走出太荒,立身神州,拓土开疆的盛景!

一世祖,韩皇睿;二世祖,韩曦志;三世祖,韩书博;四世祖,韩文彦……三百七十七世祖,韩霸川;三百七十八世祖,韩攘承。

一万多年的传承,这是他的家!

这是他的根源!

……

成周城,天坛。

“……仰惟神圣,弗克躬礼,敬遣文臣,恭陈牲帛,圣灵不昧,其鉴纳焉,尚飨!正乾武德一十二年十二月元日。”

在大伯宗的主持下,正乾朝天子叩拜、上香,随后将祭文、礼器一一堆放于社稷鼎中,佐以龙鱼油,引火焚烧,以告上苍。

“陛下!”

大伯宗子伯阳将那碗心头血双手奉上。

正乾皇帝看着燃烧殆尽的祭品,接过血碗道:“爱卿辛苦了。”

元日不单皇家需要大祭,世家、勋贵、氏族乃至升斗小民也要进行家祭,子伯阳身为九卿之一,背后自然有个偌大的家族。

但天家无小事,皇室的祭祀自然需要子伯阳这个大伯宗来主持,哪怕皇室的宗正也只能给他做副手。

对近臣表达了谢意,正乾皇帝手腕一抖,整碗心头血均匀的洒出,飞溅在古朴肃穆的巨鼎上,在热力的作用下,发出滋滋的声响和血腥的气息。

社稷鼎顿时裹上了一层微弱的红芒,就在下一刹,仿佛是感受到了上天的召唤,所有的光芒凝成一股,红光骤然大亮,聚成一束冲天而上,社稷鼎中的一切事物消失一空。

这便是血脉的力量!

元日大祭,需二等以上血脉进行血祭,以强大的血脉之力将天子的愿望带给上苍。这便是说,那十八个躺在祭坛上的男女,身上的血脉之力至少是各地各姓氏宗祠通过族祭祭祀得到的最高血脉。

二等血脉,在各州氏族中也都算是一时俊杰,此刻却只配用于进行血祭。

红芒汇聚、冲天再消散,意味着大祭圆满。

大伯宗双手拱捶,弯腰行礼道:“恭送陛下回宫!”

在天坛祭祀后,皇帝还要回太庙祈福。

韶乐复响,结束了大礼仪的正乾天子领着一干皇室沿步道回走,尚未出了南门,身后的诸多皇子皇孙亦才整顿好队伍准备离去,祭坛上突然传来一声震耳的轰鸣,只见那厚重的社稷鼎訇然炸开,暴起一阵青烟,巨大的鼎身更是化作无数碎片激射四方。

祭祀中社稷鼎炸开,这几同遭受天谴,威力岂可小觑。

一时间宫人死伤无数,天潢贵胄争相躲避,现场一片混乱。

大宗伯子伯阳离社稷鼎最近,仗着强横的一等血脉倒是从虎口脱了险,但距离委实太近,一块瓦片大小的铜块擦着脸颊飞过,颧骨传来一阵火辣的刺痛,估计就要肿起来了。模样虽是有些狼狈,但性命倒是保住了,不过,他的一干下手肆师、大司乐、大祝等人就没那么幸运了,纷纷罹难。

“子伯阳!”

正乾皇帝一声怒喝,宛若雷霆震怒,一步便跨过十数丈,骤然出现在大伯宗面前,满面怒容,单手擒住对方咽喉,天威煌煌,霎时间连爆炸升腾的烟雾都停住了。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

只要是个有野心的帝王,宁可后宫被秽乱,也不愿在祭天祭祖这等大事上出一丝差池。

那象征着无道,意味着天谴!

对于敢把武德当做年号的正乾天子,这几乎是仅次于亡国的打击。

“陛下,帛书祭文,上苍不取,是为天道异常。当命人速往三源,一探太荒,迟恐生变啊!”

子伯阳如同鸡仔一般被正乾天子提着,却不敢反抗,只是举起了左手,那封早本该无迹可寻的祭天文疏竟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他手中。

“太荒!”

正乾皇帝眉目闪烁,表情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放过了子伯阳,背负双手望着皇城方向说道:“那人当了朕这么多年的便宜皇叔,也该出出力了。”

……

太荒深处,供奉着共三百七十八世祖的韩姓宗祠,男孩同样完成了祭祀,在无与伦比的血脉之力作用下,左手掌心的伤口已完全愈合。

男孩正待要与爷爷说话,桌案上的香炉忽然一跳,一把香灰飞洒而出,在桌案上形成了一幅莫名的图案。

老人的眼睛蓦然睁开,射出两道精芒,照得整个祠堂陡然一亮,紧盯着那图案独自说道:“苍天泣,炎黄血,堕入太荒如永夜,破釜沉舟铸轩辕!”

男孩听了,又看了看那幅比狴犴的便便高雅不到哪去的图案,不解,心头又是暗自埋怨:“装,接着装,这会儿没有老姨娘、没有俏寡妇,装哪门子的高人。”

男孩知道,爷爷是不会和自己解释的,这种情景碰到太多次。

书上都说不懂就要问,但他老韩家的规矩是不懂就别问,问了挨打。

所以他没问,转身就走出大门。

这时,他爷爷的声音才传出来:“百宸,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记得把我的牌位补上。还有,去给你父亲上柱香,等什么时候我也走了,他就能住进来了。”

韩百宸听后,默默的推开左侧的一间房门,进屋,掩门。

除了轴承转动的嘎吱声,万籁寂静,仿佛脱离的尘世的喧嚣,进入了自己的内心世界,除了自己,一切都被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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