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源外,西楚关,棂渊侧畔是蟒山。
蟒山下,镇石南,荒客去处叫东番
东番镇,地处太荒边缘,位于蟒山下,一块相传为开荒圣人亲刻的大镇石南边,是太荒最重要的人类聚集地。
蟒山的东侧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棂渊,这道最宽处上百里,长万万里的裂缝宛如一道天堑,像是创世之初被盘古天神用开天巨斧狠狠的劈过一样,充满了浓浓的煞气。
白日里热浪滚滚,呼啸连连;午夜时寒气森森,阴风阵阵,便是最强悍的飞天神兽也无法在棂渊的上空飞行,一道深渊生生将西边的太荒与东边的神州大地隔绝了亿万年。
这是整条棂渊最窄的地方,一道七尺宽、十数里长的索桥,是连接双边的唯一通道,索桥的西面的东番镇,东边是西楚关,关内是神州大地最西北的重镇,三源城。
太荒,一个对神州大地上的人来说无比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名字。
上古诸神开天辟地,生长于太荒、争斗于太荒,有过诸天神教,出过三皇五帝,创立夏、商、周、秦、汉、隋、唐等上古神邦,皆享国万年。然天道无常,而神有五衰,那些神邦一一覆灭,加之妖魔复起,被遗弃的子民们在一批圣人的带领下走出太荒,他们脱离了神的国度,越过了棂渊,来到了神州大地,创立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属于人类自己的国家,乾!
自乾朝以后,分别又有玄离、大乾、大炎、章、嵇、丁巽、癸离、蚩、太乾、舒、后韩、莱、小炎、梁丘等共十五朝,加之如今的正乾朝,神州大地共孕育了十六个朝代。
十六,恰合北斗七星、南斗六星、福禄寿三星之和,亦同斤两公平之数,是以,正乾立朝二百余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相较于史上各朝同期,除了难以追溯的乾、玄离、大乾三代,正乾朝的头二百年最为繁盛,自立朝以来便大治不断,至武德年间,坊间已有“复开三皇启盛世,再立华族新神邦”的赞誉。
但是,即便九州大地如何富饶、如何太平,太荒依然是让无数人魂牵梦绕的地方。
因为那里有仙人洞府、有飞天神兽、有天材地宝、有金山玉池、有让人一步登天的仙丹灵药、还有让人长生不死的圣品神膏。
那是人类的起源所在。
那是个越是强者便越向往的圣地。
无数人抱着希望,怀揣着梦想来到这片未知的地方,成为人们口中的荒客。
只是,上苍却从不将这些美梦轻易的给予。
自乾朝覆灭后,九千年来,神州大地再也没有人探测到太荒的深处,随着年月的流逝,人们能探索的区域一年一年的向后收缩。而且,进入太荒的人实力越强,就越能感受到太荒深处传来的压迫,仿佛有无数的洪荒猛兽在暗处窥探着,随时会发起狂风暴雨般的袭击。若是逞强深入,不但会引来强大的荒兽,甚至会招到天罚,早前就曾有过大立象境的绝世强者强入太荒最终被天雷劈死的传闻。
太荒的秘密,眼看就要随同那久远不可追溯的三代一样,将要成为九州的历史谜团。
在六千年前,一户姓韩的人家出现在东番,向人们阐述太荒的格局、禁忌,他们自称与建立了第一个人类王国乾朝的开国帝王韩世宗是一族同宗, 但遵循组训,一直居住在太荒深处从未离开。
他们不但向世人介绍了太荒的物产、荒兽的习性,而且传下了可以抵抗太荒气息压制的符箓制法,也因此造就了神州大地的八大山门。
又历经了六千年风霜,九个朝代更相交替,乾朝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只能在史书中窥探她的只鳞片抓。唯有这户人家,与亘古不灭的太荒一起伫立不倒,就像活神仙一样,坐看堂前花谢,任世间潮起潮落,世代更迭。
不知从何时起,神州大地的皇族们开始交好太荒韩氏,封号不绝、岁币不断,韩氏短则三五年、长则十数载从太荒深处的祖祠传出讯息,白泽送召,无不应验。
可一旦当这个间隔时间超过二十四年,就意味着改朝换代的时刻来临了。
此时,距上一次传讯不过八年光景,正乾朝亦是国富民强,天子春秋鼎盛,看不出一丝颓败的迹象。
今日,东番镇热闹异常,因为它迎来了这个强盛王朝的一位王叔,蟒山王!
这个出自太荒,生长在蟒山的下人一去八年,今天终于荣归故里。
蟒山王没有在东番多做停留,多年的养尊处优让他略显富态,但是身手矫健如故,只见他骑着一只白鹤,在数位岩鹰护卫的陪同下急速飞升,向更西的地方飞去。
这一飞,就是不休不眠的半个月。
太荒里,一处不起眼的河湾处坐落着二十来户人家,沿河岸边开垦了数百亩农田。
春耕刚过,试犁过后的农田蕴发着盎然的生气,培育秧苗的田地里一丛丛嫩苗长势可喜,只待长好了就能播种。忙碌了一阵的农家难得悠闲的坐在家门口,男的卷着麻布裤腿,抽着烟袋唠嗑,女的纳着鞋底话家常,十来个孩童在河边戏水放牛,谨防水牛进入秧田里吃了秧苗。
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一幅江南人家的景致。
韩汉生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汉,儿子数十年前就葬身在太荒的凶兽口中,只留下儿媳和孙子,如今重孙都十一岁了。平日里他都不回家住,就住在祠堂里,每日侍奉着祖先,看管着宗祠,成了寨子上说一不二的头人。
韩汉生坐在门槛上抽着水烟,舒坦的吐着烟圈,这是和那位老祖宗学来的,他十岁时曾有幸见过那位老祖宗坐在这门槛上抽水烟,老神在在的很是神气,让幼小的他着实羡慕。
老祖宗啊,那可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韩汉生今年都七十多了,而老祖宗却还是当年那副模样,小时候还听自己爷爷说过,他爷爷小时候见着老祖宗时也是这般模样。
将那片早就被擦得发亮的门槛再抹一遍,仿佛摸一把就能沾上老祖宗的福气和寿运,老汉生恭敬坐在一边,抽着烟,把老祖宗放在心里供着,别提有多惬意。
烟抽着,透过缭绕的烟雾,韩汉生陡然发现远山的天际出现了几个黑点,他站了起来,操弄着粗大的嗓门喊道:“小芬,快,去河边把小祖宗请回来!”
不远处的一间茅屋走出了一个头发黑白相间的中年妇人,正是老汉生的儿媳小芬,一身粗布麻群,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整个人就窜了出去,速度比豹子还要快上一分。
老汉生则走近了宗祠内,抡起了如何神木制成的大木锤敲在铜钟上,刹那间火星四溅,“咚!咚!”的钟鸣声顿时响彻了不大的村寨。
男人们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烟袋,从门背后抄起一杆尖枪就奔向祖祠,不远的距离,两三个起落便至,一眨眼全寨子的男人们都到齐了。
女人们则快速的到河边抱回自己的孩子,再往那些水牛的屁股上一拍,看似不大的力气却让水牛疼得哞哞直叫,惶恐的直接游向了河对岸。
凶兽袭村,寨里人已经习以为常,外人闯入却是无数年来的头一遭。
这可是太荒,除了他们韩家之外再没人敢乱闯的太荒!
眼看着天空中的黑点越来越大,祖祠前的人们都严阵以待着,就在老汉生要发令攻击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喊:“汉生老叔,是我啊,是唐成啊!”
老汉生的双目就像鹰眼一样,咄咄的目光直盯着越来越近的黑影,最终压下了发令的手势。
“嗡!”
鹰翅鹤翔,风尘吸张,巨翅掀起的尘灰就像一股股洪流冲向四方,却在距离众人身前三丈的距离通通消散。
蟒山王从白鹤上跳了下来,先是对着大椿木制成的宗祠大门行了个拱手礼,随后才对着众人抱拳:“汉生叔,各位叔伯兄弟,久违了。”
说着就要往祠堂里走,被老汉生一把拦了下来,硬声拒绝:“你现在姓姬,不姓韩了,姬唐成,这屋子你可进不了!”
姬唐成有些讪讪的笑着:“老叔,这不是当年白泽送召,老祖宗让寨子里去个人常驻九州皇廷嘛。”
“嘿,当年要去九州的人本就不该是你”一说起这事老汉生就是一阵气恼。
“呵,老叔,您也知道,我打小就调皮,又没多大本事,即使跟着你们也进不得太荒深处,与其废在寨子里,不如去九州祸祸”姬唐成一脸赔笑:“唐召为人老实,去九州被人骗了倒不打紧,他一身修为在那,但老实人哪能守住事,要是泄露了太荒的秘密,那……”
老汉生可不管这些,挥着手打断他:“这事甭再说了,现在无论什么原因,你改了姓了,这屋子就不能进。”
“大胆!”
姬唐成还没急,他的护卫头子就先发话了:“蟒山王奉天子之命抵临太荒,奉旨行事,尔等敢抗旨吗!”
“哼!九州皇帝还管不到太荒里来!”
宗祠前,一个壮汉提着长枪跨步上前,让这群护卫顿时产生一种太始山向他们倾倒而来的幻觉。
“你们!”
一众护卫忽然发现,眼前的这群衣着朴朴的人,每个人给他们的压力都不亚于八大山门的护教长老,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尤其是抽水烟的那个老头,给他们带来的威压更是前所未遇。
“好了,别说了”姬唐成赶紧站出来:“老叔,您也看到了,不是我要乱来,而是九州天子真有要事想通过宗祠请示老祖宗,十万火急啊!就让我进去吧,借香炉给老祖宗捎个信,让他知道就成。”
老汉生寸步不让,不过他却说:“老祖宗你是甭想了,小祖宗就在这,你倒是可以见上一面。”
小祖宗?
自己离去这八年间难不成某位老祖宗铁树开花,枯木逢春了?
不解的姬唐成顺着老汉生的目光转过身,看到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少年,侧坐在一头同样湿哒哒的狴犴上向他们缓缓走进。
狴犴!
这是荒兽之王!
祖龙九子之一!
看上去还未成年,但整个九州已经数千年没有出现过真正的纯种兽王了,即便他曾经姓韩,在这寨子生活了几十年,出入太荒无数次,也未曾见过这么高级的纯种神兽。
这孩童是谁?竟骑着一头兽王!
八年,姬唐成离去不过八年,这孩童至少十一二岁,也就是说自己离去之前这孩子就已经出世了。
老汉生却不管他,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笑容,本就有些岣嵝的背弯得更夸张:“小祖宗,您可回来了。”
“什么事?”
韩百宸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这几个面生的人,方才铜钟的声响恐怕跟他们有关,太荒里,见着生人可比碰着神兽的机会稀罕了去了。
狴犴则挑剔的看着那几只瑟瑟发抖的飞禽,岩鹰肉倒是紧致,很是有些嚼头,可惜肉质发酸,除非是去北荒的大雪山,需要岩鹰肉来补肝气、名双目、利四爪,否则它是不会去自讨没趣吃那玩意。那只傻大白鹤的卖相还是挺不错的,就是味道太难闻,好好的一只飞禽却夹杂着鸣蛇后代的腥味,晦气!
狴犴张嘴就喷了口口水,傻大白鹤照单全收,连躲都不敢躲。
“你是谁?”
几个岩鹰护卫被狴犴的出现吓呆了,姬唐成不太确信,那个被供奉了几千年的宗祠背后,竟然不全都是几百上千岁的老怪物,居然还有这么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就在这片土地生活过数十年,却从未听说过,这让姬唐成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八年的皇族生活,到底是抹去了他太荒后裔的血性,尤其是九州的风气,让姬唐成忘却了太荒的法则。
太荒里,实力为尊!
这个实力,不单是自身修为,还包括了血脉。
因为这里是太荒,是孕育了天下万灵的源泉。
世间强者,未必皆出自太荒;但世间最强者,一定在太荒!
这就是太荒血脉的力量。
能让韩汉生这个宗祠守护人都弯腰折节的人,岂是寻常之辈?
“我是谁?”
韩百宸笑了,但所有人忽然觉得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安,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就见姬唐成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咔嚓一声把膝盖骨和股骨从大腿肉里给跪了出来,一片的红末白茬、血肉模糊。
便是韩汉生等人也感到一股莫名的心悸,纷纷跪地,求小祖宗息怒。唯有那几位岩鹰护卫手足无措的站着,哪怕是再见多识广的人,也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一幕。
姬唐成所有的感官中只感觉到了恐惧,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好似年幼时面对太荒传说的恐惧,好似凡人面对太古诸神的恐惧,好似一个修士面对昭昭天道的恐惧,更多的,更似是一个孩童面对父亲震怒时发自内心、源于血脉的恐惧。
明明有著我境大成的实力,对面的男孩不过气韵境巅峰,修为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但姬唐成就是生不起一丝反抗的念头,整个身躯都不受控制的颤抖,脑海中仿佛有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的告诫他:不可反抗!不可反抗!不可反抗!
这,便是血脉的力量。
血脉越是亲近,威压就会越大,像太荒韩氏这种同一宗支,但相差了数十甚至上百个辈分的血脉,来自血脉的威压会积累到人类无法抗拒、难以想象的地步!
任何东西一旦达到了极致,就会变得未知而可怕。
就是在这种未知恐惧的压迫下,姬唐成的脑子都忘了运转,整个人像失去意识般茫然,不得动弹,不能思考,在血脉本能的驱使下,甚至忘却了疼痛,恭恭敬敬的匐地叩拜,叫了一声:“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