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际驱驰

关山月清醒过来之后，还真没想过，她自己的身体呢？两年前，她从飞临峰断崖滚下去后，记忆便是一片混沌。她想，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滚落下去，大约已经摔成肉酱了吧？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女子的秘密，从断崖滚落，原本就是想摔成肉酱，来个死无对证的！

若当时便死了，从此无知无识，倒也罢了。可现在回想起来，关山月还是觉得很难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死得面目全非，不得全尸？

隔了良久，关山月感到千菱的身体不打颤了，放开道：“大约……已经死了，……两年了吧？”

“那，这两年，你在哪里？”

关山月缩在被窝里，喃喃低语道：“我……不知道。我没觉得死了，只是一直在走路，不停的走，可是那路总没有尽头。两年，我没看见过旁的人，就只遇到了宛娘子……她跌倒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吐血，看着就快不行了……我问她，有什么可以帮她的。她说，叫我帮她活下去。”这话缓缓道来，仿佛是说给千菱听，又好像是为了理清自己的思路。

千菱听了这一番太超出她认知的话，又是害怕，又是紧张，哪里还睡得着？宛雁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呼吸声绵长均匀，千菱只当宛雁已经睡了，刚想往床外侧靠一靠，翻个身，便听见宛雁低低道：“千菱，帮我回鉴中去。”

“我……”千菱嗫嚅了半晌方道：“等我想想，好不？”

这么重大的事，原是该好好想想的。千菱若是轻易就答应了，关山月反倒不敢相信，她不由得学他家老父的习惯，再强调重点：“是该想想，只是时间不多。千菱，没有你的扶持，我肯定会死在回鉴中的半路上。你也不想你家四娘的身体就这么香销玉殒了，是不是？”

“嗯。”千菱应着，一夜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关山月却是个万事不萦于怀的性子，说完了话，便沉沉睡去，一宿无梦。

关山月并没有吩咐千菱替她守密。千里之外的凌国某人，上了安国凤都才女的身，传扬出去，这等灵异邪崇之事，肯定要请高僧和法师来驱邪除魔。以宛雁的身体，多半会被稀奇古怪的法事折磨而死。关山月知道千菱对宛雁很有感情，必定不忍心她的旧主人死得这么惨，必定会自觉自愿地守口如瓶。

次晨，千菱服侍宛雁起床梳洗，瞅屋里没人，低声问道：“那个……你以前叫什么名字？”既然不是宛雁，她便不能再叫她四娘。

关山月默然了一会儿，才道：“我姓关，你可以叫我‘关娘’。”以前，她通常被人称为“关郎君”。如今，她实实在在，是个女孩儿家了。

被人服侍着，零零碎碎，林林总总，许久才收拾妥当，实在是把关山月磨得火冒三丈，这要是敌军杀了上来，就这个起床速度，她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关山月耐住性子，像个傀儡人似的，由着丫头嬷嬷们摆弄了半上午，吃过听松堂对症熬制的药膳，这才得空舒了口气，觉得这官宦人家的小娘子日子过得并不舒坦，规矩太多，讲究太多，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饭后无事，正好雪停了，飞鸾阁里银妆素裹，看着粉雕玉砌，煞是可爱。关山月却不是欣赏这等精致小巧景致的人，咳道：“千菱，陪我出去逛逛。”

昨天不是刚逛了？逛得命都快没了？还逛？千菱知道眼前之人不是她家四娘，自然不能拿对待宛雁的标准来对待这姓关的，她什么话都没说，取了大毛衣服给关山月披上。

走到飞鸾阁门口，李媪拦住道：“娘子上哪去？”千菱便回道：“不上哪去，就在听松堂里走走。”李媪挡在门口，并不让开，劝道：“娘子不是身体不好么？昨儿乱走，还叫先生训了，说娘子身体虚弱，便该躺在床上好生静养才是。”

听这语气，太不像下人对主子说话的口气了。关山月觉得冷，便把披在身上的大毛衣服拉拉紧，这一动，喉咙又是一阵刺痒，便拿纱巾捂了嘴闷咳。千菱听不过去，质问道：“嬷嬷这是跟谁说话呢？”

李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自然是跟娘子说话。”

千菱怒道：“有这么跟主子说话的？”

“跟主子自然不能这么说话。”李媪拿眼瞟了一下关山月，继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邵大人刚派人来知会了老身一声，说晌午后邵大人会亲自过来，跟这位小娘子订立卖身契券。”然后直视着关山月，说道：“这位小娘子，不过是府上采买的家姬罢了！”这邵大人便是王府的户曹参军，专管僮仆采买发卖。

家姬比普通奴婢吃得好，穿得好，又不用干粗活重活，还能涂脂抹粉，看着活得光鲜，实则仍是奴婢。因家姬多会暗地里侍奉男主或宾客，不知羞耻，普通奴婢既羡慕家姬吃穿得好，却又从心底里瞧不起家姬。

这位李媪本是理王妾妃娄氏带入王府的人，娄妃所生的小郡主因病而死，迁怒于她，把她赶到后宅做了个粗使嬷嬷，叫她憋屈得要死。前几天忽然被调来听松堂服侍这位不知来历的小娘子，还当是理王养的外室，以为自己时来运转，又攀上了高枝，服侍得极其尽心尽力，恭恭谨谨。不料今日得到准信，说是府里采买的家姬，因身体抱恙，才送到听松堂寄诊。从服侍娄妃到服侍家姬，越混越差，看见关山月要出门，就觉气不打一处来，便拦了门摆脸色，来个先下手为强，免得今后这家姬对她指手划脚，摆主子的谱。瞧这小娘子娇怯怯，病秧秧的，应该是极好拿捏的人。

千菱听了，只看向宛雁。她家四娘怎么会沦落到被卖为家姬的地步？怕是哭都要哭死吧？不过，如果四娘身体里的这位真是从龙匪那边过来的大人物，不知会怎么应对？

关月山咳喘稍定，便问道：“那位邵大人派来的人，可还在？”

“早就走了。”

“那就烦劳嬷嬷，去把他追回来，就说我有话要他转告邵大人。”

李媪是来示威的，哪能受关山月差遣，本能地拒绝道：“早就走远了，怕是追不回来了。”

关山月扶着千菱，只顾喘息，看也不看李媪，吩咐道：“追不上，便烦劳嬷嬷去趟王府直接禀告邵大人，要把契书和卖身银子一起带过来。那银子其中二十两要现银，要小锭的和散碎的，剩下的要永昌号通兑银票，只要二十两票额的。”永昌号便是曲州两大世家之一莫氏开设的钱庄，信誉卓著，是安国境内最有实力的大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