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疑望来,萧显晦皱眉不语,我不以为意,继续道:“约从六岁起,月穆便与娘亲趁隙出宫,请匠人帮助为故人觅一处安稳土地。”
瞪大双眼不可置信,萧显晦眼中泪未褪去,渐又有荟聚之势。我望着他:“一次再出宫,那名匠人在整顿完毕后说有一女子颈上有勒痕,衣饰也不似常人。那时十皇兄已远走西荒,月穆与娘亲多少也听闻谦妃娘娘之事,便斗胆猜测应是谦妃娘娘金躯。月穆便将十皇兄赠予我的腰牌取出,央匠人一并放入谦妃娘娘棺木之中。”
自我说到勒痕二字时萧显晦便神色一变,再提及腰牌,他面上便只余不屑讽刺,狠厉挑眉:“本应多谢皇妹一番好意,只是下回说书编事时记得问明细节。不说母妃因何而死,便只说那宫牌,你如何舍得不要,弃了它去给母妃做陪葬之物?原以为此前一番大义凛然是出自你真心,此时看来,却是谎话连篇,欺……”
戛然而止,萧显晦怆然愣怔,直勾勾盯着我手中执着的物什。半晌,他颤颤巍巍接过那枚腰牌,泪水簌簌而下,湿了褪色的红色璎珞。
“谦妃娘娘死因并非在于颈上,而是因肝脏俱损,饮鸩酒而亡。”我收回手,低头轻声:“那名匠人拿着腰牌再度出宫,察验时发现不妥,未敢放置腰牌,将之完璧归赵。后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月穆与娘亲再未寻到过他,余人又不放心,此事便搁下了。”
“十皇兄问月穆怎会舍得那枚腰牌,其实原因与月穆和娘亲未敢再出宫理由相同。娘亲当时,已被封为宝林。而这枚腰牌,便被月穆一直保留至今,聊以感怀。”
萧纣赐谦妃白绫自尽,可恐怕早在白绫未到前汪谷珊便使手段毒死了谦妃,以防其垂死挣扎。为少麻烦,奴才们仍用白绫勒缠谦妃脖颈,假造死因。那枚宫牌,原只是我对凉鸿后宫罕见真情的一丝念想,却未料到此刻竟成使萧显晦信任我的最重要一环。
覆灭真心的,到底是我自己。
桓恪与宗政煦再入营帐时,我已唤萧显晦作十哥。皇兄二字于他于我俱是讥讽,不如避之不谈。
西荒疫情仍旧严峻,数日来又有不少囚犯曝尸荒野。秃鹫徘徊流连在此处,夜间闻之丧胆,白日驱赶不得,每每总是无可奈何。于它们而言的掠食天堂,却实则是这世上的人间地狱。
“此疫来势汹汹,自是难在短时间内治愈,我等也知。只是即便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至几位大人来此也有段时日了,怎得病情总是不见好转?”
在屋中来回踱步,萧显晦语气急迫。四名医官中为首者战战兢兢地跪地,底气不足道:“求十皇子殿下恕罪。此症势头太猛,且拖延时日长久,以微臣医术,恐怕……无法根治。最多……最多只能控制病情,不再感染他人。”
“就是说已患病之人……”必死无疑?我惊异,余人沉默,一室难安。
“若是情势糟糕至此,则当务之急便是将未感染之人与已染病之人分离。”冷静分析,宗政煦声色如常:“一旦状况加剧,病重者也便于处理。”
惊天一道霹雳,我甚至分不清心头一瞬间涌上的是惊恐还是厌恶,是震惊还是寒胆。直勾勾盯着宗政煦平淡的一如往常的面容,我微微张着口,却连哪怕一丝声音都发不出。这张曾经熟悉的面庞在此刻彻底沦落为路人的陌生,我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接触到他本心的一点角落。可是——
他说的……是最应做出的选择啊。
刹那如坠冰窟,我才发觉自己真正恐惧的是认同宗政煦此举的我的理智。若顾全患病者性命,则极大可能全军覆没,西荒疫情肆虐,再难掌控;若不顾那些人生死,则至少可保全余人健康安稳,稳固局面……
可是……我又是站在何等角度妄论大局?
若我患病,能否承担的起这份舍己为人的放弃?
脑中混沌一片,我浑浑噩噩间都不知何时帐中众人已散。茫茫然四顾,只余桓恪同样默然伫立在我身后。
“他们是去……”
不消说完,答案已在我二人心中。
愈发举手无措,我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如果劝说……便是不顾念多数人性命……可若不劝……又与刽子手有何区别……既然都是一样的人,生来平等……我们又怎么能决定他们的生死……”
言语间再也难以负担躯体重量,我卸了浑身力道趔趄一步,倒在桓恪怀中,终于忍不住哽咽:“怎么办啊澄廓……我们不是来救人的么……这样,这样和杀人……”
这般轻描淡写,决定数条生命的去留……与杀人有何区别。
“拂檀。”桓恪终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喑哑,浅浅心疼:“你可还记得……杨刊将军?”
“二十多年前天下大乱,烽火连天,战火不断。胡汝首战平乱时便是杨刊将军上阵。彼时围城久攻不下,乱臣嚣张立在守城之上,扬言屠城。”
“而那时,杨刊将军独自率小部兵马与乱贼正面对峙。乱臣放肆道,杨刊将军与其所率部众每人向自己左肋刺一剑,他便放过一名百姓。每向右臂刺一剑,他便放过一家平民。”
“杨刊将军部队所立之处,鲜血蜿蜒似河。”
“无人能够想象,他们究竟有怎样惊人的耐力,才得这般一剑一剑刺向自己,救下了城中所有百姓。”
“贼子同样未曾想到。正欲反悔时,杨刊将军道,百姓性命已抵,该轮到反叛的他们了。”
“血腥气蔓延开,天空都是血红色。杨刊将军向自己的腹部刺了整整十二剑。城楼之上的乱臣,总共十三个。”
“尘埃落地的此时,再反观杨刊将军那时所为,除却敬佩外,还有不解。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自值得敬佩,但他并不确定贼人会否信守诺言,如何便以自己性命相抵做赌注?”
“我问起杨刊将军时,他只是笑着回答了一句。”
“‘为了对得起手中的剑,为了千万黎民的希望,我心甘情愿,从容赴死’。”
“拂檀。”再度轻轻唤我,桓恪揽我入怀:“杨刊将军肩负守护国家之责,责无旁贷不错。但你回想过往你欲以自己性命相救铸丰他们时,心中又可曾犹豫?”
“这世上弱肉强食,乃是规则。我们此刻商讨救人之法,从另一方面而言确是不妥。但是……这世间总需有牺牲。”
“因为牺牲,才能传承。因为死亡,才能突显出生命的可贵。”
“活下来的人,哪怕仅有一瞬能够心存感激,哪怕仅有一瞬能够记起曾经有人为自己而失去生命……于牺牲者而言,便是值得的。”
自入夜至次日凌晨,桓恪同我一道毫无停歇的在被隔离开的病者区域中照料病患。他们因肉体的痛楚无法睡去,我因心间的煎熬难以入眠。一众人便这般各怀心思的挨到了天明。旭日磅礴而出的那一刻,不少人的眼眸中都闪着泪光。
“姑娘。”有两名医官前来再诊,我正欲退到一侧,一名大娘拉住我。她双手粗糙,老茧密布,冰凉刺骨,我甚至被握的有些微痛楚。
“怎么了大娘?”忙搀扶住她颤抖身子,却在触碰那孱弱臂膀时放轻了力道。这哪里还是血肉之躯,分明只是一副骨架,外裹了已无人形的皮囊。
“不必了。”见我往医官那处去望,大娘笑着拍拍我手背:“原本已到这年纪,又得了这病……我已没几天可活了。何必再浪费药材呢。”
“大娘……”
“好孩子,我晓得你心善,多谢你啦。”微微的喘了喘,大娘手上忽而加了力气:“从前我居于终蜀,有幸见过皇家仪仗,也瞧过官家小姐。姑娘气度不凡,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罢?又与那位大人那样要好……”
她忽然踉跄跪下,我忙不迭去阻止,却未想到她竟还有七八分力,一时之间双双僵持:“姑娘……我求你……我本是残年,去便去了,却只是放心不下我儿子……他虽不是我亲生骨肉,却孝顺懂事,十分争气,入宫做了侍卫,隔段日子便会出宫来瞧我。若他此番回家未寻见我,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姑娘是自终蜀而来的罢?”
见我艰难点头,大娘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眼角却密密的显露出更深的沟壑:“求姑娘,回至终蜀时能否帮我捎个话?就告诉他……莫挂念我……”
她的眼中明明有光,我却只看到一片黑暗。咬唇沉默,我努力抑制住流泪冲动,酸涩楚然,还是透过话语显出来:“……好。”
甫一应下,大娘便大喜过望俯首下去。我连忙也俯身下去,勉力将她劝起:“大娘您快起来。您儿子的名字是?”
我自然不是自终蜀前来此地,即便日后有可能归去,也不晓得会是何年何夕。只是这要求我既应了,便必得做到。
喜得只不住感谢,大娘颤颤巍巍自贴身衣物内衬中取出一枚木牌。我接过细看,做工精巧自不必言,其上所刻的“过”字,越瞧越觉得眼熟。
“多谢姑娘大恩大德。我儿姓单,单字一个‘过’字。他叫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