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婕这番有苦难言,着实令桓娓兴高采烈。直听她津津乐道了数日,称赞桓恪如何与我心意相通:怎样默契在她手心写下“泛夜皇后”四字,教她瞒天过海,改弦易调;又如何恰到好处的把握时机,上前反将桓婕一军,使其自乱阵脚。
桓娓兴奋缘由似乎远不止我与桓恪替她惩戒了桓婕一通这样简单。
这日我一如往常,听桓娓对那日我与桓恪配合表现啧啧称赞,心中明了她究竟意欲何为,只浅笑不语。阖伯便在这时步入桃蓁轩传话:“伶月帝姬。祁将军前来府中寻王爷,道是有军务相商。王爷着老奴请帝姬前去承运阁,一同商议。”
对祁连衣不满神色视若无睹,我方要坐下,桓恪却将座椅挪的离他更近一些,抬眼笑看我。不禁莞尔,我移步落座,轻声对递茶的阖伯道谢。
“连衣与将军要谈的是军情机密,伶月帝姬在此恐怕多有不便吧。”强压怒意,祁连衣语气不善。
我默默品茶,听桓恪应对:“当今情势一瞬万息,牵一发而动全身,难保此时讯息他日不会与自身休戚相关。因此桓恪是为图便利,也恐转述有漏,故请伶月帝姬此时同来。”
“王爷与伶月帝姬倒是恪守本分,不肯逾矩,将成夫妻也仍互相尊称。”不冷不热的嘲讽一句,祁连衣正了神色:“是定山出事了。定山城守韦野杀将夺符,拥兵自重,自立为帝。百姓本欲逃难,韦野却下令封锁城门,有违令不尊者,见其面不呼万岁者,一律斩立决。”
“当年他在军中时,我便觉此人狼子野心,不得不防。无奈摄政王执意提携,终究酿成大祸。”桓恪皱眉,思索片刻:“定山距邢州极近,邢州城守赵厚幽虽有胆魄,但兵力较弱。只怕邢州危险。”
“是已经危险。”祁连衣展开地图,指点道:“韦野口出狂言,道邢州已是他囊中之物。定山易守难攻,邢州却处平野,多日无雨护城河积水渐少。韦野此时定会伺机而动,发兵邢州不过早晚之事。”
“皇兄圣意如何?准备遣谁出征?”桓恪执杯欲饮,我轻按他手臂拿过茶盏为他添些热茶,递回给他。他温和一笑,仰脖饮尽。
祁连衣移开目光,声音生硬:“皇上已命中州杨刊将军先行领兵前往邢州,但何人攻打定山还未做定夺。”
到底缓了语气,祁连衣望向桓恪目光殷殷:“其实……我可替你向皇上进言,荐你前往。”
“我看不必多此一举了。”我执壶为三杯茶盏各自续满,意料之中听祁连衣终于发怒:“伶月帝姬此言何意?你不过是深宫之人,长年不见天日,准你坐于此处不过是为将军颜面,伶月帝姬还真当自己能牝鸡司晨不成?如今的你,不过是借了将军的光才免去牢狱之苦,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帝姬,能够胡作非为指点江山吗?!”
“祁将军!”喝止祁连衣,桓恪双手虚握:“既然祁将军也知道伶月帝姬将是平州王妃,如此出言不逊便失了风度礼节。何况是我要伶月帝姬坐在此处,此地乃平州王府,王妃来往行坐何须人准?”
尴尬与沉默蔓延开来,祁连衣面色铁青,昂头不肯服软。桓恪也不再言语,自顾自饮茶。我示意阖伯添水,平淡语气:“祁将军似乎对伶月颇有微词。”抢在她之前继续:“只是祁将军高看伶月了。伶月既不曾借势凌人,自然也不会低入尘埃。”
一旁桓恪目光深深,我略收了些情绪:“伶月如此说并非是刻意寻祁将军的不痛快,而是结合时情,揣度圣意罢了。”
“时情?圣意?”祁连衣嘲讽道:“不说你才至胡汝几日,便是朝中大臣尚不知时情几何,与皇上最亲近的摄政王只恐也不敢说自己了明圣心。你未免自视甚高了罢。”
“是据实相告。”我也不恼,不疾不徐:“祁将军知道为何这出战人选难定吗?不只是因为定山地势,也不是因为邢州兵力,而是在于韦野此人。”
回头看着一直注视着我的桓恪:“方才王爷说,韦野是由摄政王一力提拔至此地位。如今发生这样的事,无疑是驳了摄政王颜面。前去攻打韦野的将士,若胜,则表明当年摄政王受其蒙蔽,这韦野实无真才实干。若败,则摄政王当年是慧眼识才,却无远见,一手致使韦野作乱。或胜或败总为不妥,这个烫手山芋,无人敢接,皇上也不知给谁。此等境况下,唯有王爷能够出征。”
祁连衣显出认同神色,但嘴上仍不饶人:“你既说此乃左右为难之事,为何将军便可行?”
我轻笑:“因为王爷乃是先帝亲封之平州王,乃是曾经的骠骑将军。王爷领兵前去,既是解皇上与摄政王之内患,也是除定山与邢州之外忧。且王爷英名传扬天下,未有败绩,他取胜于韦野,只会是情理之中,与摄政王再无干系。何况,据伶月所知,这平州王中的‘平州’二字,正是因当年王爷第一次自行领兵,便平定整个平州叛乱所得。平州之乱,正是皇室中人所为。有此例在先,区区一个韦野又何足挂齿呢?”
信服点头,祁连衣不再那样剑拔弩张,缓和语气:“如此想来,将军倒是此行不二人选。只是若我再行进言,皇上此念也会更加坚定。伶月帝姬却说是多此一举,未免武断了吧。”
心知平和相处也就只这一瞬了,然而该言明的仍需言明,我浅叹一声:“请祁将军先恕伶月斗胆。伶月敢问一句,自祁将军册封以来,手中可曾把持过兵符?”
蓦然僵住,祁连衣静止在那里,我心中暗叹:“朝中臣子互相来往,每每总需慎之又慎,如履薄冰。而祁将军却可称得上是随意出入平州王府,自身不必警惕,也不会有言官状告。祁将军就未想过原因?”见她已愣,我轻声:“皇上其实从未真正相信过祁将军的能力。即便被赞一声巾帼,当世女子,又何曾真正被瞧得起过。”
“祁将军与王爷来往甚密,而皇上心中已认定王爷。若祁将军此时向皇上举荐王爷,反倒易弄巧成拙,被皇上认作说客。祁将军……”
祁连衣木然起身,我忙唤她,她却失魂落魄:“伶月帝姬不必再言。”行了几步,回头望向桓恪:“如此,连衣便在军营恭候将军重归。”
“是我说的太重了吗?”目送祁连衣怅然背影,我心有不忍,回头去看桓恪,谁知他正探身过来,我们鼻尖相撞,不禁彼此痛呼出声。
顾不得方才离得极近,我捂住鼻子眨去眼中泪花,抬眸看桓恪正拿开手,鼻头通红,倒好生可爱,实在忍俊不禁。如此又痛又笑,好一会儿才整理好,随他起身。
“不是你说的重,而是只怕她又记起她的夫君了。”与我并肩而行,桓恪说的平淡,我却一惊:“夫君?祁将军已为人妇了?”
“只是定有婚约,尚未嫁娶。”沿着石子小路缓缓而行,桓恪低声:“祁连衣本已与郭千乘将军谈婚论嫁,谁知郭千乘在攻打阳裕时战死。祁连衣心中悲切,当即拿过兵符,披胄上马为夫报仇。随后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便被皇兄封为将军。”
言语间走至水亭,桓恪停住脚步:“你猜想不错。自那之后,皇兄收回兵符,鲜少再派祁连衣率兵。她多时只在营中练兵,只有几次随军出征,还是副将。”
“我记得我与她初见那日,你似乎说多谢她相助铸丰?所以铸丰他们之事,是祁连衣帮忙隐瞒?”
我回忆第一次见面时场景,桓恪点头:“不错。我早已向她打好招呼,待铸丰他们一回军营便去寻祁连衣,以挑衅上官之罪禁闭。朝堂若派人去问,也不至出了纰漏,且祁连衣一向严厉,断不会包庇兵士,也不会惹人怀疑。”
肯为桓恪放弃原则,祁连衣之情已然分明。却原来中间还有郭千乘这一层关联,难怪以她性格却未向桓恪挑明。
我正暗自思忖,桓恪却突然问道:“方才祁连衣说到‘高高在上’四字时,你反映奇怪。却是何故?”
我默然一惊,略有踌躇,神态尽收桓恪眼底:“若觉为难,便不必言说。”
“不。”望着眼前流水,我又看向桓恪:“只是说来话长,我也未曾想过,会在此刻告诉你。”
“洗耳恭听。”桓恪示意我坐下,我摇头,走至亭栏边。娘亲如何在短短时日内连获晋封,汪谷珊如何带来莲子芦荟羹,我如何过继到皇后膝下,又如何转瞬便被送往泛夜……不过还不到一年,却像在讲述陈年旧事一般。
全然叙述完后长叹,我转身迎上桓恪目光:“所以我说,我不曾仗势凌人,因为我根本就未曾有过权势。你面前的伶月帝姬萧月穆,不是凉鸿嫡幺帝姬,只是个庶出的利益工具。我的存在,就是迷惑天下人的一个大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