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是扯着喉咙高声呼喊,奈何实在喧闹,除却靠前的几人惊诧的住了动作,余人仍自我行我素吵闹不休。坚定信任的看我一眼,桓恪拔剑出鞘,顺势挥向道旁高树。剑气汹涌煞人,树叶瑟瑟纷落,剑痕深深,有李广射虎之遗风。
众人立时如断线木偶,僵立当场。我浅浅叹息:“百姓们不忍与将士们争食,这般深明大义,丹心碧血,着实令将士们感动。只是此刻还远未到蝮蛇螫手,壮士解腕之时。恕我多言,在此提醒一句,百姓们食用任何果实或野菜前,都定须确认其有无毒性。那位老伯方才掷来的乃是白果外壳,”我举起手中物:“一嗅一观,便知这白果尚未熟透。如大量生食,自然引起腹泻、腹痛或是抽搐,严重的甚至身亡。”
一边解说一边忆起娘亲,但此刻不容我悲春怀秋。平民们立时再度慌乱,我忙安抚道:“症状出现时间还较短,我们立即为大家解毒。烦请各位从家中拿出锅碗,再将你们剩余的白果壳给我,或去寻一些甘草。”
步履匆忙,挥之即去,此处终于彻底安静下来。我握着白果壳出神,桓恪连唤我两声方才回神:“……拂檀?想到什么了?”
心照不宣般轻笑,我转了转果壳拉起桓恪的手,将其放入他掌心:“只是渐有雏形,该算是奇思妙想。不过说起甘草,我倒想起些能充饥的野菜来。”
以白果壳或甘草煎水为解药,百姓服下后全部康复,对军队戒心渐消。军中原不信服于我的兵卒们态度也有变化。落日前我与几名妇孺同至田边采了些荠菜和无毒野菇,又挨家挨户寻了些鸡蛋萝卜之类——倒是不少人家存有些许粮食,只是此前不愿显山露水,免遭眼红——借了口大锅便炖出荠菜鸡蛋羹来。百姓们寻香而来,便干脆也将将士们唤到一处,虽数量不足但至少人人都得品尝。我与桓恪同食一碗,知他劳累予了他大半,正喝的津津有味时只觉有人扯住我衣角,低眸看去是一名方才与我去挖野菜的男孩:“姐姐,我们天天都能吃上这么好吃的饭吗?”
那声音稚嫩洪亮,传到各人耳中,每人都顿了动作。我抚了抚他头顶:“姐姐不能保证。”
男孩失望的叫了一声,我笑,蹲下擦擦他脸庞:“你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和邻近的城池玩一场游戏。或许时间很长,或许很快结束。如果我们赢了,以后就随时随地都能吃到比这还好吃的饭。”
“真的!”男孩欢呼,“那我们一定能赢的!”
默默听着对话的所有人都笑了。桓恪也俯身,捏了捏男孩脸颊,然后直起身子,扬声宣言:“各位将士,各位百姓,桓恪知道诸位心中难免忐忑。韦野其人,残暴狠厉,有勇无谋,早失民心,定山城中无一人真心实意效命于他。不论邢州距定山极近,有池鱼幕燕之危,单论我胡汝同胞正处于韦野暴政之下,水深火热,如鱼游釜中,我等也必得倾力相救。杨刊将军成仁取义,全力一击已使韦野之军饥疲难用,我军胜算陡增。兵贵神速,桓恪明日便率军出城,收复定山!桓恪坚信,黑夜不过一时,明朝烈日重出,此战,我们必胜无疑!”
将帅亲下许诺,众人斗志昂扬,军民终归一心。我暗抒闷气,回眸与桓恪相视而笑,忽而忆起一事,转寻赵厚幽:“赵大人,不知城中可有乐坊,能借拂檀一把琵琶?”
赵厚幽微愣,笑言道:“这可是巧了,不需找乐坊,下官府上便有。”
亲为我取来一把白木琵琶,赵厚幽明白过来我意欲激励众志,更可借此向定山韦野表态,赞许着引我上至城楼。无需多言,桓恪已命众人聚在城楼之下。我摆好起势,冲人群扬声笑道:“方才王爷一番话,倒使我想起首曲子来,此刻便献丑了。”言罢抚上琴弦,扬手而奏《海青拿天鹅》。
气逾霄汉,昂首伸眉,破釜之捷。战先攻心之上策也。
入夜披衣立于城楼之上,我遥望定山方向,知桓恪已在身后,自语喃喃:“定山城外地势繁杂,韦野所部多步卒,定会引我方骑兵至丛林作战。明日定是苦战。”
“我已想出对策。”冷静坚定,桓恪目光坚毅:“只是这方法未免投机取巧。若如我所想,则水到渠成;若非如此……”
我回身,望进他眼眸,那里总是满盈星辰:“我相信无论情势如何,你总能攻坚克难。因此,澄廓妙计,拂檀愿闻其详。”
所召将领依次而来,待人齐全,桓恪手指地图,指明韦野兵力,分析战况:“定山城西郊有一处丛林,韦野倚仗优势,定会埋伏于此。他既不善马战,因而唯有在平川旷野,我军取胜几率方是最大。依桓恪之意,明日先派轻骑截击,然后佯败诱其至平地。将我军分为三部,我自率中军,选善射者五千人,以铁锁连战马结方阵而前,另两部各置一侧配合主力进击。”
他挥手间有人拿上铁锁,众将传阅。“韦野性行恃勇轻敌,一旦中计,必定直突中部铁马方阵。侧翼部队即从两面夹击,成包围之势。”铁锁传回,桓恪随意将其摆成圆环状:“此乃桓恪之计,各位意下如何?”
短暂沉默,铸丰当先开口:“此计有理有据,属下并无异议。”应和声中,铸丰却又道:“但唯有一点,属下觉得略有牵强。此计前提是韦野主用步卒。其军虽不精骑射,但总有骑兵。一旦韦野察觉形势,立命骑兵顶上,我军岂非再无计可施,只得任其宰割?”
“不错。”赞同一声,桓恪凝眉:“这正是此计疏漏之处,也是不得不解决考虑之处。如何使韦野主用甚至只用步卒,此条件若不符合,则一切筹谋纸上谈兵,前功尽弃。”
一片沉寂中,我望着帐外树影婆娑,脑中旧念一闪而过,急寻此念而去。众人不解看我出营帐须臾复返。将白果壳放在地图之上,我迎上一片疑惑眼神:“韦野只用步卒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但最不会旁生枝节的,便是其骑兵不可用,不能用。诸位将领应当还对今日白果一事记忆犹新吧?”
众将点头,我继续道:“白果毒性易溶于水中,加热后毒性减轻,是以食用前用清水浸泡半个时辰,再加热煮熟,便可大大提高食用安全。”
“若旁见侧出,便是这浸泡过白果的水毒性极大。”桓恪了然,微微一笑:“清水无色无味,极易混入各类食物中。确是无迹可寻,兼覆无遗啊。”
众人心领神会,我却微微颦眉:“只是此事同样言易行难。正因不易被怀疑,沾了这毒水的食物便极易四处流通。若韦野之兵全部中毒,他定会按兵不动,反倒会生怀疑,更增警醒之心。唯有他本就不精的骑兵出事而步卒无妨,依韦野恃才傲物个性,纵觉有异,仍会自负出击。”
“可定山偌大,应当如何将毒只下入骑兵之中?”铸丰手指不住点着桌面:“下毒之人需对韦野军营极为了解,熟知各部所在,且能保证步卒不受影响。这样的人,唯有从定山城中寻找。”
“唯一人可为此事。”
桓恪蓦然发声,我们转望向他,他望着那枚果壳,目光却不知定在何处:“韦野副将董闰,可担此重任。董闰与杨刊将军乃至交好友,传言曾结拜兄弟。杨刊将军之死必会使董闰与韦野生隙。且董闰曾苦谏韦野不可同胡汝开战,只是韦野未纳。”
“如此,董闰便是突破口了。”我已知他与杨刊曾并肩作战,只是一直隐忍情绪,只得无言靠近,默然安慰。桓恪极浅的一笑,伸手与我十指相扣:“十足把握谈不上,总比毫无希望好得多。”
“希望或许比各位想的更大些。”却是赵厚幽沉声,他面上神色似喜似忧:“下官与董闰曾为邻里。虽不至情同手足,彼此却也有几分薄面。与董闰商谈之事,便交给在下吧。”
“非拂檀轻视赵大人,只是此事绝非一人之力可为。”我诚恳道:“虽说韦野不纳董闰之言,但也绝不会眼睁睁瞧他与邢州往来而袖手旁观。定山官员又大多识得赵大人,赵大人安然无恙走至董闰面前的几率实在甚低。除非……”我顿了顿:“……赵大人投诚。韦野防备方会稍许松懈。”
“王妃是要城守大人假意出卖我们?”铸丰反映极快,已明我意,略有兴奋:“到时赵大人只需略说些无关痛痒的军中之事,那韦野定会戒心顿消,便可趁机寻到董闰,劝服于他了!”他兴高采烈的冲我拱手:“王妃高见!”
“没那样容易。”桓恪垂眸否决:“韦野自身也是将帅,行兵多年,军中事务孰真孰假瞒不过他。若无真正对其有利之事,韦野防心绝不会减。”
众人重又沮丧,我直直望着那枚果壳,听赵厚幽咬牙道:“想不得那么多了。明日背水一战,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去!”
余人犹豫,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我平静安稳的声音在夜色中便分外朗然:“对韦野有利的不一定是情报。”我抬眸:“也可以是人。比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