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高远,山石嶙峋,苍松独立斜阳。远山刚硬隐约似剑,寒风凛冽袭袭,满地落黄随之卷起堆迭,繁乱无序,有的竟直扑人面而来。默退一步避开那锋利碎叶,我转身离开,走向已然修整完毕的胡汝兵士们。
此处虽已近胡汝边境,可到底仍是在泛夜。众目睽睽之下,淑妃身亡,我被劫走,纵使泛夜再如何惧怕胡汝,此时也定然不得不追赶了。是以这五日来,除了必要的休息与整顿,我们一行人几乎是马不停蹄疾奔千里,眼见景致渐变犷然,便知胡汝已距不远。
“多披件外衫罢,日落西山,要起夜风了。”走近那高头大马,我伸手去抚摸它白鬃,身后少年随清脆枯叶响声走来。
我回身,拢了拢自己身上披风:“我身上这件足够了,倒是你穿的单薄……”
及时止住其后关心话语,我低头移开目光。桓恪未动,我余光瞄见他依旧伸手拿着那外衣,衣袂微荡,露出绣着云雀的金丝线。
“伶月帝姬可是心疼将军了?”铸丰在一边紧了紧马鞍,他身上也已换了件赭色长衫,正一脸打趣,意有所指的看了眼桓恪。
“铸丰!”我还未及反应,桓恪先斥责回声,不再执着,收回手去,示意我先上马车,他转身走向铸丰那边。
其实桓恪已于车厢内贴心备好了毯巾,只是尚未入夜因而未用。那日前来“劫”我的兵士加上桓恪不过五人,正是我当初在泛夜林中遇到的那几位,铸丰便是其中之一;桓恪骑马带我疾驰了一日,因我精神总是倦怠,加之到底男女授受不亲,在寻到他们留在隐蔽处放置物品的马车后,桓恪便直接让我入内,以便我休憩养神。夜间他们卧在柴火旁,我宿在车厢内,如此也多少免了些尴尬。
其实我心中明白,桓恪这一行人根本无需多带一辆马车,所谓放置杂物,也不过只在角落堆了几件衣服。此举是为了谁,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桓恪是单纯善意还是其他意思,我却不敢妄自揣测,即便这一路上没少听到铸丰等人的旁敲侧击。
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余力和心思去应对又一场未知变数的欺骗。如惊弓之鸟一般,我无法不去想他人的友善背后是否会是尖刀锋芒,我无法不去回忆那晚烛火黯然,我残泪渐干心如死灰,心痛心伤心哀如斯,再也承受不得第二次。
至天色全然蒙黑前,我们总算寻到一处较平整的地势。生了篝火简单吃了些食物,我便先行回到车厢宿下。因这几日一直疾行,我每晚几乎是沾枕便睡,醒来便见天明。可今夜不知何故,身体明明疲惫依旧,可心却惶惶惴然,仿佛感觉黑夜中有危险在潜行而近。
抚住胸口命令自己别再乱想,硬逼着意识逐渐混沌发散,总算是勉强入睡,却难免清浅。不知第多少次被柴火的噼啪声惊醒,我心下烦闷,干脆掀了毯子起身下车,却见篝火旁桓恪等俱站着不动,清醒戒备的模样。
忙几步走近,还未开口桓恪先安慰解释:“没事,只是林中似有异声,铸丰已去看了。吵醒你了?”
我摇头,刚要说话,寂静的夜色却猛然被刀剑碰撞声撕破,和着杂乱脚步,压迫感迅速迫近。
“速度难得如此之快。”桓恪一把拉过弓弩,另一手扶在剑上,冷笑言语,不似这几日相处模样,整个人气场大开,是秋日肃杀的自信与王者寒风的不屑。
“回马车上,休息片刻。”挥手间广旗和得率两人已向夜色浓深处冲去,桓恪偏头看我,眼底戾气骤减,映出亮的惊人的明月。“多盖些衣被,别着凉了。”
我点头,他轻笑,对余下的怀延耳语几句,转身没入深林。他的背影挺拔如松,未张弓未出剑却气势如虹,只是这样看着,就能令所有人记起那些传闻中的传奇。所向披靡的胡汝平州王,虽此刻是在步步远去,可我却未感到当时望着宗政煦背影的那份心慌担忧。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信心,我知晓且笃信,这世间确然无任何人与事,能够阻挡这名少年将军的脚步。那份桓恪所独属的自信与勇气,毋庸置疑的能使他到达任何一处他想去的地方。
桓恪与铸丰等果然不过须臾便回,我原以为自此便要日夜兼程,谁知他们反倒不急赶路。
“方才那些泛夜兵士有的不过晕倒罢了,必会被随后赶来的援兵救起。泛夜本就对胡汝有畏惧之心,那几名留得一命的小兵又定被骇破了胆,他们敢此时追来才奇呢。况且……”
似是不经意住了口,桓恪示意我只去休息便是,我知他自有计较,也不多问。之后三日我们的行进速度明显放缓,像是在等何人跟上一般。终是在第四日晨起后桓恪告诉我,若无意外今日便可到达胡汝了。
只是既然当初来时不易,离开又怎会轻松无碍。这早方行了不过约两炷香时间,马车便稳稳停下。
我坐着未动,听前方传来桓恪自如笑意:“令大鸿胪恭候许久,实是因泛夜途中美景引去目光,这才缓缓而行。只是大鸿胪实在客气,何必多费周折,相送本王呢?”
大鸿胪?宗政煦!来的竟然是他?不,该说来的果然是他,他果真趁此机会成功将兵权握于己手。
瞬间心中翻江倒海,竟辨不清悲怒几何,我双拳紧握放于膝上,耳边是顺风送来的那人声音:“想不到纵横沙场的胡汝平州王同样精通善辩之道。只是今日煦却无暇与平州王客套,还请平州王将凉鸿伶月帝姬送还泛夜。”
“那日本王已说过,伶月帝姬留于泛夜许久想也烦闷,因此本王才请伶月帝姬前往胡汝,赏寒木不凋,春华吐艳之景。”桓恪的语气不知为何有些变化,带了些薄怒:“倒是大鸿胪,振振有词道不与本王客套,这兵士武器却一应俱全,阵势摆开是要与本王兵戎相见?”
觉出不对,我悄悄移到窗边,微微掀起布帘。这一眼看去当真大吃一惊,不知何时,我们一行人已被泛夜兵士包围困住,宗政煦站在不远处,与桓恪相对僵持。
倒不是这情景惊人,而是如桓恪所说,这阵仗人数远超我们想象。那晚深林中,桓恪早料到会有泛夜兵士偷袭,但数量必定不多,多数人该还在后方不会上前;这几日缓行,一者是因桓恪所解释的,后方那些泛夜兵士一时之间不敢再打扰,我们如此速度更能令他们胆战生疑;二者则是因为,临近两国边界处,必定会有泛夜军队驻扎。前方已知敌手,尾随的泛夜兵士又早晚会跟上,还不如走的慢些,将所有敌人都引到明处。
只是意外,宗政煦竟也如此之快,早摆出一副恭候大驾模样;且这几日我们之所以会如此有恃无恐,除却己方精兵强将的原因,便是料想泛夜不会派出多少士兵。这一点想来当时桓恪便同宗政煦商议过,因此他语中才会不掩不忿。
“伶月帝姬乃泛夜贵客,断无拱手相让于胡汝的道理。若平州王真想请走伶月帝姬,也该相应留下何物,方显胡汝诚意,煦也总算不是白跑一趟。”宗政煦似是注意到我在车厢中窥探,目光若有若无的瞥过来。
我忙撤了手,心脏猛跳。桓恪听明宗政煦言下之意,怒极反笑,冷哼一声:“大鸿胪的意思,是本王今日要以自己性命为押方能请走伶月帝姬?也好,”宝剑出鞘,清越铮然,这当先的拔剑声还未落,四面八方听不明晰有多少同样声音响起,震人心神,“那便速战速决,这几日确是误了不少时间。”
这般剑拔弩张的紧张之下,连山风似都静止,衬得宗政煦的那声轻笑分外引人注目:“胡汝平州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下闻名,煦怎会以卵击石,自不量力。何况所谓以命相抵未免言重了,只请那边任意一名胡汝兄弟留下即是,泛夜必定以礼相待,不敢敷衍。”
我再次挑起布帘一角,正见宗政煦彬彬有礼的比了“请”的手势:“不知哪位弟兄愿意前来?”
“倒是先问问刀剑之意罢!”桓恪斥喝一声,挥剑间五人已稍稍散开,但仍是彼此背对应敌的姿态。宗政煦也一挥手,早已蓄势待发的泛夜兵士蜂拥而下,果真攻击桓恪的为少,多数冲铸丰等而去。
我顾不得旁事,撩开布帘心中急切,草草望去泛夜人数竟似有五百左右,生生是我们的百倍。宗政煦既领兵前来堵截,虽众人都知胡汝兵强,但若不能将我带回也难免被人指称无能。而依计我自然不能同他回去,桓恪又是伤不得的,因此退一步,他若能带回任何一名胡汝人的项上人头,都算尽力而为,英勇无畏。
纵使是因桓恪,铸丰等人原也毫无为我犯险的必要,我又怎能让他们为我平白丢了性命。只是此刻双方正拼杀猛烈,我该如何使这场战事平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