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愣住,赵厚幽皱眉回想:“下官不敢确认,但确曾听过他谈论苏东坡,言语间颇为赞赏。”他顿了顿,似有所悟:“孟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起身踱步,借脚步声掩住愈快心跳:“王介甫曾言‘波’字为水之皮,东坡闻后笑回,如此‘滑’字便乃水之骨了?王介甫无言以对。如庄就庸确是推崇苏东坡,照此想来,‘无皮无骨’便是‘水’,与仙字相连,便是水仙。”
“是水仙花,且应是水仙花茎。”桓恪平静稳重,徐徐道:“所谓‘前言皆错’,便是这第三字有皮骨形貌,也是寻常之物生死由天。‘怜悔莫迟’,便是要速决。‘竞’与‘茎’同音……”
他呼吸渐渐急促,我忙上前为他抚顺脊背,却被桓恪一把拉入怀中。他轻声喃喃,低语簌簌,似在我心间落下茫茫白雪:“无需忧心……有赵大人在,你且去安心休憩……”
话音未落,桓恪便虚脱倒下。我慌张撑住他间,桓恪双手无力落到我腰间,额角抵在我肩头,整个人顺从软弱,卸下所有伪装,全然彻底依赖。这等姿势……熟稔非常,直戳心窝。
忍住涩然招呼赵厚幽同我一起扶桓恪躺卧,我凝住桓恪睡颜出神间,赵厚幽已迅速开了几味药。得率正要接过药方冲出房门,我一把夺过纸张,低声快语一句“我去”,转瞬疾步奔出房门。
哒哒跑下石阶时撞上一人,垂头道了声歉,我方要再度举步,却是铸丰声音惊讶犹豫:“王妃……你……”
我微顿了动作,仍低着头不去看他,只将那药方递到他那边,勉力稳住声音:“这是澄廓所需药材,你速去配好,送至澄廓房中。”
微愣片刻,铸丰忙不迭应声疾步离去。我在原处立了许久,听着周边一众声音渐渐远去,似有若无诉语切切,尖锐柔和,恍惚懵懂。缓缓转身向回走,却浑浑噩噩走至自己房内。甫抬眼间便见那把紫檀玉贝琵琶被珍而重之置于枕边,光泽流转,色彩绝艳。我移步上前轻抚琴身,雕花纹饰触手及心,眼前却渐渐朦胧一片。
即便那般痛苦难熬的时刻,即便晕眩的都认不得我的时刻,即便已然脱力虚弱的时刻……桓恪依旧强打精神分析条理,依旧只因拂檀二字便卸了心防,依旧给我稳固执着的一个拥抱,只是为让我宽心安然,为让我放心去歇一回安眠。我究竟是造了何等运才能遇上桓恪,而桓恪……又究竟是因了哪般孽才要遇上萧月穆?
依解出的“水仙花茎”四字,赵厚幽顺藤摸瓜确诊病因,终是能确认毒物,对症下药,不必再由我盲目试药。精神一经倦怠,困乏便如影随形,桓恪日日好转,我倒日日昏沉,一日竟在众目睽睽下晕厥过去。醒来时房中却聚了许多人。桓恪安然无恙坐在我床边,一双星眸终又熠熠。空余地上铸丰等四人垂手立着,面色担忧,小心翼翼。赵厚幽双眉轻皱,正执笔书写。如此环视一遭,阴霾似因我探寻目光消散不少。桓恪不语,轻轻搀扶我起身,却不将靠枕垫在我背后,而是直接展臂将我揽入怀中。我面上一红欲要脱身,谁知他十分用力,桎梏坚牢,反倒愈搂愈紧。
“你……”声若蚊蝇,我羞怯垂眸,不愿看室中余人神色。只听闻房中脚步此起彼伏,待众人都出去了,我方欲再言间,却被桓恪一把揽近,与他双额相抵。
目光柔情似水,隐含责怪却不忍多露,桓恪敛眉低眸望来,眼中除我之外再无他物。他缓缓开口,这声音许久未闻,我情不自禁湿了眼眶:“是应澄廓向拂檀道歉,还是桓恪向军师道谢?抑或,拂檀该向澄廓致歉?”
彼此凝望许久,我垂眸偎进他怀中:“我不该以身试险,心急试药。但你也让我担惊受怕,叫我伤心。两两相抵,便两清罢。”
“如此说来,还是我多欠你一重,毕竟此事是因我而生。”桓恪将我环紧些,使我能将下颌置在他肩头:“便罚我余生尽输于你,从此天涯海角,无处可逃,无时不伴,如何?”
鼻尖眼角蓦然一酸,我将头埋入他胸膛,闷声应好。他温和声线透过胸腔传来,更增心安静然,心疼不掩:“这几日憋坏了吧。哭吧,有我在,只有我在。”
我畅快肆意的流泪,心情却逐渐明快晴朗,虽在啜泣嘴角却不自觉上扬。数日来第一轮安眠理所应当在他臂弯中安享,正谓之此心安处是吾乡。
隔了几日秋高气爽。我着一袭梅色织锦长裙,对镜梳妆,将左右余发结束作同心带,垂手两肩,以珠翠点饰,绾了流苏髻。去寻桓恪,却只见已叠好的被褥与饮尽的早茶。正自疑惑间,却是铸丰声音响起在身后:“王妃不必寻将军了。今日天气好,将军在东郊候着王妃,要向王妃赔罪呢。”
“赔罪?”我回身不解,铸丰兴致勃勃,调侃偷笑:“是呀。属下是不知将军此言何意,可是王妃与将军心有灵犀一点通,想来这二字是您与将军之间的暗语吧?将军定是要对王妃说……”
“你再胡言乱语,看我……”想要威胁却不知应说何话,我红着脸瞪铸丰一眼,垂首快步向东郊而去,心中期待几乎要溢出胸腔。
陟彼高岗,我马玄黄。一片晴光中,那挺俊身影如青松昂扬,如辰星耀目,无风无波,负手而立。万丈红尘,万里江山,唯此君子匪然长思,悠悠我心。
这是世人交口称赞的胡汝平州王,是名扬天下的少年将军桓恪,更是孟拂檀的桓澄廓。
这是我此生良人。
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我垂头收敛情绪,提裙缓缓而上。伴着淡淡檀香步步走近,眼帘映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心朝上,有浅浅薄茧,似盈着暖融入心的火焰,那深浅的掌纹是历经过的山川大河。
覆手那一瞬便被紧紧牵住,力道恰合,微微酥痒,惹得我不禁轻笑:“身子才方好些便出来逍遥吗?倘若再……”
未说毕,自己先讪讪停言。我暗恼如何这般不吉利的话反倒脱口而出,桓恪已执起我另一只手,我们相对而立,彼此凝望。他切切实实安然无恙,在我身旁。
“这些时日,你如何训诫众兵,如何安抚百姓,如何以身试药……铸丰俱已告知于我。辛苦了。”
启唇无言,复抿了唇角。我轻轻摇首,沉默间桓恪再度开口,语气却更替:“只是感动过后,却是感慨更多。这般统领三军的气派与气势,这般临危不惧胆魄过人的奇女子,方能为我平州王王妃。”
“你倒是顺水推舟,借此考验我呢。”桓恪一袭白裳猎猎,并不答我言语,只是浅笑。松开双手,在我不解目光中后退一步,桓恪扬手拔出空迹,剑锋倒映出他满目星罡。他似振翅欲飞的鹏鸟,光焰万丈长,吸引住世间一切炙热目光。
“古琴《凤求凰》乃绝世之作。”挽了个剑花,桓恪剑尖点地,望着我双眸明澈:“但澄廓总想予拂檀独一无二。为赋新意,不落俗套,便吟此诗词,舞剑诉情。”
“惟愿此生,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人生忽倥偬,与君……长相守。
这番似韬光养晦一般将养数日,闲暇时桓恪便与我同乘宜醉在饶鲁附近游山玩水,未消几日便周身畅快,神采奕奕,再无此前因盲目服药而生的莫名晕眩。郭川已回至归桑,回信道桓钧烈虽未对桓恪未立时返回帝都之事表示不满,桓评却似抓到何等把柄一般,有意无意便在朝堂之上提及,语气间指引歪曲之意显然。不论本就已歇毕须得返程,逗留于饶鲁也有些时日,只为摄政王这番心意我们也不得不踏上归途了。
与赵厚幽在饶鲁城外分道扬镳后,或因平州王府在归桑之故,我竟与铸丰等一般归心似箭。只是中途路经棘城,不说应去探慰庞吉,此地也是当年桓恪平定平州之乱首战告捷之处,无论如何也应下马畅饮一番,聊以感怀。
庞吉原是棘城中一名小商贩,当年得桓恪救其性命,这数年来积累家业,已是一方富贾。有此头脑本已难得,更可贵是遵涌泉相报之义,才在此前收到信件后毫无疑义便只身前往定山。
着一身黑色无纹素罗,腰佩青铜犀比,庞吉与桓恪彼此道谢许久,我只在一旁忍俊不禁,瞧这二人你来我往,被庞吉望见又来赞我计谋,正招架不住时幸得广旗匆匆而来,我忙趁机溜到另一侧去。
不解看我一眼,我只微微扬眉,广旗垂头抱拳施礼,沉稳道:“禀将军,战俘中原籍朝龙之人俱已挑出,也确认朝龙附近山陵中生有不少槐树与石榴树。接下来如何行事,但请将军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