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之中,黑板上写着“古代西域历史”几个字,讲坛之上,一位老师正在讲课。
这位中学老师,看他的模样比在座的学生大不了几岁。略微消瘦的脸庞,眼睛却很有神采,三七分头,黑色西服,胸前还夹着一条表链,口袋中的怀表隐约可见。这一副时髦的打扮,倒与他所讲的古代历史,有些不太相衬的感觉。
课堂之中,早有一位男学生,举起右手已经有一段时间。见老师一直不理会他,此时有些不耐烦了,正在左右摇晃着手臂,急着要发言的样子。
“李雷同学,你有什么事情?”讲台上,老师讲完一个段落,也觉得让举手的学生,一直晃悠着不太好,这才暂停了讲课,挥手示意,让学生起立。
这位叫做李雷的同学,却转回头,朝身后的同学偷偷做了个鬼脸,这才快速起立看着老师,却已经换成一脸严肃的模样。只听他高声地说道:“孙老师,你说中国历史悠久,却为何今日会遭受列强欺压?”
讲台上,这位孙老师顿时有些头痛的感觉。心说,就知道你小子准没好事。
原来这李雷同学,年纪十八,虽然功课不错,却老是会提出一些古怪的问题,时常以难倒老师为乐。时常会恶作剧或者无理取闹,偏偏他又是本校董事长的孙子。学校中的老师校长都不敢拿他如何,反而常常需要小心应付,免得被他捣蛋出糗。
孙老师将课本折了一个角,合上。双手按在了讲台上,看着李雷,说道:“历史悠久与列强欺压,并无关联!你此问错矣!”
“非也,非也!不错,不错。”李雷摇头晃脑,装腔作势有如戏台上的老夫子,逗得班中同学纷纷哄笑。
好一阵哄笑之后,只见李雷摆了一下手,同学们便不再笑。李雷才接着说道:“历史悠久如同年岁老迈,就会衰弱无能失去活力,就会腐败朽烂不知变革,这样如何能够敌得过西方强国!”
此言一出,同学们纷纷点头称是,显然都是颇有同感。
“这个……”孙老师语塞,一时竟被这古怪的推理,弄得不知如何辩驳。
李雷见老师被自己难倒了,很是得意,继续补充道:“所以说,中国历史学了也是没用。我等新时代之学子,当学习西方历史,为振兴中国而学习,至于腐朽老迈的古代历史,还是不学为妙啊。”
有几个同学已经悄悄鼓掌了。
“我中华地大物博,历代人才辈出!自然有许多人物,值得后人学习!”孙老师不得不加大声音,想要压住场面。此时,他额头已经微微冒汗了。
“可惜历代人才,全是些讲求愚忠愚孝,满脑封建思想的人物!今日之中华早已经推翻封建帝制!现在已是民国了,如何能够学习奴才思想?否则,岂不是倒行逆施?”李雷振振有词,顿时引得同学纷纷起哄喧哗,有些更是高声喝彩,起立鼓掌。
眼见课堂已经乱了套,孙老师更是有些焦急,出声想要阻止,无奈徒劳无功,众人根本不理会他。
李雷却是得理不扰人的样子,又摆了一下双手,同学们便不再讲话。这架势竟然喧宾夺主,替代老师成了课堂的主角。
他见众人安静,便又说道:“听说,孙老师是从伦敦留学归来的。不知道,这是学习的那一位历史人物呢?”
“这……”孙老师顿住了,从口袋中拿出一条手帕,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将手帕握在手里,大声说道:“我便是在留学之时,发现中国历史之优点,才转变了专业,学习历史的!”
“原来如此!”李雷点着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道:“看来中国的历史,是要跑到国外才学得会的,那我们在国内可怎么办呀?不如不学了吧!”
孙老师无语,心中知道:不好!中了小子圈套!他是有备而来,专门找我麻烦的。这小子,看来是对我前天教训他几句,一直耿耿于怀,想好了对策,今日故意来捣乱课堂的!
如今被李雷问住,却是无可奈何了,这可怎么办?急得他没了主意!做为一名刚刚教了两年书的新老师,他如何是这群捣蛋鬼的对手?
众同学见老师哑口无言,模样窘迫,纷纷起哄,一时间,课堂中吵吵嚷嚷,有的还叫嚣不学,彻底是乱了秩序。
“铛……铛……铛……”就在混乱中,几声下课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
这声音,听在孙老师耳中,真有如天籁,他松了一口气,算是得到解脱般,赶紧高声喊道:“下课,下课!”在学生的哄笑中,他走的有些急,如同仓皇逃窜一般,离开了教室。
快步走进了办公室,孙老师的心情非常郁闷。也不与其他老师打招呼,自顾走到自己的座位,将课本往桌上一扔,重重坐在了椅子上。拿出香烟,点燃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叹息着,呼出一团烟雾。
香烟缭绕中,心绪复杂使他陷入了沉思。一半是由于学生捣乱伤了自尊,一半也是感怀自己的身世。
自己两年前归国之后,发现家乡遭了大难,家人失去消息。当时举目无亲,又牵挂家人的下落,也不计较太多,只是就近找了这所中学,谋求一份生计。
哪里知道,校里的学生多是些有钱人家的子女,有些特别刁钻难缠,有些则特别调皮捣蛋,还都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偏偏不懂得尊重师长!
今天课堂上的这种情况,早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学生对老师的态度让他很心酸。自己辛苦教学,却无法被学生接受,实在很失落也很无奈。
校长虽然待自己不错,但却很是势利眼,为了巴结有钱的董事,处理问题往往都是偏帮学生,只会在老师面前息事宁人!自己有几次找他投诉,不是被劝解回来,便是被当作了耳边风。
这一年多来,已经是有些心寒了,不想在此继续教学下去。可是,真要离开了这里,自己却是无家可归了……
孙老师坐在自己的座位前,头脑中情绪复杂有些想入了神,点燃的香烟夹在手中,已经快要燃到手指处,尚且浑然不知。
“孙启明,你是怎么搞的?课堂上全无秩序,成何体统啊!”一名穿着灰大褂,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刚刚走进办公室,就对着孙老师大声质问。
办公室中,另外的两名老师,看见来人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便赶紧拿起了课本教具,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路过来人身边时,堆笑着点头致意,说道:“王校长,我们上课去了。”
“你们忙你们的吧。”来人挥手算是打了招呼,径自朝孙老师的座位走去。
“啊。”孙启明失声惊呼道。他的手指被香烟烫了一下,赶紧甩掉烟头,又站起来乱脚将其踩灭了。
“你看你,慌里慌张的模样,要注意为人师表啊!”王校长走到了近前,一脸严肃的盯着孙启明。
“王校长,这可怪不得我。是那个李雷太过调皮了,我实在拿他没办法!”孙启明揉了揉被烫着的手指。
“我跟你说了几回了,多忍让着点!启明老弟,那些都是咱们的财神爷,都是小祖宗,得罪不起的。”王校长拍了一拍孙启明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套起了近乎。
孙启明不答,对于王校长的说辞套路,他早已熟悉,如今无非又是老调重弹,劝自己不要计较,多朝钱看,他实在听腻听烦不愿理睬了。何况今日也不是自己的错失,自然心中不服,脸上也带着脾气。
正当王校长准备苦口婆心,劝解小媳妇般,刚要开导孙启明,作势欲长篇大论之时。
门外却又走进来了一个老头,只听他在门边处,高声喊道:“孙老师,门房有人找您,这里还有您的一封信。”
“王校长,你的话我记住了。你看,老李叫我呢,咱们回头再聊吧。”孙启明巴不得离开这个家伙,他忙推开王校长的胖手,走开几步。
“你看看,说没两句就又跑了。老李头,是谁找孙老师啊?”王校长转身问来人。
“王校长,您也在啊,您好,您好。”老李弯腰点头,很是敬畏的样子,说道:“外面是一洋人老外,说是孙老师的朋友,一嘴中文还挺流利的,我让他在门房等着呢。”
“外国人?”王校长与孙启明都是有些意外。
孙启明倒是反应了过来,对王校长说道:“校长,我在国内没有洋人朋友,可能是我以前的同学。您看,下午的课程能不能调整一下?让我好应酬接待一二。”
“好说,我替你顶着,你去吧,放你半天假了。”王校长挺痛快的答应了。他当然知道,孙老师是个留学生,洋同学慕名而来,自然需要招待。
而且孙启明是本校唯一留过学,浸过洋墨水的老师,也是学校招揽生源的一块金字招牌,必须尽量示好。今天他又受到了学生捣乱,下午也不会有什么心思去上课了,干脆让他去散散心透透气,显得自己比较近人情。
“谢谢了。”孙启明道谢着,已经走到了门口,从老李手中接过了一个信封,看了看封面,只见上面盖着一个“上海沪江大学”的印记。
他没有马上拆开来看,而是把信封折叠了起来,放到了口袋里,也不去理会老李,自顾朝门房跑了过去。
一路上孙启明的心情有些复杂,既是兴奋又是激动,还有些疑惑。兴奋是因为口袋里的这一封信,他早已经期待很久了。
而激动和疑惑,则是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洋人,或许真是同学,但是到底会是谁呢?听老李说,会讲流利的中文,莫非是他?
孙启明快步跑到了门房,突然在门边顿住了脚步,他已经看见来人是谁。眼前一亮,神情非常激动,高声喊道:“约翰!约翰!”
只见这外国人,金发碧眼,脸色有些憔悴和苍老的感觉。身材不算魁梧,但很结实。一身的棕色西服,黑色皮靴,却都颇有些风尘之土色,似乎是个经常四处奔波之人。
原本,他正在门房中,正坐在板凳上看着报纸,听见这喊声,抬头看见门口的孙启明。他先是愣了一下,待看得清楚。猛地扔下了手中的报纸,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却是满脸怒色,右手握拳朝孙启明的脸上狠狠打了过去,口中骂道:“你这个混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