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君子当诚信!
许乐目光上移,仔细将这副正气凛然的苍老面容记在心里。
他颤巍巍的把左手伸好,戒尺又再次举高,却听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叫喊:“苹果不是世子殿下吃的!”
却是小丫头笋儿再也忍不住了,违抗许乐的命令,出声制止。
老家伙还没说话,许乐已猛的回头,大怒喝道:“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滚出去!”
笋儿被许乐的凶恶表情吓了一跳,双手用力的捂住嘴,泪水片刻便打湿了袄袖,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的不敢发出声音,但小屁股却牢牢坐在小腿肚子上,看那表情是打死也不会出去的。
号称大儒的老家伙表情突然一松,慈祥的向笋儿笑道:“那你说,苹果不是世子吃的,又是谁吃的?”
笋儿被许乐吓住了,一边哭一边只是摇头,旁边的三皇子沉不住气,抢先说道:“就是他吃的!先生,我瞧见了,苹果就是他吃的!”
说着,还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二哥。
二皇子见状,也只有无奈的附和道:“先生,苹果确实是堂弟吃的,我也可以作证。”
大皇子突然站起身来,端端正正的向先生躬身一礼,叹息着说道:“先生明鉴,我后幽迭遭剧变,百姓们生活困苦,父王无奈之下再三下令削减宫中用度,所以就连我们也很少能吃到这么鲜美的苹果……堂弟年龄幼小,一时嘴馋也是情有可原,我身为兄长,刚刚也曾苦苦相劝,我跟堂弟说,这苹果先生没让吃就不能吃,吃了必定会受惩罚,但堂弟说……”
说到这里,大皇子面现难色,突然顿住。
老家伙极为配合的冷哼一声,将戒尺在桌上重重一敲,说道:“他说什么?”
大皇子摇头苦笑道:“堂弟他说,‘你们的身份怎么能跟我相比?我父王文韬武略,为我大幽开疆拓土,举国上下谁不敬仰?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别说吃的是我自己的苹果,就算把你们的也都吃了,先生难道还真敢责罚于我?’他,他还说……”
“他还说了什么?”老家伙冷冷打量了许乐一眼,对大皇子道:“殿下身为兄长,老夫能够体谅你不忍见弟弟受到惩罚,而有心为其隐瞒的心情,但所谓爱之深便应责之切,殿下今日若能直斥兄弟之过,那也是在为他好。”
大皇子像是受到了鼓励,怜悯的看着许乐,无奈的叹了口气说道:“他还说,当今陛下登基以来,连战连败,丢城失地,早已不得人心。要不是因为有他,那些将军们根本不会有人来为陛下卖命……先生,自先王宾天以来,我父皇对弟弟一向极好,北迁路上何等凶险,父皇宁肯让我们兄弟挨饿遇险,也要把最好的吃穿最好的护卫拨给弟弟使用……宫里的人们都说,父皇待弟弟就像亲生父子一般,反倒我们兄弟三人倒像是捡的一样……我,我实在是没想到,弟弟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
说着说着,大皇子眼中竟然落下两滴泪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老家伙连连泣声道:“北迁路上,父皇一心要为后幽子民寻得一条生路,殚精竭虑之下,无法看顾弟弟……他,他便常对我说,先王遇难,弟弟身世可怜,要我时常教导关怀……而我,唉,都怪我,辜负了父皇的嘱托,竟让弟弟说出这种悖君悖父之语……”
说着,还真磕起头来了,一下一下,砰砰作响,二皇子三皇子以及丫鬟小厮们全都跪下,七嘴八舌的为大皇子作证,异口同声指责许乐。
别说老家伙本就坐偏了位置,就算真来个一根筋的直肠子,也会被这么多人出演的大戏骗的死心塌地。他抖动着胡子,似是气恼已极,双手扶起大皇子:“殿下快快请起,这是世子之过,与殿下有什么相干?”
大皇子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望着老家伙,却什么也不说,竟转头揽住许乐,一边哭一边捶胸顿足道:“我是兄长,弟弟们就算有什么过错,也是其错在我……就请,就请先生连我也一同责罚了吧,也好为其他几个弟弟们做个榜样!”
他哭的撕心裂肺,双眼红肿,屋里屋外一干人等全都听的真真切切,就算是花圃外面的游廊中,过往宫人们也都能听到大皇子情真意切,为护堂弟甘领责罚的哀告。老家伙感动不已,双手搀扶住大皇子,嘴里一叠声的安慰劝勉。
——你真牛逼!
许乐一脸木然,看着大皇子才刚刚十二岁的纯真小脸儿,许乐满脑子都只有这句评语,眼前的场面虽已不是第一次见了,但大皇子堂兄的每一次精彩出镜,总能在无耻虚伪的境界中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扪心自问,前世经历过社会毒打的许乐,要说装,他也能装,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这个环境。人家大皇子装,能博得满堂喝彩,可换成他来装,根本就没人理,两个人压根儿就不再同一个起跑线上。而且他这个身体才三岁,光是现在的表现就已经够引人注目的了,像身边的老三,都六岁了还只会打人骂狗摔碟子摔碗呢,他要是再装的跟大皇子似的,声泪俱下,有条有理……估计离死也不远了。
老先生像是被大皇子的表现感动了,又似被世子殿下的狂悖惊呆了,嘴里不住念叨着“其心可诛”,花白的胡子在下巴上哆嗦的如同一片寒风中的枯叶。
“手伸好!”
书房中陡然响起一声咆哮,啪啪的竹笋炒肉声又再次响了起来。
原本十板的惩罚,因为大皇子的精彩演出被提高到三十板,要不是再打下去很可能将许乐的左手筋脉直接打废,老家伙还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会住手。
直到打完走回坐席,许乐才发现自己前胸后背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浸透,四肢发软头脑发晕,却不能坐下,老家伙罚他站着将今天的课听完。于是许乐便站在矮几前,笋儿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捧着书站在他身边帮他翻页,两个小小的身体就这样彼此挨着,凄凄惨惨的度过了这艰难的第一课。
候在外面的清荷早就知道自家殿下今日在课堂上挨了重罚,但碍于礼数又不敢进去,干等到下课之后,一见到先生离去,便赶快跑进来,捧起许乐的手掌刚看了一眼,眼泪便一连串的滚了下来。
只听她哭道:“殿下,怎么,怎么第一天就弄成这样?我早上好端端的把你领出来,回去时却伤成这样,你让我怎么跟嬷嬷交待?殿下,你平时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先生冤枉了你?你跟奴婢说,如果真的是殿下受了什么委屈,奴婢就算告到陛下那里,也一定要给您讨回个说法!”
她的话刚说到这里,旁边就传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冤枉?堂弟啊,今日可有人冤枉了你吗?”
大皇子走了过来,脸上的泪痕尚未褪尽,手里却一抛一抛的玩着一个苹果,那是作为坚守诚信的奖励,先生下课时留给他们三人的。
许乐的手掌疼的仿佛要裂开,只想赶快回到自己的地方让清荷上药包扎,再钻进被窝里美美的睡上一觉,暂时将身上的疼痛忘掉。
可偏偏大皇子拦在身前不让他走。
许乐深吸口气,低头想从大皇子身边绕过去,但刚一转身,又被二皇子堵了个正着。
“堂弟,说话呀,我大哥问你呢,今天谁冤枉你了?”二皇子笑吟吟的看着许乐问道。
身后,比许乐高半个头的三皇子挡住了他的退路,跟两位哥哥一起,分三个方向围住了许乐。
许乐暗暗叹了口气,眼前这种场面他实在是太熟悉了,自从一岁以后,这种事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发生一次,许乐可以用智慧和隐忍应付身边大部分的麻烦,但偏偏对自己这三位堂兄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尝试过服软求饶、说好话赔笑脸,甚至是把自己得到的最好的东西送给他们——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许乐现在的外表只是一个三岁幼童,面对三个大孩子的欺辱根本无力反抗,为了不受皮肉之苦忍耐一下又怎么了。
在这一点上,许乐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和穿越者包袱,他只求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但问题是没用,这就像前世的校园霸凌,他们不要他求饶服软,他们也不是真想要他的东西,他们只是单纯的想要欺负他,揍他。
无论是年龄还是心态,三位皇子都跟那些霸凌事件中做出了很多令成年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的残忍事的少年少女们一样,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欺辱他,也只是为了发泄,或是给沉闷的生活找一点儿乐子。
而对于校园霸凌,基本上只有两个办法可以解决,一是向家长和老师们寻求帮助,二是用更猛烈的手段反击回去,把他们打疼了打怕了,让他们觉得在你身上找乐子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他们才会罢手。
但许乐现在所面临的处境是,老师已经旗帜鲜明的站在了他们那边,家长更是人家的亲爹,至于用更猛烈的手段反击……他只是一个三岁多点儿的孩子,怎么反击十二岁、九岁、六岁的三人组?
唯一的希望就是身体里的那个光团和锁链,拜它们所赐,每次被殴打之后,许乐的伤都好的格外快。
三年来,许乐每天都会尝试着去撩拨身体里的光团和锁链,但令他失望的是,它们对他的态度,就像大公司里那些青春靓丽的白领美女们对待门口保安的态度,每天都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但绝不会真的正眼看他一眼。
许乐深深呼吸了一口,捏紧拳头,再次换了个方向,准备从三个大孩子的包围圈里挤出去。
但他刚迈出半步,就被二皇子揪住脖领子拽了回来,三个人将他围在中间,仿佛戏弄老鼠的野猫一样,说道:“还没说让你走呢,你急什么?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了,你别想迈出这个门槛!”
砰!
二皇子一掌推在许乐的肩头,将他推的一个踉跄,戏谑的说道:“说呀,是不是我欺负你了?”
不等许乐站稳,他又推了一下:“还是大哥欺负你了?”
第三下,许乐幼小的身体直接被推到在地,二皇子站在身前俯视着他:“还是我们兄弟三个都欺负你了?”
大皇子咬了口苹果,吩咐道:“别跟他玩儿了,直接打吧!”
砰!
刚爬起来的许乐再次被一脚踹倒,二皇子和三皇子扑上来拳打脚踢,每一下都用了全力,许乐就像个破布口袋被打的滚来滚去。
女官清荷脸上露出惊慌,叫喊着往前冲了几步,却被皇子们宫中的侍从们七手八脚的拉住,只能眼看着许乐挨打。
“殿下,殿下你就服个软吧殿下,您向大皇子认个错,求求他不要再打你了!”
清荷声泪俱下,向许乐不住的哭喊,但许乐的嘴就像被铁汁封住,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呻吟都没有一声,团紧身子,护住要害,就那样默默忍受着毒打。他知道他越是求饶,他们就越是兴奋,打的就会越重。
“大皇子,求求您饶了世子吧,他可是您的亲堂弟啊,而且还是先王唯一的儿子,就算是看在先王的面子上,您也不能这么打他呀!”
见到许乐没有反应,清荷又转而去求大皇子,但她不提先王还好,一提先王反而令大皇子心中的怒火更盛!
他出生时皇伯父尚在,他是曾亲眼见识过皇伯父的风采和权势的。大皇子的整个童年,都是看着自己的父王如何畏惧皇伯父如虎,如何在皇伯父面前卑躬屈膝、献媚讨好、猥琐丑陋,回家后又是如何的郁郁寡欢、战战兢兢、喜怒无常……他那些察言观色、哭天抹泪的本事就是在那时候,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的。
可以说在大皇子的印象里,自己全家人都日日生活在皇伯父的阴影之下。虽然不得不承认,皇伯父其实对自己一家极好极宽和,但也许是受到父亲的影响,也许是心中某个向往而永不可得的愿望,总之,他对自己那位威震九州声明煊赫的伯父,充满了钦佩与嫉妒,敬仰与厌恶的,极为复杂而又极端的情绪。
这种情绪随着皇伯父的死去,便转嫁到了他留下的唯一的儿子身上,只是再也没有钦佩与敬仰,余下的,只有深渊般的嫉妒和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