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门来,但见今晚弯月如钩,光线晦暗,四下无风,厚厚的云层悉数在天幕上懒懒的堆着,掩了月色也遮了星光,在大地上投下一连片浓浓的黑影,正是夜行逃跑的大好时机。
许乐心中大喜,直觉老天爷都在帮他。
许乐的院子位于王宫西侧的一个犄角,隔着一座莲花池和池上曲折回环的游廊,对面便是一排排屋,排屋老旧破败,打从这行宫建立之初就是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年久失修,据说里面的门窗木料就连老鼠都已阻挡不住,所以宫中就算再缺住房,陛下也没把念头打到这几间排屋的头上。
排屋后面就是王宫的西墙,艺高人胆大的刁小校尉半个时辰前就是从那里翻进来的。
但许乐却不打算走那儿,带着刁琢反其道而行之,顺着院墙贴边而行,数十步后拐入一小片竹林,两人刚在竹林中隐藏好身形,林外便过去了一队巡夜的侍卫,前后时间拿捏的竟是分毫不差。
待得侍卫走后,许乐又如敏捷的老鼠般钻了出来,绕过竹林,遁入一片宫廊下的阴影。
自此后,许乐领着刁琢一路向南,七折八绕,穿过两片小园,绕过一座池塘,在太湖石下藏匿,于垂柳后面屏息,巧妙而又精准的避开了一队又一队的侍卫兵丁……他一直按着脉门,算着步速,时不时再抬头看看月亮,根据阴影转移的方位调整一下路线,走走停停,看似异常的轻松,实际上却是算死了侍卫们巡夜的路线,换班的时辰,以及沿途上所有能供隐藏躲避的掩体。
刁琢跟在后面看的简直是叹为观止,心旷神怡,心中直念原来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妖孽逆天之人,主人和主母生下的孩子果然不同凡响!要不是时间和场合不对,他都忍不住当场跪下来对天磕头,感谢老天爷给主子主母赐下个如此聪慧多智的孩子!原本他们五个人还在担心,若是子不肖父,小主子无法继承先王的雄姿英发可怎么办,谁知这一次见面,小主人的表现竟远比他们几个所能奢望的最好的情况,还要好上了不知多少倍!
兜兜转转,许乐二人最终来到了一片花圃之中,一条蜿蜿蜒蜒的细沙石子小路将花圃和外面的官道连接起来,小路旁边有座五角凉亭,沿着石子路往东南方向不远便是许乐与皇子们读书的书斋,这里也是许乐除了居住的小院之外,最最熟悉的地方。
没有走去书斋,而是沿着石子小路的岔道再向南走,穿过一片杂草,便来到了宫墙之下。只见许乐仔细在墙面上打量了几眼,走到一段墙下,拔出刺死清荷的匕首,蹲下身子在墙根处挖掘起来。
经过今晚这场大战,他现在已经有了两把匕首,一把小弩,还有一柄短剑。
其中一把比水果刀大不了多少的匕首来自赵淑仪的赏赐,小弩则是三皇子玩剩下的,当初为了得到这两件东西,许乐可是费尽了心思,陪足了笑脸,连方嬷嬷珍而重之的交给自己的一块玉佩都咬牙送给了三皇子。但严格来说,这两样都不算真正的武器,攻击力极低,如果放到前世的游戏里估计连白板装备都够不上格。
但另外一把来自刁琢的匕首,却端的是削铁如泥的好宝贝:一尺二寸长的刀身被反复捶打出一层压一层的美丽云纹,两边开出的利刃被能工巧匠打磨的吹毛断发,再配上风磨铜的澄黄吞口和乌木缠玄色棉布的刀柄,以及青黑色的鲨鱼皮刀鞘,许乐把它从清荷胸口上拔出来的时候,便老实不客气的插入了自己的靴筒。
而那柄短剑却是清荷留下的,品相虽比刁琢的匕首差了好些,但若与赵淑仪的小刀相比却又不知好了多少,短剑形制秀气,一看便是女子之物,许乐决定回头送给笋儿,也好让小丫头有把家伙防身。
挖了没几下,墙根下的掩土便被挖了开去,露出一块约有一尺见方的木板,许乐招呼刁琢把木板挪开,便露出了一条幽深的坑道,直通宫墙外面!
刁琢看的又是一番赞叹,这一次却不是为了许乐的智慧,而是为了他的心性和忍耐。
眼看这坑道狭窄弯曲,小孩子爬着还行,但成年人却是万万钻不过去的,可妙就妙在坑道上方的宫墙上正好有个狗洞,单单是狗洞或是坑道都无法让成人出去,但两下里一凑合,反倒能让成年人钻出去了。刁琢看那狗洞年深日久,掩在杂草中万难被人发现,也不知小主人在这两个月里走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心思才找到这么个合适的地方,又是多少个夜晚不眠不休,偷偷跑来这里,才在狗洞下面慢慢的挖出了这条坑道。
三岁的小孩子,吃什么都容易长肉,往往是个孩子看着都如个小肉团子似的肥胖可爱,但许乐的小脸儿却一点不肉,非但不肉,便连小小的下巴,竟也早早现出了一道尖尖的弧度。刁琢看着小主人那平静的眸子和瘦小的身子,不知怎的竟并不觉得多么难过,反而从心里涌起了一股浓浓的敬意与自豪。
小主子在三岁时干出来的大事,他刁琢三岁的时候,干不了!
“别愣着了,先把尸体顺出去,然后你再出去。”
许乐被刁小校尉看神仙一眼的目光看的头皮发麻,出言道:“出去之后不是还有四个人吗,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反正给我造势,就说我叔叔亏待了我,我在宫里吃馊饭,喝污水,穿太监都不穿的旧衣服,屋子里没有暖炉地龙身上全是冻疮,还要日日遭受三位堂兄的无故殴打……反正怎么惨怎么说,一定要把声势给我造起来,最好能煽动文人士子们到宫门前跪请,让皇帝放我出来与百姓们见面。你们在外面闹的越凶,我那位皇帝叔叔便越不敢对我下手,我就越安全,懂吗?”
这种事刁琢哪会不懂,不过是以天下悠悠之口堵皇帝的口,以大幽数百年礼教国法废皇帝的私法,那帮儒家书生们称之为屠龙术,刁琢跟在先王身边瞧的多了,一点儿不新鲜,但却非常的管用。
刁琢噗通一下跪倒,向着许乐郑重行礼道:“刁琢这便去了,公子……万万保重!”
他如何不知经此一事,公子居处少了个眼睛,必会惹出许多麻烦,公子一个人留在宫里,实在是凶险异常,但他能怎么办,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恨自己太没本事,不能把那位老嬷嬷和小丫头一起带出宫去。
刁小校一边生着自己的闷气,一边把清荷的尸体用力往坑道里顺,动作粗鲁,简单粗暴,似是把心中的闷气一股脑撒在了清荷身上,便是折断了骨头也毫不在意。
许乐在一旁看的眉头直跳,刚想劝说两句,却冷不丁听到远处的宫道上突然传来一声喝问:“谁在那儿,出来!”
两个人俱是大惊,刁琢连忙停了手上的动作,与许乐一起大气也不敢出,慢慢扭转了脖子,朝外面看去。
透过枯黄的衰草和光秃秃的灌木,远处的官道上亮着一个灯笼,橘黄色的火光只有小小一团,在漆黑的夜色里笼着三四个人影。
许乐和刁琢缩在草丛里,一动不动,无比期望来人只当自己是两只野猫野狗,就这么放过去了。但提着灯笼的那人却似笃定了这边有人,非但没有离开,反而越发大声的喝问道:“咱家是赵淑仪宫中的管事,再说一遍,快快自己出来,否则我可要喊人了!”
声音尖细,竟是个公公。
许乐抿了抿嘴唇,悄悄将刚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匕首又塞给了刁琢,意思很明白,实在躲不过,就冲出去干掉他们!
刁琢双腿绷紧,准备冲出,但他刚刚接过匕首,陡听得不远处另一侧的花树丛里飞出一道年轻女子清脆的嗓音:“是常大人吗?奴婢是管园子的李嬷嬷手下,名字叫做文鸳的,前儿个曾给淑仪宫中送过一瓶子迎春花,淑仪还夸了我的,您可还记得吗?”
说话间,一道窈窕的身影便分花拂柳的走了出去。如果许乐昨天去书斋读书的路上曾留意过几个宫女的八卦事业,必定能够一眼认出来这位文鸳姑娘,就是那快人快语,言辞伶俐,且颇为自己打抱不平的宫女丙。
只见文鸳姑娘走到那灯笼近前,与常公公低声说了几句话,常公公便提着灯笼,引着后面的几人往东边去了。但许乐却依旧不敢放松,因为那文鸳姑娘可还没走。她站在原地,目送着灯火渐渐远去,满宫夜色又重新将她吞没,她却突然回头,复又向着花树草丛中行了几步,低低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世子殿下请出来一见,文鸳有话说。”
这一句话可把许乐和刁琢吓了一跳,刁琢目露凶光,手掌一紧便要出去将那宫女宰了,却被许乐一把按住胳膊,小小的人儿冲他摇了摇头,虽然力量远远不及,但目光中的坚决却令刁琢不敢违拗。
许乐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刁琢将尸体抛下,亦步亦趋,跟在小主人身后,为他拨开横斜的秃枝,最终来到文鸳姑娘面前。
斑驳的月光下,穿着葱绿绣遍地缠枝花小袄的女孩儿只有十二三岁,头挽双鬟,身子窈窕,手中攥着条天青色的帕子,俏生生站在稀疏的草木之间。见到许乐来了,她面上掠过一抹喜色,随即便低垂了螓首,恭恭敬敬向许乐福了一福道:“奴婢文鸳,给世子殿下请安。”
许乐沉默片刻,还是决定照直说,便直接问道:“你是何时发现我的?”
文鸳道:“我白天曾在这里修剪树枝子,晚上发现随身的帕子丢了,便回来寻找,找到后返回的路上便看到您远远的过来,我怕误了您的事儿,就,就藏起来了。”
许乐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帕子上,便知她说的不假。那是一条小巧精致的绣帕,应是女子贴身的物事,而这个书斋所处的位置已是后宫和前面的交界处,时有天家近臣来往,若这帕子被哪个宦官或是宫外的男子捡了去,传出什么不好听的风言风语,一旦追究起来,文鸳便难逃重罚。
只听文鸳又道:“我唤殿下出来见面,是要告诉殿下,刚刚那位常公公是领太医去给赵淑仪请平安脉的,用不了一时三刻就会回来,不管世子有什么重要的事儿,最好还请尽快离开这里。”
许乐默然,再次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确定没见过这个文鸳,再加上前面又有清荷这档子事儿,弄得他很难信任宫中的人。
“因为先王和王后于我家有恩。”文鸳垂首道。
这又是一个万金油似的回答,若是作为接近许乐的借口,无疑便是一个非常拙劣的借口。许乐自然不肯轻信,便侧头去看她的脸色,却见文鸳语气淡然,神态平静,目光凝聚的盯着自己的鞋尖,一副我自说我的,你爱信不信的表情。
这一下许乐反倒拿不准了,想那清荷当初可是百般讨好,万种亲昵,可这文鸳……人家好像就只想报恩,并没指望着得到自己的信任?
许乐还没想好接下去怎么办,谁知文鸳却主动说道:“不敢耽搁了殿下的正事,若没旁的吩咐,奴婢这便去了。”
说完,又极不走心的福了福,竟真的就此转身,袅袅娜娜的走了。
许乐和刁琢对视了一眼,刁琢犹豫道:“要不……”
说着,横掌一切,做了个灭口的动作。
许乐蹙着眉没言语,却坚决的摇了摇头,回手一指那狗洞:“哎呦,别废话了,快钻吧!一会儿再来了人……”
文鸳独自一个人在宫中的巷道上走着,一双乌黑的眸子幽幽暗暗的没有焦点,似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她知道世子很可能不相信她给出的解释,她也知道那个站在殿下身边的黑衣青年,随时有可能用手里的匕首割断她的喉咙。
但即便这样,当他问她为什么要帮他的时候,她就算有无数种更为合理的解释,可最终还是选择说了真话。
是的,她对许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先王和王后真的对她家有恩,她自愿随驾北迁,入宫服侍,只因为先王的儿子便在宫中。
她父亲原是个乡下秀才,家里有数十亩薄田,虽不富贵但也算小康和乐。父亲和母亲是青梅竹马,婚后夫妻恩爱,如鱼似水。文鸳虽是家中的二姐,但爹爹却唯独疼她,闲来无事便将她抱在膝头读书写字。
谁知那一年南楚和大朔突然打了起来,几番大战下来,一股不知哪来的游兵散勇流窜到了村子旁边的山里,他们是逃兵,回去要被斩首,手里又有军械和马匹,于是便干脆躲在山里做起了山贼。
山上缺钱粮了,他们下山来抢,山上没衣服了,他们下山来抢,山上缺女人了,他们还是下山来抢。村子里好几个稍有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妇全都被他们抢上山去,之后就再也没见下来,过了没多久,便有村里的人说在后山山坡上发现了其中两个的尸体,早已遍体鳞伤,残破不堪,又被野兽啃咬,死状惨不忍睹……
那时候大姐刚刚及笄,与另一个村子的王家哥哥换了庚帖,原准备第二年便要嫁过去了。谁知那年那日,黄昏落梢,一群敞心露怀的山贼骑马踏破了她家的院门,满嘴污言秽语,嬉笑着,拉扯着她姐姐的头发,将姐姐拖了出来,说是大寨主看上了姐姐,要让她上山去做压寨夫人。
姐姐自然不肯,哭喊着,挣扎着,指甲都磨破了,头发也不知被拽下来几绺儿,眼看再闹下去就要破相,山贼就抓了爹爹在院子里拷打,说姐姐要是不从,便活生生把爹娘弟弟全都当着面打死,再把她也抓到山上去做妾。姐姐当时就晕了过去,让人横放在马鞍带上了山。
姐姐走后,爹爹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当时便人事不省,弟弟年幼只知道大哭,娘要顾着爹爹又要安抚弟弟心中还牵挂着大姐,也已是六神无主,不能主事。
当时只有七岁的文鸳,却记起曾听村里人说过,这几日幽王陛下北上游猎的队伍就从附近经过。她自小生就一副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子,当下也没跟爹娘说,便去找了村里的里正大伯,哭着求着问来了幽王可能经过的路线,竟自己一个人顶着黑漆如墨的夜色,穿过野兽横行的山林,在那条路线上硬生生来回趟了十几里山路,天可怜见,竟真的让她给找到了!
犹记得她被侍卫们发现,架着胳膊带到那个男子面前的时候早已精疲力尽,连话都说不明白了,只口口声声念着“山贼……姐姐……”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但男人却似一下就听明白了,只看了她磨的鲜血淋漓的鞋尖一眼,便挥手让人带她下去休息。
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帐篷的软塌里,身上的被子是那么温暖,身下的锦垫是那么柔软,漂浮着一种她不知道的香气。那个雍容绝丽的女子正坐在一边看着她,目光柔和,风姿秀雅,就仿佛里正伯伯家里供奉的仙女画像。
后来她才知道,那位就是大幽的王后,乃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女子。
王后见她醒了便掀开账帘,然后她便看到了狼牙寨。
村民们畏之如鬼怪的山寨此时已真的成为了一片炼狱,凄厉的喊声响彻山谷,殷红的血水涂满大地,穿着黑甲的身影在寨子里纵马来回,枪影如龙,战马如龙,人,亦如龙!
最后,当那位传说中已经是很厉害的修行者的大寨主跃出寨门,挥舞着一柄开山巨斧冲到帐篷门前的时候,那个男人如山般沉凝的背影突然便阻断了她和大寨主之间的目光。
男人如山,笑声却似长风万里,直吹的一天乌云尽都散了。他抓住侍卫抛来的长枪,枪出如雷霆霹雳,自上而下,一枪便劈断了大寨主的人,和他手中的那柄开山巨斧!
然后,他将长枪抛还给侍卫,回头笑望了女子一眼,笑容像孩子般促狭,又如春风一般温暖。他转身离开,大声的吩咐搜索山寨,救助良民,分发财物,放火烧山……他每说一句,外面便会响起一声整齐沉雄的回应。
从那一天起,她便再也无法忘记那一枪,那一眼,还有那个夕阳下的男人。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原来人,还可以活成像他那种样子!
后来姐姐被救回来了,柔丽高贵的王后亲手给了自己很多银子和药材,又好生安慰了姐姐和爹娘,甚至发下话来,说如果王家哥哥敢因为这件事情慢待姐姐,她可以随时入宫找她。
自那以后,姐姐嫁入了王家,王家哥哥非但没有轻慢姐姐,反而夫妻和睦,幸福甜美,爹爹用王后给的药材治好了伤势,身子反而较以前更为硬朗,弟弟也被送去了村塾,据说很得先生喜爱。
没有了山贼侵扰,村子又恢复了安宁,家里的日子也慢慢红火起来,可她却在几年之后,惊闻了男人和女子遇伏身亡的消息……
文鸳陷入了恍惚的回忆中,浑不知自己沿着宫道走到了何处,直到一股冷风袭来,清冷的空气被一口闷入了胸腔,她脑袋一个机灵,这才清醒过来。
她摸了摸裙摆里侧,那里有个暗囊,藏着一柄小巧的剪子和她积蓄的三四张小额银票,自从入宫以来知道世子殿下过得很不如意,她就随时在做着某些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自己便派上了用场。
想起今晚的经过,似乎并不如自己预想的那般凶险血腥,文鸳姑娘轻轻抿起嘴角,最终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脚步陡然间轻快了许多。
“三等女婢,大半夜不老老实实在床上躺着,跑到这里来,想做什么啊?”
道边的阴影里突的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文鸳姑娘脚步一顿,瞬间做回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却见一个穿着宝蓝色绣飞鱼纹明圆领袍的中年宦官,冷笑着踱到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