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许乐能感觉到那来自于天地间的威寒,正在一丝一丝侵占着自己的身体。光团产生的热力被一点点压缩回去,冰冷开始时只是在手腕与脚踝处徘徊,现在却已逐渐逼近了手肘和膝盖,如果再这么下去,就算可以保住小命,恐怕四肢也要被冻掉。
而更要命的是,从出生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一口东西,腹中的饥饿感如烈火强酸般灼烧着肠胃,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更加削弱了他对严寒的耐力,整个腹腔开始泛起又酸又冷的感觉,就像有一把冰刀在肠胃的薄壁上轻轻的刮擦。
特么的,老子不管了,如果这时候再来一队骑兵,就索性让他们带走吧,就算被刀枪杀死,也好过在这里活活的被冻死饿死。
就在许乐被冻饿折磨的精神都有些迷糊的时候,风雪里突然又一次传来了人声。
“大伯,刚才可真是太危险了,多亏你一把抓住了我,不然我这时候恐怕都掉到山下,摔成一滩肉泥了!”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道。
“嗨,说这干啥……你爹没了,你大哥也没了……村里就咱们爷儿俩是血亲,救你不应该的吗。”另一个中年男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语气里带着些山里人的淳朴和木讷。
“可不能这么说,村头三蛋哥儿俩,那还是亲兄弟呢,去年上山挖参的时候,还互相在腰里系了绳子,结果二蛋哥一脚踩空,三蛋拉不住,一刀就割断了绳子,眼睁睁看着二蛋哥摔死。”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咱们的命,天天在山里跑,早晚有这么一天,要真拽不住了,那也只能割绳子保命,能活一个是一个,总不成两个人都活活摔死。”
两个人唏嘘了一阵,声音越来越近,竟是朝着许乐这里走来。
只听那年轻人又说:“大伯,我不想再在咱村待着了,采药一辈子也没个啥出息,我前阵子去城里卖药,碰见一位贵人,他家在冀州开着好几家大药铺呢,见我炮制药材很有一手,人又机灵,就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冀州当个药铺的二柜,每个月能给七钱银子呢。”
中年人没吭声,那年轻人便继续说道:“大伯,我有些想去,要不你和婶子也一起跟我走吧,以您老的眼光手艺,绝对能当上大柜!”
中年人憨笑一声:“得了吧,还大柜呢,你当大柜是那么好当的?那都是主家信得过的人才能当上,哪个不是从小就签了契约做学徒,苦熬苦奔几十年,运气好才能当上?”
年轻人道:“那,就算不当大柜,当二柜也不错呀,一个月七钱银子,不比咱见天儿顶风冒雪的上山采药强?再说您家不还有三颗老参呢吗,咱村里人都知道,那可是山里头百年难遇的参王,您只要随便卖出去一颗,都够你和我婶子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了。”
中年人叹了口气道:“你不是不知道,本来我那三颗参是留给你大哥娶婆娘用的,结果他去打仗,人就没了……我前阵子寻思着你也到了成家的年龄,就跟你婶子商量了,一颗参给你拿去娶婆娘,剩下两棵我跟你婶子留个念想,看见它们就当看见你大哥了。”
这时候两人已离着许乐不远,许乐见他们穿着粗布厚棉袄,头上戴着护耳朵的狗皮帽子,腰里系着登山的绳子,药锄和药镰塞在绳子里,身后还背着个竹编的药篓,连忙拼尽最大的力气发出嘹亮的哭声。
突然从雪地里传出的婴儿哭声让两人的脚下都是一顿,叔侄俩懵在原地一步都不敢再迈了,面面相觑之下,发现对方的脸色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发白。
“大伯,你,你听见了吗?”
年轻人的语声微微颤抖,不是冷的,是吓的,这么大的风雪,这荒无人烟的半山腰怎么会传来婴儿的哭声?
咕咚!
中年人狠狠咽了口吐沫,艰难的道:“好像,有娃在哭?”
“你也听见了?”
年轻人的脸色更是惨白,哆哆嗦嗦的道:“可,可是……这大雪夜的哪来的娃?大伯,我听人说山里的山鬼经常在这种天气出来吃人,他有时变成美貌的小娘子,有时就变成哭叫的娃娃,谁要是被他骗去,那,那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听到两人的对话,许乐一刻也不敢停,扯着嗓子继续用力的大哭,生怕一停下来这叔侄俩就真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
中年人的目光来回搜索,终于落到了许乐藏身的山壁下方,听着那里传来的哭声,中年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一咬牙道:“你在这等下,我去看看。”
年轻人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跺着脚劝道:“大伯,别看了,咱走吧,就当没听见,万一要真是山鬼,那咱俩可就都完了……”
“那万一要真是娃子呢?那还能见死不救?”
中年人说着一挥胳膊,挣脱开年轻人的拉扯,在雪地里挪了几下便蹚出一条道来,直直来到了许乐身前,他扒开遮掩在洞口的雪沫和枯枝,果然发现里面有一个用黑红绒布与不知名的兽皮包裹的婴儿。
那婴儿不知已在冰雪下埋了多久,面皮早冻的乌青青一片,两颊处更是起了一层细密的红色水泡,所幸襁褓所用的材料保暖性甚好,裹在里面的身体并没有冻伤。
中年人略微查看了一番,便拉开棉衣将许乐小小的身子揣入怀里,走回去给年轻人看,嘴里说道:“看,还真是个娃,幸亏咱过去看了一眼,不然他这条小命儿可就完了。也不知谁这么狠心,刚出生的娃就这么扔在雪里……”
年轻人对着许乐的小脸儿仔细看了半天,确定这真的是个人后也大大的松了口气,笑道:“哎,大伯,我大哥走得早,左右你和我婶子屋里也没有个娃,我看这是你心善老天爷可怜你让你捡到这么个娃娃,不如你就把他养大,当儿子给你养老送终咋样?”
“嘿嘿……”
中年人一听大为心动,但还是憨笑了几声说道:“这个事儿……得回去跟你婶子说说。”
许乐在中年人的棉袄里被搂的死紧,只觉得浑身上下异常温暖舒适,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人已被放在了一张火炕上,边上还放着一张矮小的炕桌。
他转动脖子打量这间屋子,发现这是一间寒酸简陋的卧房,空间并不很大,四面是黄色的粗糙土墙,土墙上层层剥落,仿佛只要大喊一声就能震下一层的土面儿。屋子里空空如也,除了最占地方的火炕之外,就只有一口薄皮箱子放在墙角,屋里的人却不知做什么去了,别说那年轻人不在,就连那中年人也不见了踪影。
正当许乐打量这间极其简陋的土屋时,门口人影一晃,中年人手里垫着块破布,双手捧着个烧的黢黑的陶罐走了进来,淡淡的米香从陶罐里飘荡而出,顿时勾引的许乐胃里的饥火更加难耐起来。
中年人身后还跟着个差不多年纪的妇人,身材略胖,皮肤很黑,长相实在说不上好看,但她从一进门来,两只眼睛就不错神的看着许乐,满脸满眼都是隐藏不住的欢喜和慈爱。
这一对中年夫妇来到床边,妇人一把将许乐抱了起来,左手托住他小小的身子,右手拿着柄木勺从男人手上的陶罐里舀了一小勺米汤,轻轻将浮在上面的米糠吹去,又用嘴唇试了试温度,这才满意的伸到许乐嘴边,哄道:“来来来,小东西快喝吧,喝了就不冷啦。”
许乐一口一口喝着米汤,几乎是勺子刚伸过去他就迫不及待的将米汤吸走,胃里渐渐被一股融融的暖意所充满,竟然连今夜以来一直挥之不去的恐惧都似乎被这清淡的米汤冲减了不少。
“你看看这小东西饿的,他爹娘恁的狠心,竟然连喂都没喂一口,就把给他扔了!”
妇人一边喂汤,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数落着臆想中的狠心爹娘,但一连说了几句,却发现自家男人只是沉默的捧着陶罐在一边站着,并不像以往那样搭腔,回头一看,见他满脸愁容,不禁问道:“你咋啦?”
男人抿了抿嘴唇,小声道:“你刚才说,我在山上的时候,今夜村里来了好几批兵……是找,找孩子?”
妇人的神色立刻就紧张起来,抱着许乐的左臂往怀里一缩,警惕的看着男人,说道:“咋,你想把他交出去?可是,可是他们就说要找个孩子,也没准儿不是这孩子呀?”
中年人苦笑道:“这大雪夜的,荒山野岭突然冒出这么个娃娃,碰巧又有好几批兵来村里找,你说不是这个,还能是哪个?”
妇人的神色也渐渐变得愁苦起来,低头看看正瞪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又抬头看了看自家男人那满是不安的脸色,结结巴巴的辩解道:“可,可是,他们都走了好一阵了,这么长时间也再没见有人来过……说不定,他们搜过咱村,就,就不会再来了呢?我看他们提着刀枪,见门就踹的架势,可不像是什么好人,把孩子交给他们,我,我不放心。”
男人道:“那万一是他的爹娘来找他呢?你看这孩子裹身的布料,我在长陵城最好的布庄上也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他爹娘肯定也不简单,咱们把他还给人家,那也是为了他好不是?”
妇人却摇头道:“那就更不能交出去了,你想想,要是他真是富贵人家里的小少爷,那为啥刚出生就被扔出来了?我听人说,城里的士族老爷们府上,妻妾争风对孩子下手是常事,万一他是因为这个被扔出来的,那不管是因为啥又想找回去,咱都不能给!你想他要是回去了,他爹娘能对他好?”
男人把陶罐放到炕桌上,从腰里抽出烟杆儿装了袋烟,默不作声的抽了两口,思忖半晌才喃喃的说道:“兴许是碰上难事了吧,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谁家的孩子能忍心扔雪地里呀?”
妇人的眼圈一下就红了,提高了声音道:“难事儿?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家不难?咱家大宝去当兵,可去了就没再回来,家里就剩下你一个壮劳力,这种天气还要上山采药,咱家不难?老天爷让这孩子被你捡到,我看就是他疼呵咱俩,老天爷给的你敢不要?你不要,我要!”
妇人说着,把许乐用力往怀里一搂,就像头护崽的母兽,一脸倔强的看着自己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