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鸳被绑在房柱上,垂着眼睑,打量着那个中年宦官。
他长着一张干瘪消瘦的脸,脸上的皱纹像刀削斧刻的一般,纹路很深,密密的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尤其在烛光底下,那皱纹更加深邃,尤其显得他脸苦心毒。
她不认识他,但她认得他身上那副精美的飞鱼绣图。这个图案一般的宦官是用不起的,与品级无关,非得是极得皇帝信任的內官才能被赏赐在袍服上绣上这种图案。
他身边那个小公公看起来倒是老实巴交的,不过也才十一二岁年纪,但绑起人来却恁的狠辣,粗糙的麻绳挽了几个绳花,深深的陷入肉里,没多久已是一片酸麻。
这里是后宫西侧的那一片排房,里面久不住人,偏僻的紧,稍一动作便是一片尘土飞扬,而且因为偏僻,不管他们如何对付自己,也不会引来旁人的注意。
“世子去哪了?你为什么会跑到世子的居所?把今夜你看到的、听到的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说出来,不得有一丝隐瞒!”
中年宦官的声音嘶哑阴沉,文鸳心中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想着心事竟无意间走错了方向,世子居住的院落她每日都会眺望几回,没想到居然糊里糊涂的走到了这里来,真是该死!
但她面上却不动声色,恭顺的微笑道:“大人这是做什么?奴婢只是出来寻找白日里掉了的帕子,担心被旁人捡了去,没的落下话柄,大人……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韩奎示意那个小公公又多点了两根蜡烛,滴下烛泪,坐在满是灰尘的黑木方桌上,他自己慢条斯理的从袖中摸出一个黄褐色的油布小包,轻轻在掌中摩挲了几下,打开,烛光摇曳间映的布包里银光闪闪,不知放了些什么东西。
他将小包交给那位小公公,走到文鸳身前,看着她,阴沉沉的说道:“世子失踪了,他屋里的嬷嬷和丫头都中了迷香,至今未醒。他那片儿向来都是由清荷一个人打理,根本没安排旁的人,你寻帕子怎么会寻到了那边?如今清荷也不知去向,屋子里不但床碎了,地上还有血迹……你敢说这里面没你的事?”
今天是世子第一天接触修行,明明跟清荷约好了要事无巨细回来禀报,但韩奎守至深夜还不见清荷过来,只好带了贴身的小太监来西边寻她,没想到一进门就发觉不对,等他查看了一番出门来找时,却一眼看见了神情恍惚的文鸳。
文鸳心中一苦,但脸上却做出一副惊讶至极的表情:“什么?世子殿下出事了?那,那快着人去找呀,大人你,你怀疑是我?我,奴婢怎敢……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啊,再说,出了这种事对奴婢有什么好处,奴婢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自认装的极好,但韩奎却一言不发,只是眯着眼细细看着她脸上每一丝的表情变化,直到迎着她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她的心底,看的她心中发冷,身子发僵,再也说不下去了,才突的厉声喝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世子到底在哪,不然你这身细皮嫩肉,可有你苦头吃的……你到底说不说!”
文鸳脸色发白,强笑道:“奴婢不敢有半分欺瞒,实在是不知……”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直打的文鸳嘴角破裂,牙尖划破了舌头,耳畔嗡嗡作响,将她剩下的半句辩解之词一下子打回了肚里。
韩奎没耐心细细逼问,心知此刻时间紧迫,早一刻逼出口供,便多一分找回世子的希望,当下向身旁的小公公一伸手,一根明晃晃的银针便被从布包中抽了出来,交在韩奎的手中。
针尖锋利,腰身却是由圆转方,直比最大号的缝衣针还要粗上两圈,尾部打磨的甚是粗糙,可以很轻松的拈在手里,不会打滑。文鸳定睛去看,只吓得一阵天旋地转,实在不敢想象若是被这种银针刺在身上会是什么感受。
韩奎抓起文鸳的手腕,粗糙的大手摊开文鸳的小手,将她的食指牢牢抓在手里,竟将那银针慢慢探向她幼笋般细嫩的指尖,眼中露出冷酷的神色。
“我说,我说!”锋利的针尖一触她的指尖,文鸳马上叫道。
韩奎嘴角一扬,轻笑道:“说罢,世子跑哪儿去了?”
哪知文鸳却一脸惊恐的说道:“奴婢说实话了,其实……其实奴婢根本不是来找帕子的,奴婢,奴婢前两日去给赵淑仪送迎春花,她看着高兴,便叫人拿果子给我吃,我趁宫人们不注意,便,便偷了她桌上那把玉瓷美人瓠,我听李嬷嬷说过,那是松溪御窑才出的珍品,又过了宫中贵人的手,卖到外面能值好些银子……”
韩奎额头青筋暴起,低吼道:“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文鸳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此时发挥可怜兮兮的特点,刚刚那记耳光本就打的她满眼是泪,连装都不用装了,当下皱起小脸儿道:“这……这就快要说到了,大人莫急……”
“快说!”韩奎稍一用力,针尖便点破了女孩儿的手指,一滴艳若红梅的鲜血缓缓的凝出了一颗饱满鲜艳的血珠。
文鸳嘶的一声,泪水流的更急,抽抽噎噎的继续说道:“我,我找了关系要好的小黄门,请他帮我将东西卖出宫去,今天他跟我说事情办成了,得了二百多两银子,他自己留了一些,剩下的……剩下的他换成银票让我今晚来取,西边偏僻,我们,我们就定在了这里,银票此刻还在我裙摆内侧的暗兜里,大人若是不信,尽管翻出来看。”
韩奎眉头一皱,这倒是很有可能,这段时间宫里宫外城里城外都是一片混乱,这几批宫女內官又都是沿途招来的,没教过规矩,也不懂得敬畏,有些小偷小摸倒也正常。
他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小全子,小全子伸手去文鸳裙内搜了一番,果然翻出几张银票并一把剪刀。
韩奎瞥了一眼冷哼道:“那剪刀又是怎么回事?”
文鸳赶紧道:“回大人的话,那小黄门虽然是个公公,但,但好歹力气也比我大,我怕他见财起意,不肯给我,便……”
韩奎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暗想难道自己当真错怪了她?也是,她一个丝毫不会拳脚的女孩子,别说清荷那样的修行者,便是这宫中随便一个侍卫都能轻易杀死她了,她又哪里有本事把世子和清荷全弄没了?
但清荷那个蠢货究竟去了哪里?线索若就这么断了,自己如何向主子交差?眼看着今夜已过去了大半,若到了天亮还找不到人,事情就捂不住了……说不得还得回去审问那一老一小!
想到这里,他便准备放清荷离开,但目光随意的在那几张银票上一转,眉毛立刻便竖了起来!
文鸳一直偷窥着他脸上的神色,见到明明已经有相信自己的意思,谁知随着他的目光,一看到那几张皱巴巴的银票,文鸳心里便不由咯噔一下。
那几张银票大部分都没什么问题,但其中有一张二十两的,却是出自一家不算很大的银号,且只有在丹阳郡才能兑换,是以常年行商的人们为了避免麻烦基本都不爱使用这家的银票,此时他们距离丹阳几万里路,那小黄门去哪能拿到那个银庄的银票?
果然,文鸳的心思刚然一转,就见那中年宦官已阴沉沉的拈起了那张银票,举到她的眼前,一字一字,敲钉入木:“说罢,世、子、在、哪?”
事已至此,文鸳知道再怎么诡辩也已是无用了,心头却在想着,世子殿下此刻到了哪里?他是否出宫了?他安全了吗,如果此时说了出去,追兵能追的上他吗?不行,他没有马,也没有身份路引,若此时招了,他必然逃不出去……我,我不能说!
“啊,世子……世子在哪,我,奴婢也不知道呀……”
文鸳慌张的回答,韩奎盯着她飘忽慌乱的眼神,冷笑道:“别说谎了,咱家在诏狱当了整整十年的差,跟我抖机灵,你还太嫩了些,快把你所知道的统统说出来,咱家也不来与你为难,不然的话,我让你见识见识诏狱的一百二十四种刑罚!”
“大人,奴婢说的都是实话……唔!”
文鸳话未说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团破布,韩奎又拿起了那根摄人心魄的银针,阴恻恻的说道:“既然你这么忠心,咱家就看看到底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咱家的手段硬,等会儿你若是忍受不住打算说实话时,你就点一点头。”
银针猛地刺入文鸳的指甲缝里,一种钻心的痛,文鸳身子一颤,柳叶般的眼睛猛地瞪大,她没想到那样小小的一枚银针刺进手指,竟然会这么的痛!
针入寸许,将指甲与血肉硬生生分离,韩奎捏着针尾,阴冷的目光盯着文鸳的面庞,看着她遍布额头的冷汗,突然用力捻动起来。
“唔……”
鲜血汩汩流出,迅速汇聚在指尖,滴滴哒哒的掉落在地上。那银针除了针尖以外,后面全都是方形,随着韩奎的捻动,瞬间便将她指甲下的血肉绞的支离破碎,银针继续转动着,碾、擦、摇、搓……,反复破坏着所能接触到的每一寸血肉。
十指连心,文鸳抖动的像被丢入沸水中的虾子,但那据说是年久失修、早已朽烂的房柱却远比传说的更加牢靠,与绳索一起紧紧固定着她的身子,使她只能一动不动的继续承受酷刑。
痛!真的好痛!
食指被牢牢的钳制,方形的银针在指甲与血肉间滚动,每一次棱线碾过,都是一阵皮肉分离的剧痛,这种痛苦持续不断的冲击着她,便是意志再坚强的战士也不见得能承受的住,何况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姑娘。
“说不说?只要你点点头,就不用在忍受这样的痛苦,把世子的下落告诉我……你只是一个奴婢而已,世子认识你吗,他知道你为了他在受这种酷刑吗……就算你今晚死了,你以为他真的会在乎?别傻了,你只要告诉我……”
韩奎一边在女孩儿耳边不住的说着,一边继续调整了一下位置,继续捻动银针。
这种事他在诏狱里见的多了,刚进来那会儿谁都说自己是百折不挠的好汉,但真正能撑过一个晚上的,还真没有见到过几个。
所谓人心似铁假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你当这只是说说而已?
文鸳双目圆睁,脑子里嗡嗡作响,五颜六色的光斑在眼前飞来飞去,她整个人似乎都已被汗水浸透了,可那令人发疯的痛苦却还是像钱塘郡的大潮一般汹涌不断的袭来,却偏偏又能不叫她昏迷过去。
一口银牙几乎已咬穿了塞嘴的布团,她知道只要点点头,点点头这痛苦就能够过去,可每当她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她就会无来由想起那个傍晚的那个山寨,想起寨门前风华绝代的那一双男女,想起他的笑容和如长风般直入人心的笑声……
她是多么的羡慕他们,多么的崇敬他们,她也想做他们那样的人,即便做不成,也要选一个离他们最近的地方生活。
她本已准备好只要自己年龄一到就入宫去服侍他们……然而她还没有长大,他们却已死了。
她的身子剧颤着,痛苦的整个人都已扭曲起来,可她的脖子却梗的笔直,仿佛有一杆坚韧的铁枪别在她的脊柱里,支撑着她那纤细幼嫩的脖子,使她不管面对怎样的痛苦和胁迫,都不会低一下头。
“哼!去请汪侯爷来。”
韩奎向身边的小全子说了一声,继而拔出针来。
文鸳身子一软,但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猛地再次绷紧起来。站在地上的双脚拼命踮起,绣鞋内十根脚趾剧烈的蜷缩,紧紧扣着地面,韩奎手中那根方形的银针又无情的刺进了她另一只手的食指,痛苦再次袭来!
“知道吗,虽然咱家以前是在诏狱里当差,但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些个折磨人的法子——太伤天和,咱家是修行者,伤了天和有碍修行。”
韩奎仿佛在自说自话,敛着眼角将银针又拔了出去,然后慢悠悠的捡起了女孩儿的拇指,以前很多同僚都喜欢选择中指,但他却知道,其实拇指带来的痛苦远比中指更甚。
“修行者就该用修行者的法子,咱家就听人说过有几种不用见血,也能让人乖乖的听从你的吩咐,把他所有的秘密都交待出来的秘术。”
看到女孩儿在看他,目光中有一些鄙夷又有一些嘲讽,韩奎轻轻的叹了口气:“你猜的不错,我修为太低,那些个神奇的秘术咱家一个也不会用,所以,咱家只能用这些个笨办法。”
看着女孩儿一双毁坏的不成样子的小手,和自己手指间黏腻一片的血污,韩奎一边面无表情的继续用刑,一边放缓了语气劝道:“丫头,听咱家一句劝,咱家在诏狱里这么多年,知道不管多大的痛苦,都有人能挺得过来,但是,再硬的汉子,也挺不住这般连续不断的痛苦。
丫头啊,你要知道,人,他的意志力是有极限的,但刑罚带来的痛苦却是没有限度的,只要咱们继续下去,总有一刻你会支撑不住,没完没了的痛苦会摧毁你的精神,让你彻底崩溃……
既然早晚要说,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受这么多苦呢?你是个好孩子,模样儿也好,以后岁数大了,求得恩典放出去许个好人家也没什么难的,但要是手毁了,绣不得嫁衣,操持不得家务,伺候不得公婆,谁会娶你这样的女子为妻,你说你以后可怎么办?”
他说的那么苦口婆心,那么理所当然,好像他字字句句都是从心里在为文鸳打算,好像,正在折磨女孩儿的是旁人一般。
文鸳一阵阵发晕,却咬紧了牙只有冷笑,他说的越是慈悲,她笑的就越是冷硬:他不懂,有些事有些人,在年少时一旦遇见,便会影响一生。
殷红的鲜血,一滴滴溅落在女孩儿的绣鞋上,艳如桃花。
文鸳泪眼模糊,清秀的面孔已然成了青白扭曲的一团,但她仍在忍耐着,始终不肯低头。
韩奎放下了银针,看着十根血肉模糊的手指,掏出一块雪白的巾子,先展了展并没有汗迹的鬓角,又小心的将银针擦拭干净,转而拿起了拔指甲用的小银钳子……
“再过一会儿汪侯爷就要到了,他是陛下从南边请来的高人,封侯爵,食厚禄,赐田产,风光无限……可能你还不知道吧,这位可是个已入六境的大修行者,咱家刚刚跟你说的那些个秘术,我不会用,他可会用。丫头,咱家劝你还是赶紧招了,不要等到汪侯爷亲自来问,据说他那种秘术用过以后,人可就……呵呵,变成傻子了。”
说着,韩奎目光戏谑的望着文鸳,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文鸳的瞳孔急剧的收缩,目光中满是惊恐之色。
屋外的夜,更加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