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一片莲花池,再穿过两道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往东行不多久,许乐便来到了今日要与三位皇子读书的书斋。
书斋位于王宫东南角的一处花圃之中,以竹木搭建,分为内外两间,一室独立,远远的与宫中其他的建筑隔开,颇有种闹中取静的意味。花圃中还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曲径通幽,将书房与外面的游廊相连,小路边设有一座五角凉亭,亭中摆着石桌木椅,亭外栽着三两丛老竹。若是到了夏天,书房周围芳草萋萋,鲜花怒放,只需支起窗子便有花香萦怀,捧一杯香茗、着一袭素衣,无论在房中安静读书,抑或是来到亭中坐赏百花,都实在是一件惬意雅事。
这本是先王与王后冬赏白雪夏赏花的幽静所在,但如今行宫改作了王宫,一下子住进这许多人来,本就不多的院子房舍就有些捉襟见肘,于是这小小的一片地方,便暂且成了皇子们念书学习的所在。
只可惜现在还是初春,而书斋中的气氛也远远谈不上雅达,倒是很有几分古怪。
里屋宽敞,除了最上首留给先生的坐席之外,下面还分别设有四席,从首至末,坐着当今陛下的三位皇子和世子许乐。每个人的桌边都有贴身的丫鬟小厮在一旁伺候笔墨,坐在许乐身边的,当然就是那个不过三四岁年纪,却已异常可爱水灵的小丫头,笋儿。
明黄色的竹门旁立着一尊双螭纹嵌白玉刻度的黄铜滴漏,指针已慢悠悠的移过了晨正,按说这个时间先生早应该开始授课的,然而书房里却是静悄悄的一片,那位先生也不知到哪去了。
几个孩子全都正襟危坐,小脸儿绷的快要抽筋,眼睛直勾勾盯着各自面前的如意菱角边小矮几,每一张矮几正中都放着一个鲜艳欲滴的大红苹果。
虽说一个苹果在许乐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稀罕的物事,但这个世界可没有地球那么高超的种植技术,运输也远远不如前世发达,而后幽又刚刚才好不容易在战火中挣扎苟活了下来,在这寒冷萧条了数百年的偏远蓟城,一颗新鲜水灵的苹果的价值恐怕要比一锭足金足两的马蹄金还要贵重。
拥有成熟灵魂的许乐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三位皇子,他们每一个都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苹果,不断吞咽着口水。
但是没一个人敢吃。
今天过来上课的先生,是陛下刚刚定都蓟城就花费无数银钱、许以高官厚禄从南边请来的大儒,教学一向以严谨苛刻著称,年过半百,育人无数,一贯信奉的便是严师出高徒的道理。
那位先生授课的手段也很有些新奇,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不学四书不诵五经,却先拿出了四个诱人的苹果摆在几上,只留了句谁也不许擅动,要等他回来点头之后才可以吃,便独自离开,将四个学生撇在了房中。
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许乐虽然也想吃那苹果,但也只是想想而已,记得前世自己那位当幼师的女朋友,就总喜欢用这种方法来给小孩子们建立规矩,许乐明知道吃了这苹果一定会受惩罚,当然不会去当先生儆猴的那只公鸡。
但他不上当,不代表别人也不会上当。
十二岁的大皇子与九岁的二皇子还好些,各自抵抗着苹果所带来的诱惑,但年仅六岁的三皇子却是如今最受宠爱的淑妃所出,从小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惯出了一副骄纵蛮横的性子,从不知规矩体统为何物。
一只又白又胖的小手悄悄伸向了矮几上的苹果,圆滚滚的三皇子像一只偷油吃的大肥耗子,自以为没人知道的把苹果攥在了手中。但他刚把苹果送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只听啪的一声,手背上传来一片剧痛,那苹果再也拿捏不住,咚的一声跌落在地上,恰巧滚到了许乐的脚边。
许乐微垂着头,恍若未见,但笋儿却没有他那么好的定力,只偏头看了一眼就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再也挪不开目光,想要把苹果捡起来,却被许乐狠狠瞪了一眼,便委委屈屈的扭过了头,再也不敢去看。
三皇子手背上一片辣痛,又丢了苹果,小嘴一扁就打算开哭,那只拍落了苹果的手却先一步伸了过来,一把捂住他的嘴巴。
二皇子不知何时挪到了弟弟身旁,他正在换牙,因而说话总有点漏风,但面上的神色和话里的语气却已初见几分皇家子弟的威风。只听他凑到三皇子耳边,低声训斥道:“老三,先生走时曾再三叮嘱,不让吃、不许吃,你是没看见他手里那根戒尺不成?”
只听三皇子抽噎了几声,不甘的说道:“可是二哥,我,我宫里都好几天没见到如此新鲜的果子了,我,我就吃一口,再怎么说咱们也是皇子,吃一口苹果,先生也不会有什么责罚吧?”
二皇子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被坐在最前面的大皇子抬手制止,两位皇子便都向大哥看去。
大皇子两个月前刚过了十二岁生辰,如今身量渐高,威势渐盛,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右衽缎面锦袍,更显得白皙俊俏,眉清目秀,向来很得两位弟弟的敬重。
只见他并未理睬两位皇子,反将目光越过二人,瞟向坐在末席尽量降低存在感的许乐身上,淡淡笑道:“堂弟,你把那苹果给我。”
其余两位皇子都是一愣,但脸上随即便显出相似的坏笑,幸灾乐祸的看向许乐。
来了来了,这孙子又想害我……许乐在心中叹了口气,但还是将苹果捡起来,起身放到了大皇子身前的矮几上。
大皇子拿起苹果看也未看,甩手便抛还给自己的三弟,紧跟着站起身来,两三步走过去,将许乐几上的苹果拿起来在袍子上用力擦了几下,又笑吟吟的再次看了看许乐,突然狠狠一口就咬在苹果之上!
咔嚓!又响又脆!
书房中一片寂静,只有大皇子咀嚼苹果时发出的脆响。
年龄最小的笋儿突然“呀”的一声惊呼,想要起身做些什么,却在许乐严厉的目光下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睁大了两只黑玻璃似的眼睛,又是心疼又是愤怒的看着大皇子。
大皇子看都不看笋儿,只向许乐笑着说道:“堂弟,大哥吃你一个苹果,你不会舍不得吧?”
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既诚恳又和煦,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是两个关系极好的堂兄弟在无事闲聊。
许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看着他,既没有配合大皇子的“兄弟情深”,也没有像笋儿那样沉不住气,从眼神到表情,无不符合一个常年忍气吞声,受兄弟欺凌,却又没有什么城府的小孩子模样。
大皇子最喜看他这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当着许乐的面,又狠狠在苹果上咬了一口,还向两个弟弟招手道:“老二老三,堂弟请咱们吃苹果,来,大哥已经吃了,果真是又甜又脆,你们也来尝尝。”
两位皇子立刻明白了大哥的意思,嘿嘿笑了几声,也都站起身走到大皇子身边轮流咬了一口,嘴里还不住的啧啧称赞苹果美味。
不多时,一个光秃秃的果核就扔在了许乐的矮几上,又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几位女官内宦们给先生见礼的声音,三位皇子彼此使了个眼色,立马乖乖的回到自己席上。
脚步声中,那位一袭青衫头戴方巾,胡子头发都已花白的老先生从外面走了进来。
刚一进屋,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许乐面前的果核上面。
老先生慢慢走过三位皇子的坐席,目光逐一从他们脸上扫过,三个皇子微微垂头,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去与他那苍老浑浊的眼神对视。
待走到许乐身前时,老先生没有去看许乐,却低头盯着那枚齿痕宛然的苹果核看了半晌,突然返身走回自己坐席,拿起了那根一寸多宽的玉竹戒尺,对许乐淡淡说道:“世子殿下,请你过来,将左手伸出来。”
许乐抿了抿嘴唇,既不争辩也不叫冤,低声对笋儿叮嘱道:“你乖乖坐着,不许动,更不许出声!”
说罢,便站起身走到先生面前,不仅将又白又嫩的小手伸了出来,还极为乖巧的挽了挽袖子,仿佛是怕先生一个没抽准,抽坏了那本就破旧不堪的外衣。
老先生诧异的看了面前的幼童一眼,举起戒尺刚要落下,却听这位小大人儿似的世子殿下突然说道:“先生且慢。”
“怎么,你想求饶?”
老先生花白的眉毛一挑,严肃的说道:“子曰,学者不可以不诚,不诚无以为善,不诚无以为君子。修学不以诚,则学杂;为事不以诚,则事败;自谋不以诚,则是欺其心而自弄其忠;与人不以诚,则是丧其德而增人之怨。我听说,你也是开过蒙读过些书的,这其中的道理你可明白?”
许乐点了点头。
去年自己那位亲叔叔找来的开蒙先生虽然是个大大的水货,但那位抚养自己长大的方嬷嬷却是位很有学识的长者,北迁路上宁可她和笋儿饿的睡不着觉,也要想方设法用珍贵的食物淘换来一些书籍,一闲下来便要逼他读书习字。况且这位先生所说的并不复杂,就算许乐这辈子没读过书,凭上辈子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也尽能听懂了。
老先生的神色更加严苛,又道:“我离开之前是怎么说的?有没有告诫过你们不可妄动桌上的苹果,谁若动了,便要挨十下戒尺?”
许乐又点了点头。
老先生转开目光,不再与男孩儿那双极明亮的眼睛对视,淡淡说道:“那你还求饶什么?”
许乐眼帘微垂,盯着先生手里的戒尺道:“我不是求饶,先生刚才说了,与人不以诚,则丧其德而增人之怨。我只想请教先生,您确定不再问问清楚,便要急着打我了吗?”
既然用苹果为诱饵来立规矩,许乐就不信他没有暗中布下眼线。事实上,当大皇子咬了第一口苹果的时候,许乐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匆匆而去,然后没过多久先生便回来了。
许乐认为他应该是知道实情的,然而,他此时却如此坚定的站在了皇子们一边,许乐多问一句,只是想知道这位老先生的屁股坐的到底有多么坚定。
却听老先生冷冷道:“苹果是你的苹果,果核摆在你的桌子上,还有什么可问的?”
呵……明白了。
许乐点了点头,一颗心渐渐蒙上了一层阴翳,这位新来的先生好大的名望,原指望他真的能“治学严谨,待人以诚”,从此自己和笋儿的日子便也能好过了些,但……既然此,他便知道以后在这间书房中该摆出怎样的姿态了,无非是继续谨小慎微,伏低做小而已。
这样想着,许乐便慢慢把手臂绷的笔直,同时抬头看了那一脸正气的老家伙一眼。
这一眼似乎触及到了老家伙的某根神经,他眼睑下的老皮微微一颤,高高举起的戒尺猛然落下。
啪!
竹板狠狠拍击在细嫩的皮肉上,发出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
许乐的脑门上顿时渗出一片细细的汗珠,白皙的掌心凸起厚厚的一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青转红,最后变成紫黑紫黑的一片。
这一尺所带来的疼痛竟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计,皮肉分离般的痛!
笋儿坐在最远的位置上,狠狠打了个激灵,等她看到许乐因为这一下,痛的连嘴唇都在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时,便顿时用力咬住了衣袖,不敢哭出声来,眼睛里却像打开了水阀,旧的泪珠儿还没落下,新的一批就又续满了眼眶。
啪!啪!啪!……
戒尺极有节奏的抽击而下,每一次间隔都像是特意算过,刚好能让许乐尽情体会到那种如同刀割火烧一般的痛苦,却又没给他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
这老家伙看起来刚正不阿,谁知打起人来竟然如此阴狠毒辣,一尺挨着一尺,一尺压着一尺,几尺下去,三岁孩子的小手就肿的像个猪蹄,许乐一个成年人的灵魂,竟也需要死死咬紧牙关,才能不痛的叫出声来。
三个皇子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他们都比笋儿离得更近,对于许乐的惨状自然也看的更清。
啪!
第六尺打下,许乐的右手砰的一下扶住矮几,身子摇摇欲坠,左手不受控制的往后一缩。
老家伙面无表情,举着戒尺半天也没有落下,而是等许乐重新站稳了,才淡淡的说道:“手伸好,绷直!既然敢做,就要敢当,只有打疼了你,你才能记住,君子当诚信,我这是为了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