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傍晚,姑妈突然来到我家,对我父母说,让我跟着她去救人。还是小孩子的我雀跃地说“好”,其实并不懂救人是啥意思,只是觉得跟着姑妈很好玩。
我父母很不理解,一个六岁的孩子,有什么能力去救别人。
姑妈看出他们有疑惑,解释说:“小离是三阳丙火命,天生就能辟易阴邪。这次要对付的脏东西有点扎手,我怕要紧时刻顾不上苦主,所以需要小离在她旁边,让阴邪不敢轻易靠近她。”
我父母一向信得过姑妈,所以也没多说什么。
随后不久,姑妈带着我坐上了一辆桑塔纳轿车,开车的是个小伙子,打扮得很洋气,头发偏分,西装革履,一看就是城里人。
这辆轿车当然不是姑妈的,是那个富商方便姑妈赶脚提供的。
2001年的时候,桑塔纳在我们县城,已是一等一的好车,普通人连“面包”都买不起。
桑塔纳轿车载着我和姑妈进了县城,在行驶过一纵一横两条街后,停在一栋二层小洋楼的前面。
小洋楼很漂亮,伫立在宽大安静的院子中央,墙壁上贴满洁白的瓷砖,尖尖的顶子上覆盖着整齐的琉璃瓦,迎着阳光闪闪发亮。院子里多是花圃草坪,被一条较宽的水泥路和数条石子小路有序地分割开。透过栅栏看向院里,没有发现任何人,显得有些冷清。门窗上方包括院门两旁的水泥垛子上,都挂着或横或竖的黑色丝带,有的丝带中间挽成花朵状,显示着主人家正在办丧事。
现在刚刚入秋,院里就有了萧瑟的气息。
走进小洋楼,入眼是间客厅,很宽大,其间摆设不少,但大部分用白布盖着,只露出半圈真皮沙发和一个小茶几。
迎向我们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十分得体的西装,微微掩饰了发福的身体,圆润的脸上皱纹不多,显得白皙滑腻,鼻子上架着金框眼镜,透过来的目光显得有些期待。
他跟姑妈打过招呼,就把目光移向我,满脸堆笑,一副弥勒佛的样子。
“你就是小离吧?”
他看起来和蔼可亲。
我点点头,没说话,感觉他的目光有点不寻常,当时的我说不清哪里不寻常,长大后回想起来,觉得那是一种审视,就像人事部经理在打量刚刚走进门的应聘者。
姑妈让我喊他“表舅”,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声“表舅”可不是白叫的,他和我家确实有点亲戚,据说是我爷爷的表弟的孙子,这个亲戚有点绕,说是八竿子打不着也不为过。
他叫方得志,早年间忙生意,所以结婚偏晚,三十出头才得了个女儿,被他视作珍宝。
他本想再要个儿子,可无论他怎样在妻子身上努力,妻子都没有再怀上。一晃八年过去了,要个儿子不仅没有如愿,妻子还在六天前突发心肌梗一命呜呼。
他妻子患有心脏病,是早就医检得出的结果,一直在身边备着救心丸。可那天她在客厅病发,偏偏谁也没在场,操持家务的保姆出去买菜还没回来,她的救心丸不知落在了哪里,她找了半晌也没找到。
当八岁的女儿发现倒在客厅里的她,她只能呼气不能再吸气。
他瞪着凸出的眼球,不舍地拉着女儿的手。女儿想挣脱她的手,却被她箍得紧紧的,无法脱出。
她直到死也没闭上眼睛,鼓起的眼球似乎要飞出眼眶,裸露出大片的眼白。
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而且死状恐怖,原本哭喊着“妈妈你怎么了”的小女孩,突然发出一声惊悚的尖叫,然后就昏倒在当场,不省人事。
之后,方得志是怎样为妻子操办后事,这里省略不说,我们只说方得志八岁的女儿方欣雨,在医院救治三天三夜也未醒来,无奈之下方得志求到了姑妈头上。
方得志驱车来到姑妈家,先是攀谈以前两家的长辈,捋清他与姑妈隔了四辈的亲戚关系,接着就亲切地称呼姑妈为表姐,又唠了会儿家常,才说明自己的来意,并猜测说女儿的昏迷可能是媳妇的猝死造成的。
姑妈听了方得志的祈求,并没有作太多犹豫,更没有惊讶的表情,只是问了他女儿的生辰八字,然后就痛快地答应下来。
去医院探看方欣雨的时候,姑妈一只手抚上小女孩的额头,闭上眼认真感应着,好半晌才睁开眼睛说:“这孩子三魂七魄被吓丢了一魂两魄,所以才昏迷不醒,必须把这一魂两魄召回来。”
“怎么召?”一直陪着姑妈的方得志急切地问。
“去这孩子以前常去的地方,拿着她喜欢的物件呼喊她的名字,比如说衣服、玩具什么的。最好是这孩子最亲近的人来做这件事,会更加妥当。”姑妈说。
方得志马上回应:“我亲自去,我是孩子的父亲,以往除了她妈,她就和我最亲。”
说完,方得志转身就走。
姑妈马上叫住他,说:“你别着急,先要把孩子运回家,要不然就算召到那一魂两魄,魂魄也不会跟你来到这家医院——丢失的魂魄是没有完整记忆的,只是凭着感觉行事。感觉你引去的地方熟悉,它才会跟你走。医院她应该不熟悉才对。”
把方欣雨小心翼翼地运回家里她自己的房间,方得志才拿上她平时最喜欢的布娃娃和一件吊带碎花裙,去往孩子她妈以前经常带她去的东山公园。
姑妈没有跟着方得志一同去,暂在他家的正厅里休息。
那时天色已临近傍晚,太阳落下去了大半。方得志按照姑妈说的方法,一边晃动着手里的布娃娃和碎花裙,一边喊着孩子的名字,脚步不急不缓地在公园里游走。觉得整个公园都已走遍,他这才往家的方向走。
进入家门,他直接走向孩子的房间,把布娃娃和碎花裙放在床头,床上昏迷的方雨欣还安静地躺着。
方得志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去往正厅询问姑妈他是不是已经把丢失的魂魄带了回来。
姑妈说:“一会儿我去查看这孩子,希望你已经把丢失的魂魄召了回来,如果还没有,你就要去其他孩子熟悉的地方招魂。”
大概半个小时后,姑妈去了二楼方欣雨的房间,用手感应了一番她的体内。
随后跟来的方得志担心地问:“回来没有?”
姑妈黯然地摇摇头。
方得志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沉默了片刻发狠地说:“我这就去其他地方招魂,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
结果,方得志奔波了一宿,跑了七八个场所,最后都是徒劳无功。
眼见天快亮了,方得志垂头叹气地坐在正厅的沙发上,与他相对而坐的姑妈也是一脸愁容。
过了一会儿,姑妈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方得志:“你媳妇下葬了没有?”
方得志愣了愣,不知道姑妈问这个干什么,稍后回答说:“还没有,停尸在偏厅里,用一个冷藏柜罩着。前天在偏厅举办的追悼会,到现在那里还是灵堂。因为欣雨昏迷不醒,所以没顾得上给她火化下葬。”
姑妈立即说:“走,带我去看看。”
从正厅到偏厅,只需走过一条五米长的走廊,姑妈跟着方得志来到装有尸体的冷藏柜前,透过上面的玻璃滑盖,姑妈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眼部鼓胀、全身白色寿衣的女人。
她就是方得志死去的媳妇李莲蓉。
姑妈的目光落在她鼓胀的眼部,发现下拉的眼皮被针线缝了起来。
姑妈偏头问方得志:“眼皮为什么要缝上?”
方得志无奈地说:“她死时眼睛瞪得太大了,快要鼓出来似的,用手摩挲她的眼皮想让她闭眼根本做不到。死不瞑目可不是好兆头,所以我就请人给她缝上了眼皮。”
姑妈一时间没有说话,半眯着眼睛沉思,过了一会儿说:“我想打开盖子,翻看一下她的尸体。”
方得志略显犹豫,但还是同意了姑妈打开盖子。
方得志用手拉开冷藏柜的滑盖,白色冷气忽地冒了出来,发散了好一阵子才所剩无几。
姑妈缓缓把手伸进冷藏柜中,从尸体的额头开始抚摸,缓慢向下将要触及胸口。
尸体的两只手捂在左胸上,阻止姑妈继续向下摸。
姑妈碰了碰那两只手,丝毫不动,似乎冻住了。姑妈看向冷藏柜的温度旋钮,其指示的温度为零下3度,心里不由得疑惑,这样的温度不至于冻僵双手啊。
思忖片刻,姑妈认为这两只手难以挪动,只能是尸体死前捂住左胸过于用力,死后一直保持这个样子以至僵化。
姑妈加大了手劲,试着去掰尸体的两只手,费了好一番力气,终于把半扣着的左手拿开。随后去掰她的右手,当把这只手费力地拿起的时候,发现钢爪似的手下面压着一条晶石手链。
姑妈伸出两根手指,夹住这条手链,拿了上来。
还没等姑妈询问,看到这条手链的方得志就难掩惊诧地说:“这是欣雨的手链!因为上面串起来的小石头能够夜里发光,所以欣雨一直喜欢把它戴在手腕上——怎么会在莲蓉手上?”
他深深地疑惑起来,过了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惊恐地望向姑妈。
姑妈看他这副样子,问:“你想到什么?”
方得志颤抖着嘴唇说:“莲蓉不会是也想拿着欣雨喜欢的东西召唤她丢了的魂儿回来吧?”
我估计方得志当时可能都在想象,死了的媳妇从冷藏柜里爬出来,去了女儿的房间,找到这串手链,然后呼喊女儿的名字。
姑妈笑了笑,说:“你想多了,死人是不会招魂的,除非是诈尸。再说,人死后魂魄脱离肉体,变成了鬼,是可以看到其他鬼以及残存的魂魄的。所以你媳妇若是想找女儿丢失的魂儿,她用眼睛就能找到,根本不用拿着女儿喜欢的东西去召唤。”
方得志怔忡了一会儿,试着问:“表姐你说,欣雨丢的魂儿,会不会跟着她母亲走了?”
姑妈想了想说:“应该不会,人正常死亡时,往往有阴差到场,带走死后的魂魄。而欣雨被吓丢的魂儿,阴差是不收的。按我的猜想,你媳妇已经去了地府,你女儿丢失的魂还在阳间。”
方得志喃喃自语说:“那欣雨丢失的魂儿到底去哪了呢。”
姑妈没有回答,缜密地思索起来,眼睛或眯或张。
她目光再次落在尸体的两只手上,发现它们又恢复到原样,左手搭在右手上捂住左胸。
姑妈知道这不是尸体有意识的举动,而是出于尸体的肌肉记忆——临死前做的什么动作,死后保持这种动作,即便有人强行改变,也会慢慢恢复
姑妈突然想起一个点,急急地问方得志:“你是不是说过你媳妇死时箍着女儿的手?”
“是啊。”方得志一时怔住,有点被姑妈着急的口气吓到了,稍后才肯定地回答。
“你再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姑妈凝视方得志的眼睛。
方得志挠了挠后脑勺,然后说:“就像她现在的姿势,她的双手把女儿的一只手捂在左胸上,我们要把女儿送医院的时候,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女儿那只手从她的双手下抽出来。”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估计手链就是在那时候从欣雨手腕上撸下去的。”
“那就对了!”姑妈显然肯定了某种情况,“你媳妇这是要把女儿留在心里!”
方得志立马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不敢相信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欣雨丢失的魂儿在莲蓉的心里,这怎么可能?”
姑妈笑了笑,说:“过来帮忙吧,把她的两只手分开,不要再让它们捂在左胸上。”
方得志显得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才深吸一口,颤巍巍靠近死去的媳妇,使出吃奶的劲儿,分开了她的两只手。
姑妈慢慢解开她的上衣,,然后伸出一根中指,弯作锥型,敲在她裸露的左胸上,连续两下,有着敲门的节奏。嘴里念念有词:“人须三省,心门打开。”
姑妈的这一举动是有名堂的,唤作敲执念,说白了就是劝解死者体内残留的执念。
按照姑妈的推想,方欣雨吓丢的魂儿,被死后变成鬼的李莲蓉关进了心里,随后已是鬼魂的李莲蓉被阴差带走,仅凭一具已死的肉体难以关住任何魂魄,所以只能是李莲蓉留下的执念锁住了方欣雨被吓丢的魂儿。
姑妈念念有词完毕,从上衣兜里掏出一盒卷烟,从中抽出一支用火柴点着。
姑妈的卷烟不是从市面上买来的,而是自己事先用烟纸和烟丝卷好,放在一个翻盖的小铁盒里备用。
甚至烟丝她都不从市面上买,而是自己用坟土培育烟草,长成后割下来晒干,再用剪刀剪成丝。
我父亲就曾开着家里的农用车,到村南的坟地里给姑妈取坟土,然后运到姑妈住的宅院里。
据姑妈说,坟土培育的烟草,抽了可以通灵。
在方得志媳妇的尸体前,姑妈一口一口抽着烟,烟雾喷进了敞开的冰鲜柜里,慢慢将尸体笼罩。偏厅里一丝风都没有,烟雾很自然地飘着。
突然,冰鲜柜里的烟雾跳动了一下,仿佛浪花一朵跃出湖面,紧接着烟雾表面连续振荡,时大时小,时快时慢,没有明显的节奏。
姑妈一直在盯着烟雾,眼睛眨也不眨,此时她毫无征兆地伸出右手,在大片烟雾中间一抓,居然抓起一小团烟雾。
这团烟雾并没有散开,反而努力地翻滚着,似乎要挣脱姑妈的手。
姑妈用手虚抓着它,它却无法逃脱。姑妈携带着它走出偏厅,走向二楼,来到方欣雨的房间。
方欣雨依然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姑妈来到她身边,伸出左手掰开她的嘴,随即把右手虚抓的烟雾塞进了她的嘴里。用手合上她的嘴,姑妈站在她身边等待结果。
方得志这才跑上楼来,既吃惊又不解地看着姑妈:‘表姐,你这是......’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他就发现昏迷不醒的女儿突然咳嗽起来,鼻子里呛出丝丝烟雾。
“啊!”方得志惊喜异常,立即来到女儿身边,慢慢地把她的小身板扶起来,咧嘴笑着说:“欣雨你终于醒了,真是急死爸爸了!”
方欣雨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咳嗽,直至把所有灌进她嘴里的烟雾吐尽。
“爸爸。”她终于叫出声,随后一边说一边哭,“我做了个梦,梦见妈妈跟着两个黑衣叔叔走了,说去很远的地方。”
方得志双手搂着方欣雨,抬起头来看向姑妈,希望姑妈能够解释方欣雨刚才的话。
姑妈说:“你先哄孩子睡觉吧。待会儿下来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