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那年,对于家里来讲,算是多事之秋。
爷爷刚过年就病倒了,多年的糖尿病折磨得他实在难以为继,住院不到一个月,就与世长辞;
我父亲为朋友做担保向银行贷款,结果他那个朋友开买卖赔了个底朝天,害得父亲三天两头被银行催着还款,不然就没收当年作保抵押的两套平房。
没办法,父亲只好向亲戚朋友伸手去借,再加上我家有些积蓄,总算还上了这笔款子。因此我家欠下十五万元的债。
他那个朋友倒是“仗义”,说只要自己有钱,就会马上还给父亲,实在不行把他女儿嫁到我家,不要任何彩礼钱。当时,他被父亲骂了个狗血喷头,别说现在不准买卖人口,就算是允许,也不可能让他拿女儿来抵债。
还有就是,奶奶的身体也在每况愈下,虽然没有病入膏肓,但吃药打针是经常的事。
姑妈对于家里的不幸没有给予任何帮助,只是平淡地说一切皆由天命,该有的劫难是躲不掉的。
姑妈的日子也没有太大变化,除了偶尔会替人驱邪消灾,照顾奶奶算是她唯一的工作,但也不会耗费她太多时间,毕竟奶奶还能生活自理。
她和奶奶住在爷爷留下的三间老房子里,分作东西两个卧室,中间隔着过堂屋。
这房子不是很大,好在前后院宽敞,在前院靠西墙的位置建有两间厢房。
姑妈的神坛就设在其中一间厢房里。她供奉的那尊神,始终用一块红布盖着,只能看出是椭圆形的,究竟是什么至今我也不知道。
前院原先还有牛棚、猪圈、鸡舍三个小型建筑,后来被姑妈以影响风水地气为由请人扒掉了。
姑妈平时很少出门,多数时候都是别人上门找她,当然找她不一定就是有事相求,拉家常的人也不在少数,逢年过节的走动更是不曾少过。
除了几个直系亲属,姑妈最常见的人就是方欣雨。方欣雨每逢双休日就会登门拜望姑妈,由她爸的司机开车送她过来,然后姑妈就会把我叫到她家,让我陪着方欣雨玩。所以我和方欣雨从认识到现在,已经是熟的不能再熟的玩伴了。
方欣雨有时会在姑妈家里过夜,十岁之前我和方欣雨同炕而眠不止一次,但当方欣雨十三岁的时候,她即便留宿在姑妈家,也不会再让我睡在她身边。
闲话不再多说,现在进入正题。事情由一声旱地惊雷而起,始于我九岁那年的夏天,具体哪一天我记不清了,反正学校正在放暑假,方欣雨已在姑妈家住了好几天,她平时除了和我玩之外,就是闷在屋里写作业或者发呆。
那天中午,太阳高挂,白晃晃的,很刺眼。
连续好些日子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土地干燥得快要冒烟了。
我正在睡午觉,忽听一声惊雷起于东方,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我以为要下雨了,从炕上爬起来,把头探出窗户,朝着东方看。
我只看到一朵云,不大,似团棉花,上白下黑。
我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这种云不可能下雨,于是躺回炕上接着睡,睡到下午三点才醒。
我突然想起午饭前和方欣雨约定去村北的河沟里抓鱼,于是赶紧下炕穿鞋,风风火火地跑向姑妈家。
一进姑妈家的院门,就看到方欣雨刚刚从茅房里出来。
我冲方欣雨一挥手,说:“走啊,去抓鱼。”
方欣雨略显沮丧地说:“干妈午后说了,不让我们再去村外玩。”
“为啥?”我马上问。
“她说,旱地惊雷,必出妖孽。”
妖孽?
我立即联想到电视剧《西游记》里的各种妖怪,但是并没有感到害怕。倒是午后的那一声惊雷,比妖孽吓人得多。
虽然知道姑妈的话多半假不了,但是仍阻止不了我去捉鱼的心思。
我对方欣雨说:“就算真的有妖孽,田地里那么多人,它怎么会偏偏找上咱们两个?”
方欣雨沉默,似乎觉得我的话有理。
我趁热打铁,走过去牵起她的手,一边拉着她走向门外,一边对她说:“没事儿的,抓鱼要紧,要是有妖孽,你跑,我在前面顶着。”
我们两个小的就这样忽视了姑妈的话,仍旧跑到村北的河沟里去抓鱼。今天河沟里的鱼出奇地多,我们一直抓到太阳将要落山,正要拎着用柳条串成串的鱼往回走,远远看到一个老头走了过来。
他走近了,我才认出他来,是同村的杨老茂,平时我都叫他杨大爷。
杨老茂也不是他的真名,而是外号。
杨老茂似乎在找东西,眼睛顺着河沟忽远忽近地打量,从我们近处走过的时候,他问了我一句:“小离子,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牛?”
我回想了一下,好像河水旁边的草坡上,是有一头牛来着,但它现在去哪了,我还真没注意。
还没等我说什么,方欣雨就对杨老茂讲:“大爷,有头牛好像去那边了。”说着,她向河沟的西面指了指。
“哦。”杨老茂马上朝西面走过去。
我眼睛转了转,对着还未走远的杨老茂说:“大爷,要不我帮你找牛,找到牛后,你送给我们一个西瓜行不行?”
杨老茂在附近一片地里种满了西瓜,现在正是西瓜成熟的时候。
杨老茂扭过头来笑着说:“就你小子鬼心眼多。好吧,你如果帮我找到牛,我就送你一个西瓜。”
于是,我和方欣雨拎着鱼,跟着杨老茂去找牛,走了没几步,杨老茂突然回过头来,说:“天快黑了,你们两个小的,就不要去了。西瓜我照给,只是得改天。”
为了今天就能吃上西瓜,我对杨老茂说:“大爷,天黑怕什么?找牛要紧。”
见我执意,杨老茂也没再劝。
我们走了没多久,就发现了牛蹄印,顺着牛蹄印找下去,没多久我们拐进河沟的一个分支,说白了就是更小的河沟。
这条小河沟已经干涸,无论哪里都长满了草,牛走过的痕迹在草里十分明显。
最终,我们顺着这条小河沟,来到一片又大又深的土炕里。
我对这个土炕有些印象,原本是个鱼塘,后来废弃了,就有村民开着农用车过来取土或着掏沙。结果,把鱼塘挖成了又大又深的土炕,还毁坏了周边的一些土地。
在土炕西北角的外边,有一个不大的土岗。以前,姑妈曾叮嘱过我,离那个土岗远点,说那下面是个孤女坟,旁人不知道,只有她知道。
我当时问姑妈,什么是孤女坟?
姑妈说,女子死前未嫁,独自葬于坟墓中,就是孤女坟。
现在,土炕边缘已很接近土岗,假如有人再往那边挖土,就等于开始破坏孤女坟。至于孤女坟有什么邪乎的地方,姑妈没有对我讲,小时候的我对此也没十分在意过。
杨老茂一进入土炕,眼睛就扫来扫去,很快发现了他的牛,就在靠近土炕西北角的位置。
土炕西北角的下面,还有一辆农用四轮车。而在土炕的西面,有一条斜坡路,可供车辆上下。
我和方欣雨跟着杨老茂走过去,来到那头牛的身边。那头牛正在发呆,两个牛眼瞪得很大,直愣愣看着土炕的西北角。
杨老茂逮到拴牛的缰绳后,就把目光投向那辆农用四轮车,嘴里嘀咕了一句:“这么晚了,谁还在取土。”
因为土坑地势很低,夕阳的光芒照不到坑底,所以我们眼前的光线偏暗。不过,我还是看到土炕的西北角上有一条裂缝。裂缝的宽度,刚刚好能挤进去一个人。
杨老茂想了想,牵着牛走向那辆农用四轮车,我们随即跟上他的脚步。
我们一直在找取土的人,可是我们的眼睛扫过整个土炕,又把四轮车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也没找到任何人。
然后,我们相继把目光投向那道裂缝。裂缝等于是嵌在两面土墙的夹角上,看起来很深的样子。
里面会有什么呢?我好奇心比较重,再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站在原地没多久就朝裂缝走过去。
方欣雨和杨老茂都想阻止我,但是我跟泥鳅一样转了个半圈就跑到裂缝的近前。
把头几乎探进裂缝,扒着眼珠子往里看,黑漆漆,看不清任何东西。
突然,黑暗中点亮一双眼睛,黄澄澄的,眼角细长,瞳仁略带青色。
我惊骇得无以复加,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正要调头就跑,发现那双眼睛突然消失了。裂缝里又只剩下了黑暗。
随后我听到杨老茂大声问我:“怎么啦?”
我转过身来对他说:“我刚才看到一双眼睛,但很快就消失了。”
方欣雨对我下命令:“杨离,你快回来。”顿了顿,又补充说:“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我悻悻地走回来,有些讨好地喊了方欣雨一声“姐”。
杨老茂犹疑了一会儿,把牛拴在四轮车的保险杠上,然后他走到裂缝近前探头向里看。
他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笑着指责我:“你小子净骗人,哪里有什么眼睛。”
我刚想为自己辩白,就看到裂缝里缓慢地伸出一只毛绒绒的爪子,在接近杨老茂后衣领的时候,突然加快速度,抓住杨老茂的后衣领,猛地往后一带,杨老茂整个人就跌进了裂缝里。
“啊!”我和方欣雨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然后我根本不再管杨老茂,抓起方欣雨的手就朝身后跑。
那只爪子纯黑色,巴掌大小,指甲尖尖,说是一只虎爪也不为过。
妈呀!太吓人了。
我抓着方欣雨拼命地跑,半路上摔了一跤,连带着方欣雨也跟着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