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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笔记 绝事

小村后面是座山,沿着草绳一样的山道走上去,到半山腰是座奶奶庙。始建年月已不可考,解放后改建成了村里的小学校,至今。

学校后边有一座坟。坟被修理得挺干净,四周没有一点儿杂草。坟前有一块碑,上边刻着:彭云老师之墓。

彭云是二十六年前一个插队的知青。彭云是在村里当了一年的民办教师后死的。夜里下山时跌进了深谷。那时村里还没有电灯。村民们打着火把直直找寻了一夜,才在山谷里寻回彭老师血肉模糊的尸体,就葬在了学校后面的坡上。现在村里三十岁往上的人都记得,小彭老师是个爱唱爱笑的小伙子,爱吹笛子。能吹东方红,大海航行什么的。小彭老师还有一个叫步芳芳的相好。小彭老师死的那年,步芳芳就选调回城了。临走时,她还在彭老师的坟前痛哭了半天呢。那哭声震得村里人落泪。后来知青们都陆陆续续地走完了。都说将来有了本事一定要在村里修一条公路。

可谁也没有再来过。还是那条草绳一样的山道。

彭云老师死后,村里的小学校就没了教师。后来,县里派来过两个教师。可是办了两年,就办不下去了。两个教师常常请假回家,孩子们上不了课,满山放羊似的野跑。于是很多村民就把孩子送到山后边乡里办的小学去读书。要走二十里的山路。有的怕麻烦,干脆就不让孩子上学了。村长也找过村里几个上过中学的当民办教师,可是村里人觉得他们自己都没有考上大学,还能教出好孩子来吗?就不把孩子往奶奶庙里送。于是学校就没办下去。

村里的干部们不死心,往乡里打了几回电话,要求派教师来。

去年夏天,县里派下来一个女教师来村里教学。开始村里还以为这个女教师是犯了什么错误才发配到这里来的,后来又听说这个女教师是大学毕业后,自己要求来的。人们就觉得怪怪的。

县教委许主任陪着陈虹老师来到村里的时候,一个村子都轰动了。村干部们结结巴巴地跟小陈老师介绍了村里的情况。说村里很穷,怕对不住陈老师的。

村里人老实,不会骗这个小陈老师。

小陈老师听着,点着头。最后听完了,就笑道:“我是自己要求来这里教书的。今后还要大家多多帮忙啊。”

村干部们就发现小陈老师笑得很好看。许主任又关照了几句,就意味深长地看了小陈老师一眼,坐上小汽车跑了。一道烟。

陈虹竟要在这里教书,感动了村里的百姓。村干部就召开全村大会说:今后小陈老师有什么困难,找到谁家谁家就得出力。村里当过支书的七爷叹道:“小陈老师好,肯到咱这里来,是咱们村的福分啊。”七爷就主动要求去了学校给孩子们打铃,夜里就给陈虹老师值夜。

奶奶庙又热闹起来了,村里人把孩子送到了山上。每天早上陈虹老师亲手去升国旗。娃娃们就排着队站在陈老师旁边,伸着长短不齐的手臂。这就成了山村最为辉煌的一景。村里人就笑:“跟电视是一样的哩。”

陈虹老师教得挺认真。孩子们学得也挺好。有的说,陈虹老师是大学毕业,教得比乡里的小学还好哩。孩子们还跟陈虹老师学会了好些官话。

日子长长短短地过去了。陈虹老师在村里已经送走了十几个孩子去了乡里的中学。

村里人商量着要给陈老师盖一间像点儿样子的宿舍,陈虹老师笑着说:“要是有钱了,就给学校添些桌椅吧。我住得挺好的。”村里人听了,对小陈老师的敬意又抬高了一层。

陈老师常常一个人去学校后边看那座坟,有时就坐在那坟地的旁边吹一支横笛。笛声悠扬,吹一些新调调。挺好听。有时也吹东方红什么的。听呆了山前山后的乡亲。人们就想起当年的彭老师。人们就发现陈虹老师长得挺像彭老师的。可又说不出哪儿像。

那天新上任的县委许部长来村里视察,说是要看看陈虹老师。许部长先是在村里喝了酒,就一个人晃晃地上了山。村长要陪着,许部长说不用。他想独自深入深入。

日头软软地烧化了。西天上一片汤汤水水的红。山上的野风款款地吹着。学校里一片静。许部长进得学校,高声喊道:“陈老师。”

小陈老师就迎出来,笑道:“许部长啊。”

七爷看着许部长,他不认识。

小陈老师说:“七爷,这是许部长。”

许部长朝七爷点点头:“我和小陈老师谈谈话。”

七爷笑笑,就到灶房里去做饭了。

许部长笑嘻嘻地钻进了陈老师的屋子。陈老师的屋子收拾得挺干净。墙上贴着两张地图,一张中国的,一张世界的。桌上放着一摞作业本,码得整整齐齐的。许部长笑道:“怎么样啊?习惯吗?”就坐在了床上。

小陈老师笑道:“还行吧。”

夕阳洒进窗子,陈虹的脸红红的,格外动人。

许部长笑道:“小陈真是辛苦啊。”就摸住了陈虹的肩。重重地不放。

陈虹笑道:“许部长啊,坐吧。”就拨开许部长的手,起身去给许部长倒水。

许部长笑道:“不用忙,我来看看你就是了。”就用目光撩拨陈虹。

陈虹笑道:“总要喝点儿水的。”就去外边烧水。

许部长心中痒痒的,就坐在桌前乱看着,突然看到了桌上的一张照片,呆住。慌得抓起来细看,脸就变色了。抬起身往外走,正与进屋来的陈虹撞个满怀。陈虹笑道:“许部长再坐坐。”

许部长摇手笑道:“陈老师忙着,我还有点儿事哩。”又细细打量了陈虹一眼,笑笑,又摇摇头,转身走了。出门时,看到七爷正在门口站着。

陈虹远远望着许部长下山了,就淡淡地笑了。一阵风猛地扬起来。太阳软软地跌下山去了。

七爷走过来,喃喃地问:“是领导?”

陈虹点点头。

日子仍然长长短短地过着。陈虹已经来了两年多了。学校又从村里找了两个民办教师,跟陈虹一起教书。再后来县里陪着省报的一个记者来采访过。记者走后不久,报上就登了陈虹老师的事迹。村干部就拿着报纸到学校去让陈虹老师看。陈虹老师看了,微微笑笑,也不说什么。之后,七爷总看到陈虹老师在学校后边坟上吹笛子。笛音悠悠,很是好听。七爷就听出了小陈老师很好的心情。很柔软,像天上的云。

那天来了一个衣着挺阔的男人,足坐着小车来的,身前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人,站在村前指指点点。县委书记跟在身边,一脸恭恭敬敬的表情。

那男人向县委书记打听了山村办学的情况,就去了那奶奶庙。陈虹正在给孩子们上课。那男人就站在孩子们身后边听。陈虹猛地发现了那男人,两个人的目光就怔住。谁也不说话。那男人似乎要说什么,张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只听到庙前那面国旗猎猎地吹响着。

一帮人跟在那男人身后,怔怔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那男人就一直听到陈虹下课。陈虹走过来。两人互相望着。谁也不说话。

那男人就去了学校后边的坟,在彭云老师的坟前呆了好一刻。山风猎猎地吹着,天空有几朵白色的云静静地飘着。

那男人看看远处,喃喃道:“是真该修条路了啊。”

陈虹站在他身旁,木木地说一句:“你们能想到这里太好了。”

那男人脸一红,转身看看陈虹老师。陈虹老师微微地笑了。那男人下山走了,一路上没有刚刚来时的那种谈笑风生,闷闷的。走出很远,猛地回过头来,见陈虹正在山腰目送着他们。如火的夕阳泼下来,陈虹成了一个血浴的人儿。

村里人就猜测,可谁也猜不出那男的是个干什么的。都说看县委书记那副表情,那男人像是个大干部。他跟陈虹什么关系啊?好像认识。只是乱猜着,谁也没有去问陈虹老师。

这年秋天,下起了绵绵的阴雨。村里人上山劝陈虹老师停下课来。陈虹老师说行,讲下这一天的课来就下山。就让人先扶着七爷下山去了。第二天,陈虹老师要下山的时候,雨猛地大了起来。满山遍野白茫茫的,连下山的小路也找不到了。陈虹老师就困在了半山腰上。

就听到山下一片呼喊声。陈虹老师透过雨雾,就看到九个孩子冲上山来。陈虹怒道:“你们来干什么?”

孩子们不说话,就扯起陈虹往山下跑。可是迟了,如风的疾雨已经挡住他们的路。村里的人呼呼地拥上山来,远远地看到陈老师和几个孩子被困在了半山腰。人们就远远地喊,可是呼呼的风雨声把人们的喊声淹死了。人们就看到一股奔马似的山洪轰然泻下来,陈虹老师和九个孩子就被卷走了。

人们惊叫着扑过去,只看到白水茫茫。

几天以后,洪水退去了,人们才在山底找到陈虹老师和那九个孩子。村里一片恸哭声。七爷呆呆地坐在被山洪冲得七零八落的学校里,不时凄然地长长地嚎着。那校门口的国旗竟没有被冲去,只是那面国旗痛苦地缠扭在旗杆上,再也扬不起来了。

给陈虹老师下葬的那天,县里突然来了紧急电话,说暂且不要下葬,县委书记要来参加葬礼。听说省里还要有领导来,村里人惊得呆了。陈虹老师是什么人啊?怎么省委还要来人啊?当天下午,县里就来了不少干部,说是等着县委书记。第二天,县委书记没有来。第三天,干部们接了电话,就往回撤了。带队的许部长对村长说:“你们就埋了吧。县委领导不来了。”

村民们气呼呼地骂。县委的干部们在村民们的骂声中悄悄地走了。一个县委干部临走时说:“暂派不下教师来。”

村里的学校撤了,孩子们仍得去乡里的学校上学。

一个村子的人给陈虹老师送葬。七爷哭得响极了。哭声震得山轰轰地乱响。漫山遍野……

庙后边的坟地里挨着彭云老师的坟又起了一座大坟,大坟周围是九座小坟。七爷就在那里守坟。

今年听说村里要修路了。省里来了一个大干部,县委领导们陪着在山上转了转。听七爷说,那个大干部在陈虹老师的坟前呆立了很久。临走,把一支笛子埋在了陈虹老师的坟边。

坟地的四周已经开满了红红的杜鹃花,随那个大干部来的人,随手掐一朵下来,花的断痕上就汩汩地涌出红色的液体,亮亮的,晶晶的,浓得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