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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笔记 借据

民国七年入夏,保定府一场大雨,如注。

那天,南关“盛记绸缎铺”老板盛志鹏,正在西关聚仙酒楼饮茶谈生意,就被雨截下了。天至暮,雨仍未停,盛志鹏就撑伞出来。雨已下得深了。街上已无一人。走到街中,脚下一绊,细看竟是一个包裹。捡起来,竟感十分沉重,就打开,是几百块银元,还有一张千元的银票。盛志鹏一惊,就四下喊人,竟无人应答。无奈,盛志鹏就系好包裹,撑伞在路边等候。雨就急一阵缓一阵,盛志鹏浑身湿透,一直挨到半夜,店里的伙计盛四慌慌寻来,问了情由,便要替下老板,让老板先回去。盛志鹏笑道:“我想那丢包裹的人一定急了。我已等到现在,就不要半途而废了。”就再等。直到天放亮时,就见一个穿青布衣衫的汉子惊慌地沿街跑来。

盛志鹏对盛四笑道:“我猜是失主来了。”就迎上去。把包裹托在手中。

那汉子见到包裹忙揖一礼:“敢问先生,这包裹可是先生在途中捡到?”

盛志鹏点头道:“是我昨天傍晚在此处捡到。”

盛四在一旁道:“我家老板在雨中候了你一夜。”

那汉子忙跪倒在泥水里:“劳累先生了,这包裹正是我的。昨天中午吃醉了酒,就搭车赶路,在车上就睡着了,一觉醒来,才发觉包裹丢了。明知无望,也还是沿路回来寻找。感谢先生捡金不昧。”说罢就要叩头。

盛志鹏忙搀起他:“莫急莫急。敢问这包裹中有多少银洋?还有其它什么物件?烦你一一说清楚。”

汉子道:“内有银洋五百三十块。另有书信一封。一千元银票一张。”

盛志鹏就当下打开包裹,验过,果然不差。盛志鹏就把包裹递给汉子,笑道:“日后可要当心。”

汉子拱手谢过,二人就互相请教了姓名。汉子名叫宋天明,河南安阳人氏。宋天明就请盛志鹏到酒楼一叙。

盛志鹏急忙推辞说:“我已一夜没睡了,无精打采,怕要败了先生兴致。还是后会有期了。”

怎奈宋天明不依不饶,说今日一定要与盛先生痛饮几杯。

盛志鹏就邀请宋天明到店中坐坐。

就到了“盛记绸缎铺”。宋天明笑道:“盛先生也是做绸缎生意的。”

盛志鹏笑笑,就让盛四到酒楼买些酒菜来,就与宋天明边吃边聊。得知宋天明原也是做绸缎生意的,不料今年一场大水冲走了妻小,漂空了家财。水退去之后,就借了些本金,到天津投亲做生意,指望重新发达。

二人都是绸缎商,市场行情,各自如数家珍,就说得投机。说到后来,大有相见恨晚之慨。这酒直喝到夜深人静。

宋天明乘着酒兴,直言劝道:“盛大哥何不将生意做到京津两地去?那里的钱应该是好赚的。”

盛志鹏笑道:“我生性懒惰,不思进取。且拖儿带女,走不动的。宋先生若有意,可在保定府开办字号,盛某定尽地主之谊相助。”

宋天明摇头笑道:“保定府区区小地方,很难腾达。我这次倾家荡产,就是要在京津地方做一番事业的。”

盛志鹏点头赞许:“宋先生雄心大志,日后定能做成出人头地的大事业。”

第二日,宋天明上路。盛志鹏送出店来。盛志鹏就有些依依不舍,就道:“日后宋先生如有使用盛某的地方,但请直言告之,志鹏定会尽力相助。”

宋天明脸一红,笑道:“天明今日就有所求,却又不好张口。”

盛志鹏大笑:“你我言语投机,性情中人,极是缘分。直言讲来就是。”

宋天明道:“实不相瞒,小弟这次去天津经商,人地两生,花销一定很大,眼下尚感财力不足。若盛大哥信得过小弟,可借我五百大洋,助天明一力,日后天明发达了,一定本利还清。”

盛志鹏点头赞许:“宋先生果然是有志气的人,日后定能成大事情。”就回身喊盛四从柜上取五百大洋来。

宋天明刚要接过,却又停住手,笑道:“志鹏兄不怕宋某一去不回头吗?”

盛志鹏正色道:“你我已然交往,盛某怎能再胡思乱想。”

宋天明就湿了眼,朝盛四讨来笔墨,写了借据,递给盛志鹏。

盛志鹏细心收好。

宋天明就拱手告辞,大步走了,头也不回。

盛四在一旁疑道:“这人口吐狂言,委实有些靠不住的。”盛志鹏暗下脸来,瞪了盛四一眼。盛四就不敢再说。

宋天明到了天津,就租了房子开店铺。挂出匾额:“天明商号”,经营布匹绸缎。一年下来,生意红红火火。铺面盘得大,自然就让货物压住了手。所谓买卖越大越没钱。于是,宋天明就给盛志鹏写了一封信,托人捎到保定府,信中说“天明商号”开张一年正当用钱,所借五百元暂不能归还,请志鹏兄再宽允些日子。

过了些日子,盛四来天津购货,办清了事情,就来“天明商号”,送上盛志鹏的信和五百元钱。盛四说:“老板请宋先生安心生意,所借五百元切莫放在心上。再借五百元与宋先生。老板说,杯水车薪,权且算一个心意吧。”

宋天明就含了泪,叹道:“萍水相逢,盛大哥如此仗义。”这一年,军阀开战,天津兵荒马乱,“天明商号”竟连遭抢劫,宋天明叫苦不迭。那天,宋天明到市郊送货,傍晚回来,“天明商号”已成了一片废墟。宋天明惊得呆了。街人相告,说有大兵来抢,和店里的伙计厮打起来,大兵们就开了枪,后又放开了火,火光烧红了一条街,伙计们就四下逃散了。

宋天明抱头痛哭:“叫我如何对盛大哥说起哟。”

万般无奈,就怏怏去了保定府。

盛志鹏见宋天明一身狼狈,就惊了脸。听宋天明哭诉了一番,忙连连劝慰:“莫急莫急,好事多磨,或是你命中当有此一劫。宋先生吉人天相,日后定会发达。”

宋天明看“盛记绸锻铺”,也是一副败落的样子,全无那年的气派和风光了。

是夜,二人谈到很晚。盛志鹏道:“宋先生做何打算?不如就在保定府安身立命吧。”

宋天明道:“天明并不甘心,还是要在天津重新振作。只是眼下一塌糊涂,不敢再说狠。”

盛志鹏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意一涨一落,也是常理。宋先生不必介意。盛某可再凑些本金借给宋先生。”宋天明慌忙摆手:“不可不可。前后共用了盛大哥一千元,至今不能偿还。怎能再借?”

盛志鹏笑道:“你我已是有缘,就不要客套。只是敝店近来也是羞涩,只能拆出八百元给宋先生。”

“万万使不得。”

“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宋先生若真干出一番事业,也就算是派上了用场。”

宋天明听得呆了,看定盛志鹏,猛地伏身跪倒:“盛大哥,天明肝脑涂地,也难回报了。”

盛志鹏慌道:“言重了,快快起来。”就搀起宋天明。宋天明就写了字据。盛志鹏就小心收好。

第三天,宋天明就告辞。盛志鹏直送到郊外,嘱咐道:“世道纷乱,神鬼不安,宋先生凡事都要当心。”

宋天明点点头,一路洒泪走了。

到了天津,宋天明又重新开张。一年之后,“天明商号”就有了起色。宋天明就给盛志鹏写一封信,邀他到天津小住些日子。谁知信刚刚发出,宋天明就被人绑了票,被勒索去近全部家财。宋天明被放回来,已心力交瘁。时值年关将至,街上炮竹一片,宋天明草草打发了伙计,就关了店门。独自饮了几杯闷酒,只觉得浑身燥热,就昏昏地躺倒。一连两日水米不进,就知道自己是真的病了。

这日,窗外大雪纷飞,就听到有人敲门。宋天明撑着身子开门,不觉怔了,竟是盛志鹏披一身雪花站在门外。

盛志鹏一脚踏进门来,看宋天明脸色土灰,就惊了脸:“宋先生,你如何病成这种样子?”

宋天明长叹一声,就说来去。

盛志鹏听得呆了,许久,也悲悲地恨一声:“这世道。”就垂下头,再无一句话。

宋天明细看盛志鹏,竟是老了许多,一脸菜色,衣衫不整,便知他生意也是艰难了。宋天明就起身挪一下床铺,从墙缝里摸出一张银票,满脸愧色道:“盛大哥,我前后共用了你一千八百银洋,眼下实在无力偿还,这是三百元,你先带回去度一个年吧。余下的……”

盛志鹏正色道:“你身子这般弱病,正当用钱,志鹏怎能釜底抽薪。”

宋天明心中难过,就淌下泪来:“盛大哥,你让我拖累了啊!”

盛志鹏哈哈笑了:“事到如今,旧话就不要再提起了。宋先生你吉人天相,不愁东山再起。”就掏出那三张借据,凑近炉火,燃了。

宋天明拦不及,泪如泉涌。

盛志鹏又掏出二十元钱,放到宋天明手上,叹道:“世道艰难,苟活尚且不易,遑论其它?天明弟先悉心休养,生意的事日后再说吧。”就拱手告辞。

宋天明送到门口,含泪看盛志鹏顶一天风雪大步走了,并不回头。

宋天明就重新开业,来往应酬格外小心。两年过去,竟是狠赚了一大笔。宋天明回想这几年几遭横祸,不觉胆寒。见好就收,不敢再赚。就将店铺易手,竟是三万大洋有余。细细收好,雇一辆车,星夜直奔保定府。

到了保定府,就直去西关,寻到“盛记绸缎铺”,竟不见字号。宋天明心下生疑,抬手叩门。

出来一人,问他找谁。

宋天明笑道:“我来找盛志鹏老板。”

那人打量了一下宋天明,问道:“你是何人?”

宋天明笑道:“我是他的朋友。”

那人叹口气:“先生你来迟了。”

“怎地讲?”宋天明一惊。

那人满脸悲色:“盛记绸缎铺早已败落,算来已有两年。前年盛老板到天津讨账,竟没有结果,一路乞讨回来,就一病不起了。细细算来,他已死了两年有一个月了。”

如五雷轰顶,宋天明魂飞天外,瓷住了。那人看得心惊,忙扶他坐下说话。

许久,宋天明哀哀地问:“盛老板的家人可在?”

“他的妻子已病故了,一个孩子也被外埠亲戚带去,至今也无下落。”

“盛老板的坟在何处?”

“东城外,你去问便知道。”

宋天明就赶到东城外,问了人,就去了乱葬岗。远远的,就看到了盛志鹏的坟。坟前已是野草杂生。一派荒凉。宋天明猛一阵跑,就扑到盛志鹏的坟前,大叫一声:“盛大哥,小弟来迟一步。”就勾头到地,放声大哭。

哭了好一阵,宋天明就动手拔坟前的野草,然后,就在坟前刨一个坑,将那三万大洋的银票深深埋进去。最后,又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就起身往回走。

竟是一步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