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右年是清末年间保定府名士。
张右年的父亲在山西做过知府,曾指望右年寒窗苦读,以科举进身。偏偏右年生性活泼,读八股如钻冰取火,一概读不进,却把琴棋书画操练得过人。曾随父亲进京,一张琴演奏得在京畿方圆名声响亮,常常有富家子弟前来求教。右年的父亲为人宽容豁达,对右年并不强求,任其随意。后来,知府大人死在任上,右年就把父亲的棺椁运回保定埋了,右年就在保定府守墓,闭暇无事,更把一张琴弹奏得出神人化。
后来,张右年在保定府授徒,每半月在保定府望湖楼讲授一天,每人一月收费一两银子。费用如此高昂,有如今日的高价学校,却依然门庭若市,更有东南西北的富家子弟来拜师。此事传开,张右年就被人称做了“北琴”。
这一年春上,保定府来了一个药材商人,名唤路一时,在保定府东关买了一处旧宅院,开做铺面。开张之日,路一时就与四邻送些薄礼,说些请日后多加爱护的话儿。那天就拜到张右年府上。张右年就细细打量了路一时,见他书生打扮,文弱得很,就生出几分爱怜,笑道:“日后有什么难处,就只管说来,张某一定周全。”路一时忙拱手谢了。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闲话,路一时就告辞。由此二人相识。
那天,张右年又去望湖楼教琴,登上楼去,弟子们早已济济一堂。张右年就坐在堂前,一抬眼,见路一时走进来。张右年起身笑道:“路先生来了。”
众人就回头去看,只见路一时一身布衣,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了。
人们惊了眼,不想路一时出手如此阔绰。
张右年笑道:“路先生也喜好琴技?”
路一时笑道:“皮毛而已,只是来听张先生天籁之声。”
张右年笑道:“路先生初来乍到,就免了费用吧。”
路一时笑道:“怎能破了先生规矩。先生莫要客气。”就拣一把椅子坐了。
张右年点头笑笑,就开始演琴,手指如柳枝般在琴上拨弄,如风的琴乐就荡了满楼。听者如痴如醉如坐春风。楼外行人纷纷驻脚,听得精神入定。
正听得精彩,张右年猛地停住了琴,笑道:“张某今日略有不适,就到此。”就起身打揖。
众人大憾,依依起身离去。路一时走到最后,回头与张右年目光相对,路一时笑笑,似有话要说,却又缄口。转身欲走,却被张右年看到眼里,喊住他:“请路先生留步。”
张右年走上前笑问:“路先生听我操琴如何?”
路一时笑道:“果然炉火纯青,一时听得如梦如幻,不可名状。只是……”路一时笑笑,停住了口。
张右年笑道:“何必口讷?路先生有何见教,只管讲来。”
路一时微微一笑:“我听张先生今日琴声焦躁,恕我妄猜,张先生或与家人怄气,仇恨中烧,琴声虽如流水,却神韵大乱,藏有隐隐杀机。”
张右年大惊,就呆住,眼睛直直地望着路一时,怔了半晌,就淡淡笑道:“路先生果然好听力。不妨细说缘由。”
路一时道:“所谓人之善琴者,有悲声,则声凄凄然;有思声,则声迟迟然;有怨声,则声回回然;有慕心,则声裴裴然;所谓喜怒哀乐,非手非竹,非丝非木,得之心,符之手;得之手,符之物。知音解意,概莫如此……”路一时突然停住,拱手笑道:“路某班门弄斧,胡言乱语,得罪了。张先生莫往心里去了。”
张右年盯住路一时,长叹一声:“不瞒先生,昨夜我一家人在外面赌钱输得眼赤,便偷了我家几件祖上传下的珍藏去卖了。我就有了要杀他的心思。”
路一时点头笑道:“如此就是了。”
张右年笑道:“我演琴半生,今日竟遇一知音。真乃大幸。路先生一定是技高一筹,今日不妨演示一二,以对张某启蒙。”路一时忙摆手笑道:“不瞒先生,路某只是善听,却并不善操持。纸上谈兵罢了。”
张右年狐疑道:“路先生果然是深藏不露。”就不再说,让下人收起琴,邀路一时到家中小饮。路一时谦让了一番,便随张右年去了。
到了张府,张右年让下人端上茶来,随即让下人退下,将房门关了。张右年朝路一时深施一礼。路一时大惊,慌得双手扶住张右年:“张先生,此是为何?”
张右年笑道:“路先生适才在茶楼一番议论,听来深妙无比,我猜想路先生定是琴乐中高手,既如此,右年今日得遇,也算得上是三生大幸。今日定要路先生演奏一曲,一饱右年耳福,再长右年见识。”说罢,就打开壁橱,取出一只木箱,打开,是锦缎。掀去锦缎,张右年托出一张紫琴来,双手递与路一时。
路一时不曾接琴,竟先呆住。盯住那琴失声叫道:“好琴。好琴啊。”
张右年笑道:“路先生果然识得此物。不妨细说。”
路一时笑道:“此琴却是明时宫中乐琴,数百年传下来,不知右年先生如何得到?”
张右年呆住,半晌才道:“先生果然好眼力。此琴乃我家祖上传下,从不示人。今日得见路先生,一遇相知,得意忘形,忘乎所以,才拿出炫耀,不想先生竟是一语中的。”
路一时笑道:“路某曾求教于朝中乐师,得些此门中的薄学浅识,今日妄猜,不想被路某猜中。侥幸了。”
张右年道:“路先生莫要客套。既懂得此琴,今日就请先生奏上一曲。”
路一时摆手道:“不可不可。路某劣技,怎敢在如此贵重物上乱拨。”
张右年放下脸来:“先生果然过谦,不肯亮亮真正面目。”路一时惶恐道:“路某怎敢在此出乖露丑。告辞告辞。”忙起身打一个揖,拔步要走。
张右年脸就涨红,双手举起那琴,高喝一声:“先生若不肯依我,我就将此琴摔碎,以敬先生。”
路一时脸就白了,慌慌地拦住,叹道:“右年兄果然要让路某出丑了。也罢。”就双手接过琴来。
张右年笑道:“先生莫怪,刚刚是我急了,才使出此法逼先生露技。这张琴怎好去摔的。”
路一时苦笑道:“路某却是当得真了。”就到桌前焚起两炷香。就端坐在桌前,两眼微微闭了,手就灵巧地抚动了琴弦。如水的音乐就从手指处流淌出来,如江如河,滔滔荡荡。张右年闭了眼,身子不由得随着琴声微微动作。
一曲罢了,张右年如痴如醉,起身深深向路一时行了一礼,呆呆地道:“路先生果然琴艺超众。张某领教了。天外有天,张某曾做过多年井中之蛙,今日才知道这琴中的深浅了。”
路一时慌得还了一礼:“张先生谬奖了。谬奖了。”
张右年笑道:“张某敬的是路先生手上的曲子,并非路先生啊。”
路一时摆手笑道:“取笑了,取笑了。”
张右年喊来下人,让摆下酒席。不一刻,酒菜端上桌来。张右年就与路一时开怀畅饮。直吃到深夜,街上击更声响起,路一时才踏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告辞了。从此二人就成了莫逆。
转眼寒冬即到,天落下第一场大雪,张右年一早起来,有了兴致,就唤下人去请路一时过来饮酒。下人转身要去,却又被张右年喊住,笑道:“还是我自去上门。”
张右年就撑一柄伞去了路一时的家。熟门熟路,张右年也不叩门,径直推开院门直进了客厅。厅内却传来悲哭之声。张右年呆住,脚下就立住,想了想,正要转身离开,就见门开了,路一时正送一个汉子出来。那汉子书生装扮,一脸悲戚,见到张右年,目光一惊,便惶然错开,低下头匆匆去了。路一时目光有些迷茫,步子滞重,送到门外,呆呆地看那汉子没在了风雪中,一行脚印深深浅浅地远了。
张右年有些尴尬,笑道:“路兄有客人?”
路一时回头笑道:“右年兄,快快到堂中来坐。”
二人就到了屋中。张右年一时无话。路一时笑道:“右年兄踏雪来寒舍怕是来说琴的吧?”
张右年笑道:“果然被路兄猜中了。想请路兄过去小饮几杯。今日的雪景十分好看的。如若不去,便是有些耽误了这一场大雪。”
路一时笑道:“今日我正有兴致,就乱弹一曲,扰右年兄清静了。”说罢,就从墙上取过一张琴,眼睛就望着门外飘飘大雪,手就拨动了琴弦。琴就奏出嘈嘈杂杂的曲子。张右年听着,不觉眉头皱了。就呆呆地看路一时。路一时却弹得急剧,似情不可捺。琴声中,似有追兵呼啸而来,前途杀机四伏。风涌云动,草木皆哀。路一时头就埋下,手指却是越加奔放。风一样泄在了弦下。张右年听得呆住,路一时却猛地停住了琴。就抬起头来。一张脸黄黄的,似刚刚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惨惨一笑:“右年兄听我弹得如何?”
张右年皱眉道:“我几次闻路先生琴声,皆是琴技高超。但今日细细听来,却有天上地下之别了。”
路一时抱拳道:“路某愿闻其详。”
张右年道:“前几番的曲子,路先生弹奏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如正人君子,光明磊落,大气凛然,融入琴音之中,高雅脱俗。先生直是道骨仙风。此乃天上。今日先生弹的曲子,却是琴声变幻,神秘非常。竟是一派凄苦,引人泪下,阴森森有地狱之声。一股市井味道弥漫其间,令人欲避而远之。恕右年直言不讳,路兄似在一个欲进不能欲退无路的无奈窘境了。让人听得肝颤胆酸,悲从中来。”
路一时就呆住,怔怔地看着张右年。苦苦一笑,泪就淌下来:“张兄果然是我知音,洞若观火,路某满腹心事,即使讳莫如深,也一如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张右年惊道:“不知道路先生有何为难之事,可否与张某道来。有道是琴事会与知音说啊。”
路一时苦苦一笑:“事已至此,就不再瞒张兄。一时原是官府中人,因为一个朋友犯了死罪,一时知道那朋友吃冤枉,便将他放走了。一时也就挂职潜逃出来。几年来时时躲避官府追捕,慌慌如丧家之犬。真是无一日不惶惶,无一夜不凄凄啊。适才送走的那人,前来报信,说一时的朋友已经落网进了官府,一时也如网中之鱼了。刚刚所弹奏之声,正是我心烦意乱之苦衷啊,想必张兄已经听得清清楚楚。”
张右年大惊,慌忙起身道:“既如此,路兄何不早早躲避一下,张某愿为路兄找个安身之处,待过了这一阵子,路兄再现身不迟。”就上前扯住路一时的袖子欲走。
路一时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生死有命,我自知难逃此一劫。”就起身道:“右年兄还是早早离开,我怕官府片刻要来缉拿路某了。右年兄莫要吃了挂累。”张右年还想说句什么,路一时叹道:“张兄乃正人君子,今日得知路某乃一官府逃犯,真是……不说也罢。只是我久闻张兄弹奏得一曲《大河滔滔》,乃是古曲,今人已经生疏,路某几欲想求张兄演奏,一享耳福,只怕今生无缘……”
张右年正要说话,就听得街上有马蹄声踏在雪地上,扑扑地响。路一时变色道:“右年兄快走。”就将张右年推出了院门。果然,只见几个捕快进了路一时的院子,为首的看定了路一时:“你可是路一时?”
路一时点头笑道:“正是。”
捕快们就亮出铁铐,上前锁了路一时,带上马,急急地去了。张右年站在街上,木了一般。直看一天大雪飘飘洒洒,落得正紧……
第二天,张右年派下人到县府中打点,要见路一时。县衙有熟人捎出话来,说那路一时并非一般案子,昨天夜里已经解到总督府去了。
张右年怏怏的,就病倒了。
立春那天,总督府传下话来,要斩路一时。刑场设在保定府南河坡上。
一城人就拥到街上去看。就见路一时被装在囚车中提出府衙,一路上紧闭双眼。背上的亡命牌在早春的寒风中悲悲地招摇。
囚车行到南城刑场,外面就有人挤进来。监斩官始道:“何人敢扰乱法场?”
差人笑道:“是张右年先生。”
监斩官笑道:“张先生有何事?快请过来。”
张右年就大步走过去。身后是两个琴童。
监斩官抱拳笑道:“不知张先生有何事?”
张右年笑道:“我与路先生曾是琴友。今日他即要命归黄泉,行刑时刻还未到,就让我弹一曲为他送行吧。”
监斩官面露难色:“这个嘛……张先生,你也是贤达人物,并非我不送人情给你,只是国法……”
张右年淡淡一笑,就让一个琴童递上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监斩官接过,在手上掂过,就笑道:“久闻右年先生琴声天籁,不想今日如愿,本官就破一个例,放个人情与你吧。”
张右年一挥手,就有下人取过一张紫琴来。就在刑场之中安放了。
路一时睁眼笑道:“多谢右年兄了。”目光就盯住那张紫琴。张右年呆呆地看着路一时,凄然一笑,就在琴前坐了。顿时,刑场之上一片寂静。张右年燃起一支香,闭目。再睁开眼睛,目光就空空茫茫。伸手抚琴。顿时间,神秘的琴声如风似雨,铺天盖地四散开来。
人们呆呆地去听,琴声中风雨之声大作,似有无数人在奔跑呼啸,时而雨过天晴,一行大雁在云中穿行而过。田野青青,片片羊群,牧童遥遥而来,遑遑而去。琴声急然开阔,进人了茫茫大漠,两军对垒,刀光剑影,号角飞鸣,鼓声大振,一时腥风血雨,千军万马混战厮杀。军士的哀鸣,将官的狂叫,不绝于耳。琴声渐渐弱了,清风明月,似有诗人低吟凭吊,发思古之幽情,如泣如诉,泪飞如雨。一声爆响,琴声骤然停下,众人似梦中惊醒。抬眼去看,只有张右年一人一琴,在场内静静地端坐。整个刑场已经是唏嘘一片。张右年突然仰天哈哈笑了。举起琴来,猛地摔下,一张琴登时四分五裂。张右年张=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竟是一口血喷出来,阳光中,似有万道血雨。一阵风吹过,张右年身子一晃,似要倒下,却又站定。哈哈笑了,转身扬长去了。
众人再看路一时,早已死去多时。
刑场之上,众人作不得声响。晴空万里,似只有琴音依依未散。
后来有人说:张右年弹的那只曲子叫做《大河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