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同知李适奉知府陈全之命到完县巡视,到完县几日,竟不升堂问事。县吏们百思不解。李大人闭门不出,常常邀知县杨山在后堂低声细语,鬼知道要搞些什么名堂。
秋风萧瑟,县衙后园的杨柳榆槐落叶纷纷,李适和杨山已经在后园闷坐了两个多时辰。石案上的一壶茶早已经冷了。几片枯叶卷上石案,在石案上瑟瑟地卷动。二人皆是一脸焦躁。杨山偷眼看看这个山西同乡,心中甚是慨然。保定知府陈全与李适不睦,已经在总督那里告了李适好几状了。李适此番到完县巡视,一则躲避,二则与杨山图谋一件大事。
一阵脚步响,李适、杨山同时抬头看,见一个白发老者大步进了后园,正是县里退职的师爷越光。越光走近前,低声笑道:二位大人,江飞已经找到张冲。
李适眉头愁云一扫,忙问道:如何不带他前来?
杨山笑道:张冲为人精细,一定是担心县衙内耳目杂乱。适兄可随越光到江飞住处细谈。
李适点头,就抬头看天。暮色已垂,空气中有了黑色滑动的声音。李适对杨山笑道:年兄代我去一下便是了,我就不便露面了吧。杨山点头,就到衙里换了衣服,随越光从县衙后门出来了。
拐过两条小巷,就到了一家宅院。越光上前叩门,就有一个青年汉子开了门,此人正是江飞。江飞一只胳膊吊在胸前,朝越光、杨山点点头,三人就进了院子。江飞在前边引路,就进了中堂。
一个书生正在堂上看书。杨山猜想此人或是张冲了。书生起身笑道:可是杨大人?
杨山拱手笑道:正是。先生定是张冲了。
书生点头笑笑。二人见过礼。张冲道:我已经听越光先生讲了。不知李大人为何一定要除去陈全?李适与陈全皆是官场中人,官官相护才是,怎好要下他的毒手?杨大人怎的又铁力成全?
杨山叹道:陈全为官一任,造孽一方,横征暴敛。近年保定蝗灾,赤地一片,哀鸿遍野。可那狗官依然寻欢作乐,全不顾生灵野鬼。几任同知皆被他捏造罪名,下了大狱。李大人本欲上告朝廷,无奈陈全朝内皆已买通,只是不得已才动了以暴易暴之法。
张冲点头道:杨大人讲得是了。如此狗官,若不除之,百姓便无宁日了。
杨山叹道:谈何容易。前日江飞义士前去行刺,不料竟不是那狗官的对手。料想张先生身怀绝技,定能除去那厮的。
张冲笑道:那陈全武举出身,刀枪棍棒样样使得精勇无比。我的功力只在江飞兄之下,也并非那狗官的对手。
杨山呆住,看着张冲:如此说,便是无人能除去那贼官了?张冲笑道:大人差矣。若论武功,我等皆不是陈全的对手。孙子云:瞒天过海。若要结果陈全,只有混迹于其左右。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伺机夺之,防不胜防。别无良策。
杨山顿醒,击掌大笑:先生果然神算。活该陈全命里当绝。
张冲却又呆住,怔怔地看着窗外,似有无限心事。
杨山就问:不知张先生心中有何挂牵?
张冲笑道:不瞒大人,张某在保定城内怡红院有一个相好,名唤春儿。我本欲这个月赎她出来从良,不想应了大人这事。事成之后,张冲怕是脱不得身了。还望大人成全了张某此愿。
杨山笑道:这个容易,我记下便是了。
张冲笑道:还要先生给我一个借口,才好靠近陈全。
杨山笑道:李大人相告,说陈全欲寻一有武功的随从。先生可以此近身。
张冲点头道:如此最好,但还要一件东西,方能哄过那陈全。
杨山问道:不知还要什么东西?
张冲就冷了脸。杨山、越光、江飞呆呆地看他。
张冲盯住江飞,目光如电:我须借江兄人头一用。
屋子里一片死静,都呆住了。清冷的月光从窗上泻进来,四人脸上皆是一片惨白。江飞猛地哈哈笑了:这个好说,张兄即能马到成功,江某怎不成全?说罢,就抽出剑来,只向颈上一抹,登时倒下。鲜血直直溉了张冲一身。
杨山、越光立时呆住,越光泪就涌下来。张冲一脸凄然,朝江飞的尸体深施一礼,叹道:江兄成全张某。张某只有舍死去了。叹罢,就拾起地上的剑,割下了江飞的人头,用布包了,系在腰中,便朝越光、杨山深施一礼,然后便扯开大步,出门去了。头也不回。
杨山、越光直送出门去,只见一轮银月惨惨地白在了中天。风呼呼刮起来,满街的树木疯疯地乱叫。转眼之间,张冲已经没进了风中。
杨山似有所思,转身看一眼越光。似有话说。
越光笑道:大人似有难言之隐?
杨山点头:正是。此事成败,只有孤注一掷。古人云:三人者不可守密。
越光一愣。旋即笑道:这个不须大人劳神。就进屋去了。顷刻,杨山就听到屋中一声响。杨山推门进去,见越光已经躺在地上。颈上突突冒血,早已气绝。只是二目微微睁着,似朝杨山笑。
杨山泪如泉涌,深施一礼,转身离了院子。秋风卷地而来,满街的黄叶乱滚。
杨山回到县衙,李适正在后堂等候。杨山就详细报了。李适就嗟叹不已:常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然不差。杨山又讲了张冲要赎春儿的事。李适笑道:这个容易。杨山便派人将越光、江飞的尸体运到城东草草埋了。当夜,李适就打道回了保定,在知府上候着张冲。
张冲到了保定,在街中转了两日,就去了府衙。
陈全正在堂上与人说笑,李适也在堂上坐着。一个差人跑上堂来,报完县张冲自说有一身武功,特来投奔。陈全一愣,就让张冲进来。
张冲走上堂来,朝陈全拱手施礼,却并不下跪。陈全笑道:我这里名士颇多。不知道张先生有何所长,要在官府谋差。张冲笑道:市井传闻,陈大人需要一名随从,特来充数。
陈全笑道:我这里的银子却不是好挣的,不知你有何本领?张冲就解下腰中的包袱,扔在堂上。差人上前解开,惊得脸就白了。陈全看过,笑道:你杀了江飞那个贼人,看来武功一定不错了。你就与我比试比试如何?说罢,就站起,脱去长袍,露出一身甲胄。
张冲笑道:我怎敢与大人论剑?
陈全笑道:恕你无罪,来吧。招手,差人就捧过一柄剑来。
张冲笑道:在下听命了。就拔出剑来,二人就斗在一处。几个回合,张冲的剑就被繃了出去。
张冲笑道:闻听大人剑法超人,果然厉害。
陈全笑道:过奖了。突然就暴喝一声:左右,给我拿下。几个卫士就冲上来,捆了张冲。
张冲大叫:为何?
陈全冷笑道:我曾与那江飞交过手,你的武功本不及他,怎会手刃江飞?此事分明有诈。何人派你来我这里卧底,还不如实讲来。
张冲哈哈大笑:人道陈大人多疑,我尚不信实。今日之事,果然如此。
陈全嘿嘿笑道:非本官多疑。你并非江飞对手,如何竟能取他性命?不是有诈,又是怎样?
张冲笑道:那江飞受创于大人,怎又能敌我?
陈全一愣,旋即笑了:张义士,休怪本官。就让人与张冲松了绑绳。
张冲叹道:我本是一江湖游人,承蒙大人招贤纳士才敢以忠心义胆相投。谁知刚刚见过,就令大人起疑。也罢,今日张冲就让大人放心。就猛地转身拔下身旁一差人的剑,挥起,就劈下自己一只手臂。众人醒过来,却已经拦不及,眼睁睁见一只血淋淋的手臂扔在了堂上。
张冲脸色惨白,看定陈全:大人,还疑张某否?
陈全怔在那里。一旁李适笑道:大人,此人一腔忠心可鉴。陈全点点头,就让人将张冲扶到后堂。
由此,张冲便在陈全手下听差。因他已经致残,陈全便让他在堂上做了听用。
又过了一个月,陈全到街中巡视,就上了轿。一时鸣锣开道,浩浩地出了府衙。张冲随在陈全轿后面。到了街上,遇到几个拦路喊冤者,被差人乱棍打散,陈全在街中转了一遭,就去了莲花池。
莲花池内,一池荷花,皆已败落。池边残杨枯柳,落叶飘飘,一片萧瑟之声。陈全就与李适几个人在池边说笑。
一阵大风吹过,张冲就走在了陈全的身后,猛一伸手,就扯出了陈全腰中的佩剑,借着风力,就向陈全的后心刺去,剑就刺透了陈全。众人就惊得呆住。有人发声喊,就有随从上前捉住了张冲。
陈全胸上就突突地冒出血来,陈全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左右忙上前去扶,却被他推开,怒吼一声,猛回过头来,一把揪起张冲:你如何行刺我?
张冲淡淡一笑:休要细问。
众人看得心惊。就有卫士拔刀冲上欲砍张冲。陈全摆手,让人放过张冲,苦苦一笑:我一生谨慎,竟被你瞒过。我今日只要问你,是哪个要你前来刺我?
张冲恶笑:陈大人横征暴敛,保定百姓怨声载道,市井皆要杀你,无须哪个遣我来。
陈全脚下已经血流成溪,脸白成一张纸,笑道:你断臂来此,忍气吞声,真是不易了。如此把陈某害了,也算做一个英雄了。罢了,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去领赏钱吧!说罢,就暴叫一声,轰然倒下。卫士们扑过去,陈全已经气绝。
张冲就呆住,不成想陈全会放他走。
众人就恶叱道:张冲,还不快走,陈大人已经饶你不死。
张冲起身笑道:大人放我,安知张某已无生还之意。就四下看去,就看到李适正在冷眼看他。张冲哈哈大笑,就猛地向池边的假山撞去,登时脑浆四溅。
李适走过来,呆呆地看过,就让收拾了张冲的尸体。
莲花池内,一时风啸水涌,无数败叶卷起,生生猛猛地扬上岸来。
陈全既死,总督急令李适接任陈全之职。李适大喜,就差快马去完县请杨山到保定。快马去了,几个时辰后又匆匆赶回,惊慌回报:杨大人已经自尽。
李适怔了,嗟叹了一阵,就差人将张冲的尸体运到完县,选一地势,与越光、江飞合葬一处。于是,这三人的墓就筑在了完县城东,坟前立了一块碑,取名三义墓。李适让人代他去祭奠了。又记起张冲临行前的话,让人去怡红院去赎春儿。差人去了,片刻回来,领来了一个水灵灵的歌伎。李适笑道:你便是春儿。春儿便跪下。李适笑道:你便留在府衙陪我就是了。之后,春儿留在了衙内。
李适即任保定知府。李适到任之后,竟是横征暴敛,比陈全有过之而无不及。
完县城东三义墓前,渐渐长满了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