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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笔记 棋局

民国年间,保定下棋成风。酒楼茶肆,一概是楚河汉界杀得黑天黑地。大都是赌钱。

声名最大的是齐之成。而齐之成并不赌,只是一味凶狠杀棋。若是赌,自然无人与之赌。齐之成是保定第一狠手,无人匹敌。

齐之成是保定的富商。祖上传下一座布店,是保定最大的布店。字号:齐家布庄,买卖很是兴隆。传到齐之成,却不再经心生意,竟是一味用心下棋。生意统统交给了老婆冯氏。

冯氏是城内富商冯文通的女儿,相貌平平,不多言语,生意上却是计算精深。每日早早起来,细致经营,货进货出,账目一概清清爽爽。有人就笑,齐之成娶了一个财神。齐之成每日里只在城内乱走,与人捉对,杀得人仰马翻,并常常把人邀到家中,杀得通宵达旦。冯氏就在一旁上茶注水,静静伺候,毫无倦意。棋友常来便感慨得羡慕:“齐家妇人,果然贤慧。”

齐之成的棋力渐渐在保定杀出了境界。渐渐杀得在保定无有了对手。杀得兴起,齐之成便走州串府去寻狠家争斗,却也不遇对头。于是,齐之成大感寂寞难挨。这一年秋天,齐之成在城东望源茶楼吃醉了,便放出话来,拿布店做注,立擂十日,若有人斩他下马,便将布店拱手送了。一楼惊了,怔怔地看他。茶店老板宋冲忙过来笑道:“齐老板,醉了醉了哟。”

齐之成眼睛一瞪,拍案叫道:“齐某决不是醉话。”

有好事的酒客当场就要齐之成立下字据。齐之成哈哈大笑,就喊店家取过笔墨,当即写了。写毕,就让店中伙计张贴出去,自己一路歪歪斜斜去了。茶客、酒客们一概呆呆地看得眼直。

冯氏得知,就呆住,半晌才叹一口气:“老爷,怕是要惹麻烦了。三十二子,本是人间游戏,老爷怎好取祖上传下家业做注。”

齐之成笑道:“我曾走州串府寻不到对手,此举只是要激些有手段的人物来添些兴致。不放出狂言,怎会有人上门。”

冯氏苦苦笑道:“俗话讲,天外有天。钝利成败,神鬼难料,稍有不慎,偌大的家业就要易手于人。老爷果真一点儿也不心疼。”

齐之成淡淡笑道:“富贵如云,金银似水,生死皆不相伴。我今生今世,只好此道,真若遇到狠家,用布店做押,输得痛快淋漓,也算得是我齐之成今生有幸了。”

冯氏愣住,摇摇头,轻叹一声,就不再说。

齐之成做注之事,风传出去,一城人都骂齐之成棋下得呆傻了。就有方圆百里的狠家先后寻上门来,齐之成就在城东宋冲的望源茶楼设下棋擂,一连十日,杀得人仰马翻,攻上门来的几十余名棋手,概莫例外输得惨兮兮的。人们就咒骂:“这老鬼。”攻擂的人悻悻地散尽,宋冲的茶楼清静下来。这一天,宋冲就邀齐之成到茶楼饮茶。望源楼临河而起,窗外大清河滔滔而去,一岸杨柳扬扬甩甩,树间时有鸟儿鸣叫,爽人耳目。齐之成上得楼来,宋冲早已经备下一壶好茶,几盘点心。齐之成拱手笑道:“宋老弟,一连立了十日擂,给你添乱了。”

宋冲笑道:“我倒要谢你才是,这几日生意红火得心乱。”二人是好友。宋冲也善棋道,在城内也算得一流狠家,只是略逊齐之成一筹。大凡高手对奕,只稍差一筹,便是永居人下了。

二人对坐。宋冲笑道:“之成兄,你以店铺做注,豪气冲天,满城人呆了耳目。大凡来攻擂者,多是棋道中英雄好汉。立擂十日,被你斩下马来的有几十位,可有几位狠毒高手?我一心料理店中生意,竟是疏忽了。可惜,可惜。”

齐之成淡笑:“晦气得很。我实指望放出如此狂言,能引来一些高人助兴。却都是些不中用的末技。大概都是奔齐某的店铺而来。扫兴。扫兴。”

说着话,齐之成就朝窗外看去。只见秋风扫过,河水泛着白沫滔滔东去。岸上杨柳已然纷纷落叶。一天肃杀之气,就逼了满眼。

齐之成闷看了一刻,苦笑道:“我果然是老了。”

宋冲也笑:“城内棋道都咒你这老鬼还不死哟。”

齐之成一怔,就哈哈大笑起来。

楼梯响,二人转身望去,见一个少年健步趟上楼来。看一眼齐之成和宋冲,就抱拳施礼:“不知哪位是齐之成先生?”

齐之成上下打量这少年,见他青布短衣打扮,一脸风尘仆仆,外埠口音。便站起,当胸抱拳道:“在下齐之成,不知这位小阿哥寻我何事?”

少年深施一礼:“在下范新方,察北宣府人。江湖传说齐先生棋艺过人,今日特来讨教。”

齐之成看一眼宋冲,便笑:“我只道早已收擂,谁知今日却又来人。”

宋冲也笑:“你以那店铺做注,哪个不眼热。”

范新方笑道:“二位错了,范新方并非来攻擂。今日冒昧来访,只为一局残棋,求齐先生解破。”

齐之成一愣,旋即笑了:“就请范先生出示。”

宋冲喊伙计给范新方看座上茶。

范新方稳稳坐下,解下身上的麻布包袱,打开,取出一副棋子,再摊展了棋枰,不假思索,摆出了一局残式。

齐之成和宋冲就拿眼盯上去。只见这局残式貌似平常,无风无雨之相,细看时,却是杀机四伏,生死茫茫。黑红将帅,遥遥相对,兵临城下,束手待毙。猛看时似有一线生机,再看时,却是大限已到,回天乏术。宋冲摇头皱眉,心下一冷,抽转目光,低头呷茶。齐之成再看一刻,额上竟逼出丝丝细汗。终于,齐之成一脸愧色,抬起头来,朝范新方拱手道:“齐某竟是不知就里,敢问范先生这局残式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范新方摇头笑道:“我也不知,只是祖上传下这一局残式,已经传了几代,皆无人解破。我久闻齐先生棋术精湛,特地慕名而来求救,齐先生却竟是也解破不下。好叫人心闷。”

齐之成听出了范新方话中饥讽的味道,脸就腾地涨红,嘿嘿笑道:“既是棋局,就有解破之法。相生相克,阴阳相对。只是齐某今日身心稍稍有些疲惫,意念迟钝,一时浑浊不开,一头雾水。”就解嘲地笑笑。

范新方点头道:“范某不知齐先生有无兴趣解破此局?”

齐之成笑道:“范先生如有耐心,可容许过几日,破一个热闹出来。”

范新方起身拱手:“在下恭候就是。”

宋冲道:“范先生远道而来,人地两疏,如不嫌弃,就住在宋某的茶店内。”

范新方谢道:“那就多有叨扰了。”

齐之成再低头细看了那残局一刻,冷笑道:“齐某告辞。”说罢,转身大步下楼去了,踩得楼梯惊慌地乱响。

齐之成自此就闭门在家,满屋里摆满了棋谱和棋子。几日过去,仍是解不开那局残棋。一张脸就一连几天阴阴的铁板一块,店中伙计稍有差池,齐之成便厉言厉色,暴声呵叱。全无平日温和颜色。冯氏私下安抚伙计们:“老爷心中烦闷。诸位多多小心就是了。”

这日,齐之成正在紧闭屋门,苦思苦想这局残式。就听得店内有人大笑:“齐老板,可否破得那一局残局。”

齐之成就听出是那个范新方来了。忙开门迎出。

范新方随齐之成进了堂内。齐之成喊下人看过茶,就拱手笑道:“此一局残势,初看平常,细细演来,竟是变化万千。齐某也算是几十年棋枰走马,竟是看不透彻,还望小阿哥讲解一二。”

范新方笑道:“江湖都道齐爷手段了得,今日怎得这般无用了?”

齐之成不成想范新方话讲得如此尖刻,呆住了。冷眼看范新方。

范新方笑道:“这道残局不妨暂且放下,齐爷如有兴致,明日可与范某手谈一局。”

齐之成笑道:“正合我意。自古英雄出少年。我是个性急,今日便向范先生讨教一局。”就喊一声,下人就端上茶,摆好棋枰。

范新方摇头笑道:“不可,齐爷几日苦思,甚是劳神,我如现在与齐爷争斗,便有以逸待劳之嫌了。明天一早,范某在宋爷的酒楼恭候齐爷。”说罢,就拱手告退。

齐之成送出门外,眼里就涨满了杀气。

第二天一早,齐之成便去了宋冲的酒楼。上得楼来,果然见范新方正在楼上静静地饮茶,一枰棋已经摆在了那里。宋冲迎上,低声笑道:“之成兄,这位小阿哥,果然不知天高地厚哩。”

齐之成笑笑,就朝范新方抱拳道:“久候了。”就在棋枰前坐下。

伙计就端上茶来。

范新方拱手道:“齐爷先请。”

齐之成哈哈笑道:“范先生远道而来,休要客气。先行。”笑罢,脸上已经满了凶恶之色。

范新方笑道:“我便从命了。”就捉子先行。宋冲和几个伙计就在一旁静静地呆看。

楼上就静得无声,只听到呼吸闷响。

二人走过十几招,齐之成竟双眉紧皱了。九宫内被范新方死死困住。一时苦思苦想,应出几招,皆被范新方破解了。一时无计,就呆怔在那里了。

就听到楼梯一串急响,宋冲抬头去看,竟是冯氏和几个伙计寻来了。

宋冲忙迎上去:“大嫂,您来了。”

冯氏轻轻叹道:“宋先生,您与我家老爷是朋友,您应该劝解他,三十二子只是一个游戏,如何搞到这般地步。”

宋冲一脸尴尬:“嫂子,我……”

冯氏摆摆手:“我一时急了,说得不中听些了。宋先生,此事与你无关。活该齐家祖业败落了。”就不再说,呆呆地看齐之成走棋。

棋枰上已经是残局。

范新方起身笑道:“齐爷还不认负,何必再作困兽斗?”

众人定眼看去,齐之成已经回天乏术。

齐之成仰天长叹:“罢了,罢了,不想你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高深技艺。”一挥手,掸飞了满桌的棋子。软软地站起身,就下楼。就到楼梯处,回过头来:“小老弟,我那一处店铺,从此归你所有。”说罢,脸已经纸样白了。晃一晃,险些倒在楼梯上,冯氏忙上前搀住,却被齐之成粗暴地推开。

范新方哈哈笑道:“齐先生差了。范某并非眼热你那店铺,只是以棋会友。不想保定齐之成也竟徒有虚名。好叫范某失望。失望。”

齐之成一双怒目相视,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出。

冯氏听到此言,就回过头来:“这位阿哥话儿说得大了。一局棋赢便赢了,怎好再放出这等狂话。我家老爷输得清清爽爽,那处店铺你拿去便是。又何必放出这许多怄人的话来。便是极不对了。”

范新方笑道:“大嫂莫怪。我并非是要赢齐老板的店铺,只是齐老板自己称做保定第一狠家,却是技艺平平,好叫范某没兴致。”

冯氏摇头道:“赢便赢了,就不要再说三道四才好。有道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艺无止境,小阿哥年纪轻轻,日后保不准要遇到高手。自当好自为之就是了。”说罢,就搀扶着齐之成下楼去了。

范新方哈哈大笑:“齐老板莫要肉痛,那店铺范某却是不取的,只是要你长个教训,日后莫要再摸那三十二个子了。免得招人好笑了。”

齐之成猛地回过头来,硬硬地盯住范新方。他没成想范新方会讲出这般毒话来。齐之成身子晃了晃,猛张口,似有话要讲,却不曾想一口黑黑的血就喷出来,歪在了冯氏的身上。

冯氏勃然怒了:“小阿哥,如何这般不让人的。我刚刚已经说过,即使足下棋艺超众,也未必就能横行四海。今日我就陪小阿哥走上一局,领教领教小阿哥的手段。”说罢,就把齐之成交与伙计,款款走上楼来。

众人就怔住。宋冲笑道:“嫂子莫要动肝火,刚刚范先生已经说过,那店铺的事情不做数的。嫂子莫要再说狠话了。”

冯氏笑道:“我不曾说什么狠话,我多年在我家老爷身边侍奉,也粗粗懂得一些棋理。今日就向范先生请教几招。请宋老板摆上棋枰吧。”

宋冲看看冯氏,就让伙计摆上棋盘。

范新方笑道:“大嫂果然要与范某过手几招?”

冯氏一脸沉静,点头道:“正是。”

二人就摆上棋枰。范新方笑道:“大嫂可要我让你几子?”

冯氏稳稳一笑:“不须。小阿哥直管先走。”

众人屏住了呼吸,看这二人拼斗。

走过三十回合。范新方已经面红耳赤,额上已经细汗如雨了。

冯氏却是面色如常,不急不火,淡淡地看着范新方。

范新方再走几个回合,竟是被冯氏团团困住。冯氏车马炮直驱城下,范新方呆呆地看看冯氏,揩一揩头上的汗水,长叹一声,起身抱拳道:“大嫂棋路神出鬼没,范某断无还手之力。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围观的众人醒过来,齐声喝彩。

齐之成如坠五里雾,呆呆地看着冯氏:“你何时……”

宋冲长叹一声:“想不到嫂子竟有如此本领。好叫人……”冯氏起身对范新方笑道:“多多蒙小阿哥承让了。”就去搀齐之成下楼了。

范新方猛地在后面喊一声:“大嫂。”

冯氏回头道:“不知范先生还有何话说?”

范新方一揖到地:“小子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今日这事,实出意外。不知大嫂师从何门?”

冯氏笑道:“凡人间之事,熟便生巧。如此罢了。”就扶齐之成下楼去了。

范新方怔了怔,就追下去。

只见冯氏扶着齐之成扬长去了。满街秋风乱扫,枯枝败叶落落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