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小城东街有了一家茶店。字号:一叶香。
小城茶店甚多,一叶香门楣不亮,不惹眼,生意便清冷,勉强维持。
店老板姓张,单名一个川字。生得黝黑粗壮。外埠人,无人记得他何时来小城落脚的,后来有人看到张川买了东街这一座临街旧宅,再后来,张川将旧宅稍事装修,开了茶店。
老板娘名叫珍儿,长得娇小动人。有茶客进店,珍儿便款款上前侍茶。客人用过,丢几枚钱在桌上,起身离店。珍儿便送出门,唱一个喏,细细说声“走好”,再回转来收拾桌上的茶钱。
张川只管担水烧茶。张川不与人交往,左邻右舍见面,他只是泛泛点头致意,并不搭讪。若无主顾,他便坐在店里闷闷饮茶,珍儿则在一旁定定地看他,久了,便一笑。偶有茶客撞见这情景,便说珍儿笑得极好看。
东街有一殷实大户,陈克明,做绸缎生意。小城县爷是克明的表兄,克明由此在小城十分风光。那日,克明饮了酒,在街中闲走,忽觉口渴,便拣近踩入一叶香茶店。正撞见珍儿对张川笑,克明看呆了,脚下便软。坐下饮茶,那茶竟无滋无味,直拿眼在珍儿身上乱摸,珍儿却不再笑。
克明好色,家中养了几房妾,个个似花儿一样水嫩。见了珍儿,克明便愧感那几房水嫩的花儿没了颜色。
如此,克明接连几日来一叶香饮茶。那天,克明耐不住,放出几句轻薄的话来挑逗珍儿。珍儿不搭腔,装聋作哑,只是续水侍茶。克明心中痒极,一把捉住珍儿的手腕。珍儿并不惊慌,冷眼看克明,看得克明大窘,通红了脸,放开手,掏几枚钱丢在桌上,起身离店。出门回身看,珍儿没送他,张川铁着一张脸在柜上饮茶,仰头呆看天棚,似全然不知的样子。
克明在家闲了几日,又挨不住,那日又来到一叶香饮茶。却换了张川上前侍茶。克明无趣,一杯茶只呷了一口,便丢下茶钱退出。张川黑黑着脸送克明出门,闷声说一句“走好。”
克明由此不再来一叶香饮茶。
这年秋天,小城西北的断角岭来了一伙强人。团防吃了强人的好处,便反水。强人拥进城来,将城内富商及县衙一干人捉住,绑至街上,索要财物。陈克明也在其中。街民们被强人持刀逼住,走不脱,只好站定围观。
秋风刮得紧,扫荡着落叶,满街乱滚。
强人们均头戴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凶凶地让人胆寒。两个强人上前扯出两个富商,要他们交出金银赎命。两个富商口硬,两个强人骂一声,手一扬,刀光一闪,两个富商的胸上便迸出血来,倒在街上。众人骇得脸都黄了,腿便软,先后跪了下去。
那强人的首领牛高马大,竟是独臂。他大吼一声,几个强人就上前拖出陈克明几个人。
这几个人吓得魂散,急喊在人群中围观的家人去搬金银细软。
稍顷,各户的金银细软堆在街中,小山似的。
独臂人嘿嘿冷笑:“九牛一毛,如此吝啬,砍了。”
强人们就挥刀扑上来。
围观的人们就闭紧了眼。
突然有粗粗的声音喊道:“刀下留命。”
独臂人一怔,只见围观的人墙两边闪开,张川缓缓走进来,朝独臂人拱一拱手:“看在我的薄面上,放生了他们吧。”
独臂人细细打量张川,突然目光软下来,后退一步,扑通跪下,重重叩一个头,拾起身,暴吼一声,强人们竟随他风卷般离去了。堆在街中的金银细软也未掠走。
富商们及县衙一干人如梦初醒,被人解开绑绳,拥上来,倒头向张川拜谢。
张川淡淡拱手,叹一口气,转身就走。
一叶香门前,珍儿倚着店门迎住张川。
珍儿皱紧眉头,细细地叹一声:“你大祸不远了。”
张川停住脚,埋下头,良久,答一句什么,挺含混。张川进了店,沏一壶茶闷闷地呷。
傍晚,得救的富商们摆下酒席,由克明引路,来请张川去赴宴。
张川摆手回绝。
克明哀告:“总要赏脸。”
张川淡淡道:“我从不饮酒。”
自此,张川成了小城奇人。每日上街担水,街人遇到便纷纷搭讪致意。
一叶香茶店生意就火了。一些商贾纷纷来此饮茶,大都付高价茶钱,与张川攀近。张川仍无表情,仍旧在柜上闷闷饮茶。
如此又过了一年。那天,张川又到街中担水,街中突然大乱。张川冷眼望去,见团防押一辆囚车匆匆走来。张川细看,惊了脸,竟是独臂人被缚在囚车内,浑身是血,双目紧闭。张川丢了水桶,疾走几步,欲与那独臂人搭话,却被凶凶的团防拦住,眼睁睁看那囚车去了。
张川便向街人打听。
街人说,断角岭强人内讧。有人招安,暗中降了县衙,便将独臂人灌醉绑了来送官。
张川听得皱了眉,也不去收拾水桶,大步奔回茶店。
珍儿正在端茶侍客,张川闯进来,喊她到后屋。草草说了几句,就要珍儿换衣服从后门出城。
珍儿含了泪,要张川一道走。
张川伸手抚一把珍儿的脸,叹口气,摇摇头。
珍儿就换了衣服,流着泪从后门走了。
张川便回到柜上饮茶。
片刻,克明便带人走进店来。拱拱手,说请张川夫妇去吃酒。
张川瞄瞄克明身后,竟是几个换了百姓服饰的捕差。张川淡淡一笑,爽口答应。
克明就往后屋走,问珍儿在哪儿。
张川说珍儿到街中采买,片刻便回。
克明笑笑,说就等珍儿回来。就坐下呷茶。
两碗热茶下去,克明便坐不住。起身张望。
张川就起身道:“我们先去便是。”
克明无奈,怏怏离店。
出了店门,张川朝克明伸出双手:“请绑了。”
克明很窘。
张川大笑:“我身无寸铁。”
克明身后的捕差亮出绳索拥上来。
张川被绑进县衙,整整被拷打了一夜。县衙审他如何认识那伙强人。
张川缄死了口,只字不讲。
克明凑过来,要张川讲出珍儿下落,可免他一死。
张川盯住克明,哈哈大笑,一口浓血喷出来,那咬断的舌直喷到堂上。
又过了几日,张川和独臂人一同被绑出去斩首。
独臂人见到张川,满脸愧疚,说带累了先生。
张川惨惨一笑,并不搭话。
刑场设在东街。
沿途街人纷纷拥上,乱石去砸张川,也有人凑近用剪刀一类利器去刺张川,皆骂他勾来了强人。
于是,未到刑场,张川已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