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年间,保定府西关大街,有一家老药店,字号:药王堂。老板名叫佟志川,年逾花甲,祖传的医术,几十年来,治病救命已经无数,由此德高望重。人称保定府医界第一妙手。
药王堂是保定府的老字号,到佟志川手里已传了五代。药王堂颇多绝技,如医治中风偏瘫,如医治跌打损伤,都是拿手好戏。方圆百里来求医问药者颇多。天津、北京也有患者慕名而来。于是,药王堂的生意就火火红红。
佟志川却抑郁不乐。他曾连娶两房,皆无生育,便是自家的毛病了。死了心,就不再娶,过继了姐姐家的儿子,取名佟小川。小川成年后,聪明过人,却不精心学问,也不热心生意,只跟佟志川学会了“望闻问切”,就不再耐烦,整日与街上一些纨绔子弟混成一片,吃喝嫖赌样样精通。佟志川碍着姐姐的情面,不好严管狠治。却暗自伤心,叹佟家的绝技要失传了。
这一年深冬,天降大雪,野野泼泼地落了三日,落到了齐腰深浅方停住。佟志川一早起来喊伙计在街上铲雪,伙计们铲着,竟铲出一个冻僵的汉子来,一声喊,惊得丢了铁锨。
佟志川过来看,见那汉子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面色已然青紫。摸一把脉,尚有一息。佟志川忙让伙计们把汉子抬进店里。
佟志川就配了几味药,亲手熬了,给汉子徐徐灌下,又取过一床棉被给汉子严实盖好。一个时辰过去,那棉被已经似水浸过一般。佟志川让伙计们掀去棉被,只见汉子已经逼出一身冷汗,苏醒过来。
佟志川坐下与汉子说话,知道了这汉子名叫杨怀义,是山东济南人,因家乡闹水患,逃难至此。佟志川见他对话清爽,知书达礼,便问他欲往何处。
杨怀义叹道:“家乡已被大水漂空,只好四海为家了。”
佟志川想了想便道:“我店中正缺一伙计,你若不嫌,可在我店中做工。”
杨怀义感激道:“救命之恩,已没齿不忘,又给我安身立命之处,要我如何报答才是?”
佟志川笑道:“说不上。杨先生今日到我店里,或是你我前世有缘吧。”
杨怀义就留在了药王堂当了伙计。
那天,佟志川在街上闲走,碰到了城东卖炭的王二年,两年见到佟老板,就要躲藏,被佟志川喝住。佟志川上前细细打量,好生诧异。
半年前,王二年到城外砍柴,从崖上跌下,摔折了腿,两日后才被人找见,送到药王堂求治。佟志川看了,说耽误了两日,怕要落下残疾。就配了几服药给王二年吃了。半月后,王二年便能行走,只是有些跛。佟志川今日见到王二年,王二年竟是行走如常人,一点儿不跛了。佟志川便问:“如何好了?”
王二年赔笑道:“吃了佟先生的药,慢慢就好了。”
佟志川怒道:“休要哄骗老佟,是何人给你医好的?”
二年无奈,低声道:“是您店里杨先生给我医的,杨先生不让说的。”
佟志川惊了脸:“你说的是杨怀义?”
王二年道:“正是。那日杨先生在街中见到我,问了我的伤,又问了您开的方子,就在您的方子上又加减了几味药,嘱咐我吃上三剂,就会痊愈。但不许我对别人讲此事,更不许我对您佟老板讲此事。我将信将疑,就回去吃了三剂,腿脚又酸又痛,就出了一身大汗,就一点儿也不跛了。”
佟志川听得愣了,点点头,对二年说:“你去吧。”
佟志川回到店里,见杨怀义正在柜上写账,就让杨怀义随他到内房来。关上房门,佟志川问道:“王二年的跛脚是你医好的?”
杨怀义红了脸,作一揖:“杨怀义班门弄斧,冒犯了先生,请恕罪。”
佟志川哈哈大笑:“你手段不凡,谈何冒犯?只是老汉走了眼,没看出你也是医道中人。失敬了。”
杨怀义叹道:“不敢再瞒佟老板,杨某祖上四代行医,传至杨怀义,本该发扬光大,谁料杨某不善阿谀,竟开罪了官府,被逼得背井离乡。”
佟志川拱手道:“难为杨先生在小店委屈了这些日子,如不嫌弃,我送杨先生些本钱,可在城内开一处药店。以先生的医道,生意自然兴隆。”
杨怀义连连摆手:“佟老板对杨某有救命之恩,刻莫敢忘。再则,以我几道雕虫小技,怎敢不自量力,另立门户抢先生的买卖。不敢不敢。”
佟志川认真道:“佟某确是诚心诚意,杨先生不要误解了。”
杨怀义死活不肯,佟志川只好作罢,心底平添了十分敬重。
由此,二人常在一起谈医论药,很是投机。久之,佟志川就有了把药王堂传于杨怀义的念头。那天下午,佟志川请杨怀义到自己房中饮酒。酒过三巡,佟志川就谈了想法。
杨怀义听罢大惊,丢了酒杯,慌得一揖到地:“佟老板莫说醉话。苍天可鉴,我一个外埠外姓,绝无一丝要夺佟家家业的歹意。”
佟志川叹口气:“杨先生不要误会。佟小川是我亲外甥,我怎不疼他,怎不想把这药王堂传于他。怎奈他吃喝嫖赌不务正业,这药王堂若交在他手里,岂不是毁了?让我日后怎么去见九泉下的先人?”佟志川就说不下去,眼就湿了,扭过头,哀哀地看窗外,一抹夕阳烧得正急。
杨怀义听得怔了,闷了一刻,就劝道:“少爷少不更事,日后自会练达。佟老板不必忧心忡忡。”
佟志川苦苦一笑:“只好听天由命。”说罢,长叹一声:“可惜我与杨先生相识太晚了。”
这年秋天,佟志川病倒,自家开过几服药,竟是不见起色。杨怀义也亲手配了几服药,吃下去也不奏效。杨怀义愧道:“杨某医术浅薄,指上不明,误了佟老板。”
佟志川笑道:“我大限已到,非药石所能医得。你已竭力尽心了。”就让人找佟小川回来。
佟小川被伙计们从街上的赌坊中找回来。佟志川看他一眼,叹道:“我死之后,你做何打算?”
佟小川道:“接手药王堂。”
佟志川冷笑:“我只怕你要败了药王堂的。”就让杨怀义和伙计们近前来。
佟志川道:“我死之后,店里所有生意由杨怀义接管,小川辅佐。药王堂大事小情均由杨先生定夺,小川不得干预。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就从枕下取出早已写好的文书,递给杨怀义。杨怀义红了脸,急忙摆手推辞。
佟志川目光哀哀地看着杨怀义。那目光如悲似苦,杨怀义看得心惊肉跳,眼里就含了泪,立时软了口,就颤颤地接过了文书。
佟小川在一旁就黑了脸,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又过了两日,佟志川死了。杨怀义帮着药王堂办了这一场白事之后,杨怀义就主持了药王堂的生意。小川就不理事,仍是吃喝嫖赌,偶尔回来,也只是到柜上拿钱就走,不问其它。那天,小川又回来拿钱,被杨怀义喝住:“如此挥霍,药王堂便是一座金山,也要吃空的。少掌柜收敛些为好。”
佟小川嘿嘿恶笑:“你一个外姓人,果真要做药王堂的老板了?”
杨怀义坞冷笑起来:“我做药王堂的老板,是你养父生前定下的,有字为证。从今往后,你不要再回来。”就喊伙计刘三取来二百大洋,放在桌上。
佟小川大怒:“姓杨的,我父尸骨未寒,你竟敢把我扫地出门?”
杨怀义大笑:“此一时,彼一时。现今杨某是药王堂的老板,今日就要请少掌柜走路。这几块钱就算我杨某送的盘缠了,请少掌柜笑纳。”
佟小川青紫了脸,牙就咬得咯咯响,猛一扬手,桌上的大洋飞了满地。佟小川转身大步出了药王堂。
杨怀义哈哈大笑。
这事就风传开,一城人都骂杨怀义薄情,佟志川坟土未干,佟小川已无家可归。有人就气不过,就告到县府。县府就传杨怀义去问,杨怀义当堂亮出佟志川留下的字据。县府也就无话可说了。
佟小川就离开保定府,去了天津。赌一口恶气,做开了买卖。却不是行家,几次生意做下来,本钱赔尽。那天,小川在茶馆里闷闷地吃茶,一抬头,见药王堂的伙计刘三进来,佟小川就低头,佯做没看见。刘三却惊喜地喊一声:“少爷也在此。”佟小川笑问道:“刘三,你来此做甚?”
刘三就坐下,叹道:“少爷不知哩,自你走后,只因我为少爷抱了几句不平,也被杨怀义赶了出来。”
佟小川恨道:“我父有眼无珠,收养了这个卑劣小人。”
刘三叹道:“现在药王堂在他杨怀义手里,我们也无法可想。”
佟小川闷头不语。
刘三说道:“事到如今,我说话就不怕得罪少爷了。倘若当初少爷听老爷的话,精进医药的学问,不惹老爷生气,也就不至于让杨怀义得逞了。现在少爷医不成,商不就,拿杨怀义有何办法?”
佟小川脸就红红的。
刘三就解开随身的包袱,取出几本书:“我出来时偷了老爷的药书,不知少爷有用无用?”
终小川眼睛一亮,伸手接过书,认真翻看,长叹:“我当年若下一番苦功,如何会被杨怀义逼到这步田地。”
至此,佟小川就在天津住下,苦心研读佟志川的药书。他心灵聪慧,又有些少时的功底,一年下来,便在天津开了诊所,赚了些钱。第二年,就开了药店,字号仍是“药王堂”。生意颇是看好。
那日,刘三笑问:“少爷乐不思蜀,莫非忘了杨怀义夺店之仇?”
佟小川恨恨地说道:“刻不敢忘。只是我医术不精,还不是杨怀义的对手,再忍辱些日子,才好回去找杨怀义较量。”
又过了一年,佟小川关了天津的诊所和药店,和刘三回了保定府,在东街开了一处药店,取名“药王大店”。门前贴了一副对子:
路从绝处开生面
人到后来看下台
杨怀义听说了,只是嘿嘿笑,并不褒贬。
“药王大店”的生意开张后冷清了些日子,渐渐就火了起来,就抢走了药王堂许多生意。有些杨怀义医不好的患者就去“药王大店”,用了佟小川的药,竟十分奏效。就有了高低,药王堂的生意就日趋冷落了。
那天,杨怀义让伙计来“药王大店”找佟小川,请小川到药王堂饮酒一叙。
佟小川嘿嘿冷笑,一口回绝。
刘三在一旁劝道:“去一趟又何妨,看他杨怀义如何说话。”佟小川想了想,点头答应。
第二天,佟小川就带着刘三来到药王堂。只见药王堂装修一新,远非旧日景象。停小川一别多年,几乎认不出了。心想杨怀义果然是一个经营的好手,心中不禁平添了许多感愤,一口恶气就涌上来,扯大步进店。却不见杨怀义。
佟小川就坐下等。刘三在一旁大笑起来。
佟小川诧异:“你为何发笑?”
刘三道:“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瞒少爷,少爷也莫再恼恨杨先生了。少爷当年放浪形骸,杨先生怕少爷毁了药王堂,才无奈使出这法子逼少爷出走,又让我暗中跟随你到天津,用激将法逼你苦学。今日少爷已医道成熟,杨先生便走了。”
佟小川听得呆了。
刘三让伙计从柜上取过账本,放到佟小川面前,刘三叹道:“这上边是药王堂几年来的账目,笔笔清楚。所有盈利,杨先生走时没拿一文。”说罢,已湿了眼。
佟小川怔怔的,泪就淌下来,就问:“杨先生何时走的?”
伙计答道:“一碗茶的工夫。”
佟小川忙起身追出去,刘三几个伙计也忙跟上。追出城西去十余里,并不见杨怀义的踪影。大家怅怅的。
刘三长叹一声:“杨先生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佟小川一双泪眼向前望去,只见夕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