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七点的时候,市委常委会才散。林荣明副书记昏头胀脑地走出会议室,只觉得脑仁一蹦蹦地疼。他最近神经衰弱得厉害,晚上离了安定片就睡不下。
司机小黄见林荣明脸色不好,也没敢多说话。谁知道汽车刚刚驶出市委不远,就抛了锚。小黄折腾了一身汗,也没把车弄好。林荣明苦笑笑:“反正也晚了,你也别太急了。”就去坐公共汽车了。
林荣明好长时间没坐公共汽车了,汽车像一只装得满满的火柴盒。到了滨河公园,林荣明挤下车。他还要倒一站地才能到家。
公园里传来了一阵悠扬的胡琴声。林荣明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感觉这是一个老手儿,琴声操得十分熟练。汽车还没有来。林荣明看看表,料定家里已经吃过饭了,就转身进了公园。那悠悠的胡琴声让他听得耳馋。林荣明年轻时是个戏迷。
太阳还没有落山。公园里的树木被染得一片金黄。花坛旁边围了一群看热闹的。有两个老汉手把着京胡演奏,两个人都是眼睛似闭不闭,摇头晃脑的,好像进入了一种境界。中间有十几个老汉和三个老太太坐在马扎上,看着一个秃顶老汉在唱。老汉唱的是《鱼肠剑》。林荣明听得懂。
一事无成两鬓斑,
叹光阴一去不回还……
秃顶老汉行腔咬字都很精确,活脱出伍子胥报仇无门,悲凉绝望的心境。林荣明不觉喊了声好。
秃顶老汉唱完。又一个瘦老汉站起来,替换下秃顶。那京胡也没有停顿。林荣明这才悟出,那马扎上的十几个人都是唱角。林荣明听出京胡奏出了《钓金龟》的小过门。那瘦老汉反串老旦,真有几分李多奎的味道。这段唱林荣明记得很熟。他听出老汉唱丢了一句“抛下了母子们怎度光阴”。于是,林荣明在一旁纠正了一句。
拉京胡的两个老汉赞许地睁开眼,看看林荣明。其中一个停下胡琴,对林荣明笑道:“这位也是票友了,可从未见过。今天唱一段如何?”
林荣明推辞了两句,就走到胡琴跟前,笑道:“《空城计》。”于是,胡琴登时奏起来。林荣明立刻进入了角色:
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
算就了汉家业鼎足三分……
一片掌声连连爆起。林荣明立刻觉得自己进入了一种非常美好的状态。
回到家时,路灯已经大亮。妻子正在看电视,见他进来,就笑道:“又开会了?”
“嗯。”林荣明点点头,就对保姆说,“给我弄点儿饭吃。”
妻子惊讶道:“你还没吃饭啊。”就忙跟着保姆一块儿进了厨房。
林荣明今天胃口格外好。妻子在一旁看着他,笑道:“好久没看到你这样开心了。”
第二天早上,林荣明把自行车从小房里推出来了,弄了块抹布擦着。妻子愣了:“你这是干什么啊?”
林荣明笑道:“从今天开始我骑车上班,锻炼锻炼。”
妻子问:“你告诉小黄了?”
林荣明一边洗手一边笑道:“一会儿他来了,你告诉他一声。”
林荣明骑车到街上吃了些早点,就朝滨河公园骑去了。那里已经围上了一圈子人了。那几个老汉昨天已经跟他熟了,彼此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这次没有再让他,林荣明就在一旁排队等着。轮到他,他看看表,就唱了一段《淮河营》,然后告辞,匆匆骑车走了。
到了办公室。小黄满脸愧色进来,一个劲儿检讨。林荣明一边翻文件一边安慰小黄,连着说了几个没事没事。小黄神色不安地走了。
晚上下班时,小黄已经把汽车擦得照人,等着林荣明。林荣明出来笑笑,告诉小黄,今后他不坐车上下班了。说罢,就骑上车子走了。小黄就愣在了那里,挺苦恼的样子。
林荣明又是很晚才回家。他吃饭时,妻子就坐在饭桌边,呆呆地看他。林荣明偶一抬头,和妻子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林荣明就笑:“有事?”
妻子说:“小黄来过了,两口子一块儿来的,小黄做了检讨。看样子包袱挺重的。”
林荣明生气了:“没事找事。做什么检讨?”
妻子看着他,没说话。
吃过饭,林荣明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妻子一旁淡淡地问:“你这两天都干什么去了?”林荣明头也没抬:“没干啥。”妻子笑:“真没干啥?”林荣明抬起头,感觉妻子的目光挺扎人的,就生了气:“你这人,你说我干啥了?”妻子怔了一下,就转身进了卧室。
这一夜,林荣明睡得挺死,妻子却没睡着。
第二天,林荣明早早起来,骑上车子就走。妻子早已经在门口站着呢,看着他:“这么早干什么去啊?”林荣明笑了:“出去遛遛。”妻子眉头微微拧起来:“你这两天都干什么去了?老林,你别瞒我。”林荣明笑了:“你乱想什么啊?”他刚刚想对妻子说自己去唱戏的事,妻子已经火了,却没有嚷,很愤怒地低声说:“你是不是又去找汪玉芳了?”林荣明一怔,没想到妻子想到那个事上去了,就很不高兴地说:“你别没事找事好不好?”就骑上车走了。
汪玉芳是林荣明大学的同学。毕业后两个人分到了一个厂子,两个人确实好过,拥抱、接吻这类动作也都有过。后来闹了点儿小意见,谁也不肯让步,就赌气分手了。至今林荣明挺后悔,也许跟汪玉芳结婚比现在这个妻子要好一些。他现在算是懂得了什么叫女人的小心眼儿,妻子在公安局工作,在家也像个侦探。直到儿子都上初中了,她还曾追问过林荣明跟汪玉芳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林荣明只交待到握手这一步。他挺反感,他从妻子那醋醋的目光里,读到了坦白从宽的味道。后来林荣明调任市委秘书长,汪玉芳已经是市纪委办公室主任了。因为工作关系,两人倒是常常见面。但两个人都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即使有那种浪漫的念头,也只能压在心底了,不能见光了。而且林荣明知道汪玉芳夫妻感情并不大好,就更不敢单独跟汪玉芳接触了。今天妻子又猜疑到汪玉芳身上,林荣明感到十分窝火。
等他骑车到了滨河公园时,情绪全坏了。轮到他唱时,他点了一段《战太平》,本想抒发一下心中的闷气,却唱得少气无力。唱完,那拉胡琴的老汉笑道:“你早上没吃饭吧?”
林荣明抱歉地笑笑,四下拱拱手:“今天嗓子不在家。”便匆匆走了。
上午,市纪委汇报工作。汪玉芳也来了,两个人笑笑,也没有说话。休息的时候,林荣明突然有了一种想跟汪玉芳聊聊的愿望。当他把目光投过去时,汪玉芳也正在看他,他便压制了这种愿望。
中午在食堂吃过饭,林荣明便在办公室的简易床上打了个吨,竟梦见和汪玉芳同台演出《武家坡》,赢得了满堂彩。醒来,他暗自笑了。汪玉芳是个戏盲。
下午接着开会,汪玉芳坐在他的对面,朝他笑笑,他感到有点儿招架不住,心猿意马起来,心里就有了一种颤颤的感觉。他忙扭过视线,不与汪玉芳对接。一直到散会,他再也没看汪玉芳一眼。
下了班,他便往公园跑。等他上场后,便把妻子和汪玉芳都扔到脑后了,认真地当了一回诸葛亮。《借东风》唱得出神入化,喝彩声不断。他十分得意自己的功力,一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当年自己到了剧团,现在也许真唱红了呢。
今天他没有急着回去,也没觉得饿。他坐在一边跟这些票友们聊了一会儿天。彼此让让烟,通报了一下姓名。他并且知道了那个拉胡琴的老汉跟他是一个县的,于是两个人亲热地互称老乡。一个瘦高的老汉说,今年市里组织票友大赛,于是老乡便鼓动林荣明好好练练,并认真地估计了一下,说林荣明能获奖。林荣明哈哈笑着,他有点儿陶醉。这里真是一块净土,只问姓名,不问身份,只唱戏文,不谈哀乐。真是大放松啊。林荣明一时感觉自己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了。
直到路灯亮了,他才回到家。保姆弄饭给他吃。他看出妻子不理他了。他也没搭讪,看了会儿文件,就早早钻进被窝睡了。就听到妻子坐在外面沙发上长吁短叹,后来他就听不到了。
第二天上班,他处理了几个文件,就溜出来,奔了乐器商店。花了四十多块钱买了一把京胡,当场试了试,手头还行。售货员夸他操练得不错。
晚上下了班,他带着这把胡琴进了公园,那个老乡试了试,连连称赞他的眼力。林荣明笑道:“我今天自拉自唱一回。”就拉琴。唱《武家坡》里的薛平贵。刚刚唱了两句,林荣明感觉肩上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回头一看,便苦了脸,穿着警服的妻子表情严肃地站在他身后。
顿时,周围鸦雀无声了。大家静静地看着女警官活捉了“薛平贵”。林荣明心里连连骂晦气,起身朝大家拱拱手:“失陪失陪。”就跟着妻子走了。
回到家,妻子开始发牢骚:“你怎么也不注意影响啊?那种地方是你去的吗?”
林荣明火了:“我注意什么?不就是去唱唱戏嘛?怎么了?”他拍开了桌子。妻子不再说了。
第二天早上,他刚刚起床,司机小黄就进来了,朝他不自然地笑笑:“林书记。”
林荣明还没说话,妻子就在后边说:“老林,你的自行车要修理了,小黄是我叫来的。以后你还是坐车上下班吧。”
林荣明瞪了妻子一眼,拎着包上了汽车。他坐在车上生闷气。他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自己从调到市委之后,什么钓鱼、下棋、打百分等等所有的业余爱好,都让妻子改正了。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笼子里。
晚上,他下班,让小黄把车开到公园门口。小黄大概想劝劝他,可看到他阴阴的脸,也没敢说什么,林荣明进了公园。里边却没有唱戏的了。他一问,有人告诉他,今天早上来了几个公安局的,说这里不让有噪音。全赶走了。
公安局的管什么噪音!扯淡嘛!不用问,都是妻子搞的鬼了。他气呼呼地回到家,想跟妻子吵几句,泄泄火。不巧,老婆的几个同学来串门,他搭讪了几句,就回屋睡觉了。
第二天下班。屋里坐着一位客人。见林荣明进来,忙站起身笑道:“林书记。”
妻子一旁笑道:“这是市京剧团的张良琴师,胡琴拉得好极了。今天特意来给你伴奏。”
林荣明愣了愣。就笑道:“不耽误您的工作啊?”张良笑道:“我已经退休了。”林荣明看看一旁微笑着的妻子,心里就乱乱的,说不清楚是感激还是怨恨。
林荣明跟张良琴师扯了一会儿闲话。张良就拉了几段,林荣明也唱了几段。到了晚间新闻的时候,张良才告辞。这样一连过了几个晚上。
林荣明突然感觉到特没劲了。怎么唱也唱不出滨河公园的那种感觉,那种情绪。尽管张良拉得特别好。妻子在一旁当热心观众,后来小黄夫妇和秘书也来看。大家都鼓掌。可林荣明是个聪明人,他看出大家都是哄着他玩儿呢。他心里挺别扭的。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不听话的小孩子了,需要大人哄着才行。
这天晚上,张良又来了,进门就笑:“林书记,今天唱《空城计》吧。”
林荣明笑笑:“不唱了。”张良一愣。林荣明就从墙上取下自己买的那把胡琴,递给张良:“您来了好几天,也没什么好谢您的。这玩意儿我也用不着了,做个纪念吧。”张良看看林荣明,又看看林荣明的妻子,就呆呆的了。
林荣明就跟张良扯了几句闲话,就不再说了。张良看出林荣明累了,就告辞了。出门时笑道:“林书记,您什么时候想唱了,就告诉我一声。”
林荣明笑道:“我这一段时间挺忙的,不唱了。”
从这天起,林荣明果然不再唱戏。每天晚上回到家,就吃饭,看电视,然后翻翻报纸和文件,就睡觉。他看出妻子那紧张了好些日子的脸上,松弛下来了。
这天是星期天,他上街理了个发,刚刚出来,就听到有人喊:“老乡。”他听得耳熟,回头看,竟是滨河公园的那个操琴的老乡。老乡过来笑道:“怎么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林荣明笑道:“忙,忙啊。”
老乡笑道:“我们转到莲花公园去了。大家常常念叨你呢。”
林荣明笑笑,就跟老乡扯了几句天气之类的闲话,竟没有再说一句戏文,然后便分手了。那老乡在后边怔怔地看着林荣明,感觉这人怪怪的。看了一会儿,也转身走了。
街上,人海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