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线是城市的产物,但城市于它来说永远是个谜。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痛苦与彷徨的悖论。斑马线清醒在城市的梦中,而城市则始终隐藏在斑马线的视线之外。假如斑马线也有理想,那它一定犹疑在横亘或逃离的命题中。无论结局怎样,这都是斑马线的命运,不能直面、不敢躲避,不愿始乱终弃。
一个聊以自慰的解释是:这个看上去很美的设计,为人群、为车辆,以及城市中那些无以名状的感受预设了部分规则。它的邻居是威严的楼宇,是忠实的红绿灯,是那些注定只能邂逅无法相守的男男女女。其实,连斑马线都不能说服自己,听凭自己消融在城市充满阴谋的怀抱里。是的,充满阴谋的怀抱,催发纷乱的步伐和拥挤的车轮,并诱惑它们碾过斑马线,象极了黑豹对猎物的戏弄与强暴,一次又一次,看不见终结的尽头。
我们都怀着翻身做主人的幻想。可是斑马线无法主宰的恰恰是自身的命脉,它听命于另外的安排,它的横亘仅仅是某种强力意愿的摆设。城市,这个庞大而奇怪的复合体每时每刻都在俯视着它,监视着它。简单且洁净的斑马线,静卧在永远不会降临的黑夜里,静候着那永远无法靠近的梦境。
的确,斑马线是城市的奴隶,好比我们是时间的奴隶一样。
斑马线当然不是天生的哑巴,可是它只能和自己对话。它周围的一切事实上与它毫不相干,熟悉的景致也仅仅是熟悉罢了。没有人可以走进另一个人的心里,就好象没有一条斑马线可以温暖另一条斑马线。即使斑马线和城市之间从来不乏交流的冲动,唯一要强调的是,交流的对象只是它自己。城市与斑马线处在看似轻巧的语境里,却始终隔了一层墙,以致于让所有的话语只好归于愤懑、归于叹息、归于寂寞。
城市里不存在季节的更替,只存在更替的感受。法桐的树叶开了又落、落了再开。斑马线见证了树叶的嫩芽、树叶的繁茂以及树叶的衰败。犹如一面镜子目睹美人的红颜更迭。坠落,是树叶告别光与影的舞蹈。斑马线羡慕这种能以死亡示意相思与爱恋的方式。要知道,对斑马线来说,空间是没有意义的,它只能横亘在时间中,凄美的落花流水于它全是不切实际的虚幻。若是想了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转头成空、成痴念?!
城市总是处在静止与变化的摇摆中,斑马线则借助了摇摆不断找寻自身的平衡。日月的光芒交替抚摸,城市或善良或丑恶的面庞,暂时息了纷争,看径直的线条舒展在城市的脉络。有一个泯灭了悲伤与兴奋的人,从它身上踯躅而过,斑马线的心陡然收紧了。一个只落得心如止水的过客,真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悲哀?活络的城市竟然由无数个死寂的心组成,斑马线窥伺出这难堪的端倪来,答案轻松得简直要令它窒息。
野百合也有春天,斑马线也有清晨。城市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里没有醒来。鳞次栉比的红绿灯变幻着清新的面孔。斑马线遥望着最远处的灯光渐次熄灭,好像看着临时搭建的城市隧道一节节破碎,然后消逝。零星的几个人,终于无需左右张望就可以迈过它。两张废弃的通宵电影票被风吹过来。斑马线在城市的清晨里检点、拼凑着完整的自己。
是啊,无论怎样践踏,斑马线看起来都是那么完整,可是又有谁知晓它所遭受的内伤?对铺陈浩淼的城市而言,斑马线早已失掉抗争的能力,它最明智的保护措施就是承受、承受,承受一切看似不能承受的压力。濒临最后,它终于修炼出了最薄弱也最坚强的化身。最有力的佐证便是:你不能从马路上把斑马线揭下来,它就在那里,你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控制它。对于一个人来说,它是有形的,它也是透明的,最无力时最坚韧。
斑马线把一切都交给了陌生的城,它借助了无数个替身完成了在城市间的流浪。从东京到纽约,从广州到上海,有交通的地方就有斑马线。这个时候,斑马线突围了空间的虚无,转化成无数个与城市相对峙的“点”。凭借这些“点”的依托,它能够停滞在城市的半空,并自由地切换迥异的场景,比如城市纷飞的大雪、暴雨肆虐的雨季、楼群间显露的闪电、热浪滚滚的石头城、午夜闪忽的骑车者、酒吧聚会结尾时的啤酒杯、惘然若失于空寂街面的眼神、恋人诀别的呓语或不甘……。
在制造安全感的同时,它迷失了自己的方向,甚至陷入了十字路口的循环。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欢乐场,并不适合每一个人;斑马线的尴尬在于,它既要在这城中停留,又舍弃不下天空的召唤。它的身形似乎总是在横亘与逃离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我们认为,难以抉择的困境和没有抉择的境地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归去来兮,无始;归去来兮,无终。
老实说,斑马线并不清楚放逐城市与隐遁山林的区别,大隐或者小隐于它都是一样的惶惑。但在城市楼群间的漂流似乎还要继续下去。即使它把自己贬低到再也不能退缩的地步,也仍然看不见被解救的希望。对于这一点,明城墙边的斑马线似乎有更多的思量。它一直在揣度城墙的用意。它想知道的是,假如它也可以如此这般静默着横亘下去,比如也来个六百年,命运会不会因此显示出另样的风景来?一座蜿蜒的墙可以围住一座城池,一段耿直的斑马线可以吗?
相比较而言,斑马线比我们更清楚城市的秘密。要说生活于我们全然是纷乱繁复的,斑马线却洞悉所有落叶叠加的层次。它始终清醒在我们的梦境之外,清醒在城市的梦境之外。那些来来往往的梦啊,踩踏着斑马线蜂拥朝对面流淌开去。斑马线无意追究任意一个灵魂的安居之所,它只能尽力关照那些游荡而无所依靠的灵魂。在有限的横格间庇护它们稍作安顿,然后再次目送它们飘向下一个十字路口。上帝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斑马线则保佑空空如也的灵魂,超度它们浸染进城市的反面。
(谨以此文,回忆一段城南旧事。)
(2004年夏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