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佛教徒,唯喜读经尔。
《六祖坛经》是禅宗的最重要典籍,记录了六祖慧能得道传法和开导门徒的经过,是中国佛教著作中唯一被尊称为“经”的。从它的格式看,录入先师点化之法,与《论语》等俗世典籍相似。从夹叙夹议的风格看,又类似每个基督教家庭必备的《圣经》,属启蒙之作,不避烟火气。
慧能大师不识一字,也曾因此受到讥讽,有一次有尼姑问他:不识字,岂能会意?慧能答曰:诸佛妙理,非关文字。一问一答,已有禅机充溢。慧能终其一生,宗旨莫过于八个字:明心见性,见性成佛。佛不在西方,不在别处,每个人都有佛性常驻,但是为外相所遮蔽,要扫除各种形式。
和非佛学书籍不同,《坛经》是越读越深,世界也会越读越小,这与厚积薄发形成了极大的差异,世界跟随佛经缩为微尘。另外,《坛经》有给人很大的空间。这个空间就是“自己”。发现自己,发现一个与“我”相对的“自己”。好多层面的对话就会展开,所谓我读《坛经》,而《坛经》度我是也。因此,《坛经》可以称得上是一本哲学著作,是要回答“我是谁”。《坛经》让你与“自己”重逢。
人,终归要与自己一起生活。我们很可能对这个情况少有体会,或者只有模糊的意识。《坛经》讲心念,讲自性,讲根据它们发生的情绪流变。我们应该怎样和“自己”相处,是不承认它,还是与它和解,这决定了日常的种种。这不是养生之道,因为它对身体不感兴趣,区别在这里。
慧能的修行是对佛家传统的一次忤逆,准确地说,是一次史无前例的解放。他对在寺庙修行还是居家念佛不做苛责,认为明了本性,在哪里都一样。这就打破了丛林和尘世的围墙界限。可他在约定了无障无碍的物理范围时,又对心之所属做了划分。心性在哪里,是否妥当安稳。
人在没有见识心性之前,实际上是被它抛弃的,是被“自己”抛弃的。人与自己相处得那么紧张,立于世而又不安于世,就会痛苦。当然,与“自己”共处,并不是要消灭一切感情,而是要求取圆满。慧能因为没有文字的烦恼,而明心见性,我们又要怎样不被烦恼丝羁绊,自修自行呢?
西方家庭把《圣经》当作日常书籍,其实《坛经》也可以。它里面有小说一样的情节,逃亡、阴谋、刺杀;它也有醒世良言,有当头棒喝,有市井百态,有孤寂心思。不同的人,可以从中收获各自想要的。这是一部传世著作最好的特征。当然,不必崇拜它。找见自己,经书不过是渡江之一苇,不能成障。
六祖慧能坐化前,对众弟子说:“吾行矣”,奄然迁化。此前有言:不见自性外觅佛,起心总是大痴人。诚如斯言,我们终其一生,不得清净定慧,无非是求外在佛,寄望于不相干的人物,却听任“自己”擦肩而过。有人指望万里江山,哪知见性知己,菩提树下,也敌不过清风明月。
(2011年春 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