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的儿子,但最终却选择的是从文之路并成为一代文豪;他是一个数十年躲在书斋的书生,二十多年前却跳进俗务奔走在台湾、香港和内地;他没有专门学过戏曲,却领衔编排了青春版《牡丹亭》并在中国高校掀起了昆曲热;他从小上的是基督教学校,然半百之后,却笃信佛教、慈悲为怀。
见到白先生已是深秋,然而岭南的秋天有如先生,温柔而淡定。70岁的他,发胖了,坐在一大捧香槟玫瑰后面,嘴角,噙着笑,眼里,通达透明。同你说起话来,虽细语柔声,但是隐隐地透着坚韧。不说话的时候,淡淡贵气,浅浅忧郁。
“昆曲就是美”
白先勇是个小说家,被誉为“继张爱玲之后最优秀的短篇小说家”,这么一个文学功底深厚的人,谈到昆曲,能用的形容词竟然只是一个“美”字。在白先勇眼里,昆曲是世界上最美的艺术形式,“昆曲把每个人心中潜伏的那首诗都唤醒了”。
“青春美、舞台美、人物美、戏文美……很少有像我们这部戏这么诗意的美,昆曲就是美。”
对年轻观众来说,青春版《牡丹亭》的男女主角,在外貌上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沈丰英饰演十六岁的杜丽娘,秀丽娴雅,有一种怯生生的幽静大方;俞玖林饰二十出头的柳梦梅,俊秀英挺,有一种清纯天真的憨痴气质。“我坚持,要男女主角一出场,就是‘俊男美女’亮相,必须即刻颠倒众生,否则年轻的观众就坐不住了。”
“我去香港做昆曲讲座,需要年轻演员,就到苏州昆曲院挑演员。俞玖林扮相俊美,书生气浓,而且一副巾生好嗓子吊起来非常好听。另外一个沈丰英更美,眼角生情啊。他们这辈演员都很年轻,功底不是很特别深厚,是两块璞玉。谁来琢玉呢?我想让‘巾生魁首’汪世瑜和苏昆“旦角祭酒”张继青来带他们两个。”
汪世瑜那时已退休,淡居杭州。张继青也已66岁,且关节炎令其不能下蹲。两人原都没打算再收弟子。白先勇亲自出马,汪、张二人才应允下来,说,鞠个躬就行。白先勇却定要俞、沈一膝跪下拜师,行三拜九叩大礼。“很多人说这是封建,我却认为这很重要,磕了头就有了皈依的感觉。”汪世瑜和张继青拿出箱底真传,驻守苏州整一年,手把手教授。直到徒弟们的一个身段摆定,一个水袖甩出,都不差分毫。
白先勇制作青春版《牡丹亭》,一方面尽量保持昆曲抽象写意,以简驭繁的美学传统,另一方面,适当利用现代剧场的种种概念,来衬托这项古典剧种,使其既适应现代观众的视觉要求,亦遵从昆曲的古典精神。于是,青春版的《牡丹亭》集合了台湾一流的创意设计家,一同投入这项浩大的文化工程。
美术总监兼服装设计王童是台湾知名导演,也是出色的服装设计师(曾以《策马入林》获金马奖最佳服装设计奖),青春版200多套衣服全出自他的手笔。他在所有色彩中都加入了柔柔的灰,刷淡了传统戏服的浓艳,干净又清新。苏州昆剧院的演员一个个穿了就不肯脱。每次演出,当杜丽娘以一套套水红、粉蓝、乳黄出场的时候,观众席上总是赞叹不已。白先勇说:“青春版集合了许多文化人的智慧,是求美的结晶。”
“我还是会回到自己的小说中去”
白先勇一直为拯救昆曲而努力,他自称为昆曲打了20年义工。我问:“以后希望大家记住你是以‘小说家’的身份,还是‘昆曲义工’?”
“小说家!”白先生肯定地说,“我是实在等不及了才出来做这些事情的。昆曲代表中国的高雅文化精英文化、一种传统古典美学。这些东西如果消失了就是很大的缺憾。你看,现在元杂剧不能演了,宋词不能唱了,如果这些现在都有,中国的表演艺术那还了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首批“人类口述非物质遗产”,一共19项,昆曲名列第一,超过了日本能戏、印度梵剧。日本人知道他们的能戏被评上后举国欢腾啊,可是我们中国呢?没有人重视。”
“我一场场去大学巡演,就是因为中国现在的大学生和教授是知识精英,他们的接受是要紧的(白先生用手指“笃笃笃笃”敲着桌面)。北师大设备不好,我一定要坚持去,他们将来出来是做老师的,他们的影响多大啊。”
白先生说,他现在只是在尽个人绵薄的力量在进行这个事业,他觉得很累很累,虽然有很多人在支持,比如一些港澳台、内地一些企业家不仅捐款,还到处拉人买票看戏,看戏看得如痴如醉。但是,作为一项需要投入的不仅是激情和金钱的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我希望有人尽快来接我的班,而且要好好地接下去。”说完,他沉默了,嘴角是一丝淡淡的笑。
白先生的真诚出乎我的意料,此前很多报道将他打造成一个力挽昆剧狂澜,复兴中国百年昆曲的大将,但是今天,我才觉得他是一个有自己想法和作为的人,上善若水的豁达让人觉得他分外纯粹。
应当讲,无论从作品的创造还是他个人的性情来说,白先勇是值得回去的。上个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白先勇的作品为人们耳熟能详:《台北人》、《玉卿嫂》、《永远的尹雪艳》,及长篇小说《孽子》和系列小说《纽约客》等等。他的小说读来像一杯醇酒,笔底下流淌着曹雪芹的风韵。他写从大陆流落到台湾的各样“台北人”,无论大将军还是交际花,里面的乡愁、彷徨、无奈和悲凉,从繁华到衰败,从个人悲剧到社会悲剧,都让你有刻骨铭心的人生感悟。著名学者夏志清教授对他推崇备至,“白先勇是当代短篇小说家中少见的奇才。在中国文坛上,成就可和白先勇相比的,从鲁迅到张爱玲,也不过五、六人。”昆曲和小说,哪一块缺了他似乎都是可惜。但是,如果我们了解白先勇的过往,知道他的家世和阅历,那么对于他这样一个深于用情、常怀“赤子之心”的人来说,文学也许才是他的最佳的归宿。
“我越来越相信佛教了”
白先勇告诉我,他最爱的书是《红楼梦》,“它就是一个佛教寓言。”
作为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之子,白先生在追忆自己的身世时常说,他生长于一个“乱世浮生”。白先勇的生活经历很复杂,他出生于广西桂林,辗转于重庆、上海、香港,后来随父到了台湾,最后又前往美国教书至今。
白先勇说起了姐姐。“她是一个非常善良又很敏感的人,我与她的关系很亲近,一直到最后。”白先勇说,十个兄弟姐妹,父母没有特别的偏心,每次分桔子大小都是一样,但是在家里,孩子的成绩会影响父母对他们的宠爱。姐姐的成绩不是很好,经常留级,虽然她的英文和画画都很不错。后来父母把她送到美国读书,姐姐承受不了压力得了精神分裂,一家人忽然觉得欠了她很多,特别是母亲。
“我姐姐是个悲剧,她很善良,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她也很好看,我一直想倘若她不得病,以后一定是个贤妻良母。我与她的情感很深,她的遭遇让我非常难过,她的经历也开始让我学会如何去同情与悲悯一些不幸的人。如果我还有慈悲心肠的话,一定是她引发的我,按佛家的说法,她是在渡我。我姐姐是我们家的最大遗憾。”
白先勇告诉我,不久他将带着青春版《牡丹亭》去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演出。白先勇对这所名校有一份特殊的感情,1966年,他的挚友王国祥在此攻读博士学位。白先勇追求的是文学艺术,而王国祥是一个科学家,两人有着不同的方向,但贵在相互理解与扶持。每临假期,王国祥就会到白先勇位于圣巴巴拉巴萨隆那道940号的宅院中与老友厮守。
当王国祥的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旧病复发后,白先勇为他访遍了美国大大小小的医院,甚至街头简陋的小诊所也不放过,还到中国大陆,背回两麻袋气味刺鼻的草药。
“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我花了我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心血,来打这场仗,但最后我们还是败了,一败涂地。”“我执着国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霎时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白先勇散文《树犹如此》)
白先生与我交谈到最后,可能是疲惫所致,也可能是勾起了情感的波澜,白先生的语调明显沉寂了许多,一度让采访陷入了沉默。《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可以为爱情从生到死,由死再生。可生生死死的是神话终究代替不了人生的悲欢离合,或许也不能完美地弥合白先生深藏的遗憾。作为完美主义者,白先勇理应深谙《牡丹亭》里暗伏着的哀愁。如花美眷,终究抵不过似水流年。婉约至极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最终化归白先生的一句话而已,“现在我越来越相信佛教,大悲之心,普渡众生。
(2006年秋 广东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