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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尺集 §布朗

布郎是我心中的一个结,许多年了,这个结依然还在。

感谢布郎,是布郎教会我用一颗宽厚仁慈的心面对世界。

即使这个世界时而凶险,时而狡诈,不可预测,常常使我无所适从。即使这么多年以来,在没有布郎的岁月里,我一直深怀疑惑,一颗宽厚仁慈的心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布郎啊,我亲爱的布郎,请你告诉我。

那年大雪封山。

我的好兄弟叶茂死的第二天清晨,我悲伤痛苦,没有打猎的愿望,就将黑管猎枪扔在我老婆的炕头,从家中溜了出来。我在荒郊野外闲逛,幽灵一样,我穿越那片沼泽地。就要到古云杉树的近旁了,我停下脚步。

这时,我看见布郎。

布郎在紫云杉树的后面,看到我后,疑惧地向后退着,兽夹的铁链已经被它拽得笔直,身边是一滩殷红的血,在白的雪的衬托下,格外悲壮。布郎两眼逼视着我,两耳高耸,背上黑亮的毛也高高的竖起,尾巴惊恐地耷拉在地下。布朗的乳房胀鼓鼓的。

我知道,布郎是一个刚生育幼崽不久的母亲。

向着我,布郎撕心裂肺地狂吼起来,像一位战场上的勇士,死到临头,还不甘示弱,向我射来一串无情的子弹,只为捍卫它生的权利。

这就是狼性。

布郎对我没有丝毫信任,也不容我靠近它。

布郎并不懂我的心意,在我看见布郎伤口流着的血和它鼓胀的乳房的那一瞬间,我就产生了想救它的想法。我是一个猎人,遇见猎物就有猎杀的欲望,可是,遇见布郎,我却突生怜悯,心慈手软起来,这可能就是缘分。布郎不懂我,我可以宽恕它,可还是一时性急,嘴中骂着布郎,都深陷囹圄了,还狼性不改,心中却对他不幸的遭遇满怀同情,我知道在附近一定有一窝嗷嗷待哺的“儿女”在等着布朗回去给它们喂奶。看样子布郎被兽夹捕获的时间不长,它的“儿女”可能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就在附近的区域。依我多年狩猎的经验,如果现在就把布郎救出来,布郎非把我撕碎了不可。我决定先去找布郎的儿女们。

通往杉树林的道路被齐膝深的积雪覆盖,顺着这条路,我向杉树林走去。

阳光柔软而温暖,像一条一条五彩缤纷的锦缎从天空飘落下来。

不远处就是那片杉树林了。在杉树林边上,我发现了一串脚印,脚印伸向杉树林的深处,又攀上一个奇石嶙峋的山崖,最后进入另一棵古云杉树的根部。树的根部有一个洞穴,洞里悄无声息。站在树边,我无法判断那些小家伙是否住在这里,索性就模仿布郎召唤幼子的声音尖声地嗷叫起来,一声,两声,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杉树林中回响,凄凄切切,惟妙惟肖,像失魂落魄的布郎。这一招真灵!我看见四只像布郎一样的小家伙从树根旁的洞口探出头来,看见我,它们胆怯地一个跟着一个地爬出洞口,向我走来。它们乳臭未干,顶多几周大。我伸出手,一个小家伙试探着舔舔我的手指。经验告诉我,饥饿已经压倒了这些小家伙处于狼性本能的疑惧。我把它们装进背包,从原路返回。

当我背着那些小家伙们再次来到布郎身边时,我看见布郎异常激动,它凶相毕露,兽夹两侧的铁链在它狂暴的挣扎中“哗啦哗啦”地响着,布朗撕肝裂肺地叫声,凄凉哀婉,让我心惊肉跳。

可能是嗅到了小家伙们的气味,布郎直立起来,愤怒的眼睛逼向我,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嚎,伤口流出的血从兽夹两侧渗了出来,滴落在雪地上。布郎的伤口还在流血,我看见布郎暴跳如雷之后痛苦的神情,那是一种多么复杂的痛苦,伤痛,怜子之痛,对生的渴望,愤怒和焦虑,全都写在了布朗的脸上。远远望着极度伤心的布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背包,刚将背包放到地上,小家伙们就像离弦的箭,奔向布郎,奔向布郎鼓胀饱满的腹部,转眼间,小家伙们全都在布郎的肚子下面“吧唧吧唧”香甜地吃着奶。

小家伙们的到来,使布郎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它强忍伤痛,不再狂燥,却依旧对我充满戒备,没有信任。我试图将兽夹从布郎的腿上取出,几次都没有成功,每一次我试图接近布郎时,布郎就顽固地从嗓子里发出低沉的叫声威胁我,或张着口,伸出长舌,露出狰狞的牙齿,不让我接近它。带着幼子的布郎更有攻击性了,这原本就是狼性所致,看来,要想解救布郎还要另想办法。我决定回家先给布郎拿点吃的。

我朝河湾走去,我的家在满是积雪的河岸边。

回到家,我砍下一只鹿腿,就转身上路了。老婆问我神秘鬼道地去干什么?我含混其词、语不达意地给她说,我去叶茂的坟上看看,就匆匆上路了。

布郎的腿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救治,有可能留下后患,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跑起来。我跑到布郎身边时,四个小家伙出乎预料地迎向我,他们添着我裤脚上的雪,显得非常友好,布郎看着此情此景,对我的敌视也淡漠了许多,我趁火添柴,气喘吁吁地对布郎说,布郎,你的美味来了,来吧,别紧张。我把鹿腿扔给布郎,布郎嗅了嗅,三口两口把肉吃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照顾布郎。给它喂鹿肉,给它轻声讲话,我一点一点地靠近它,是为了争取它的信任。是为了解救它。可是,布郎依旧虎视眈眈地提防我。

到了第七天,奇迹发生了。

薄暮十分,我掂着三只刚刚打的野山鸡来看望布郎。看见我又送食物来了,小狼崽们连蹦带跳地向我跑来,它们已经信任我了。但是我对布郎却已经失去了信心,我将三只褪了毛的野山鸡扔到布郎面前,就转向围在我周围的四个狼崽,我蹲下身后,四个狼崽争着往我怀里钻,我忘情地抚摩着四只活泼可爱的小狼崽,又拿出一只碗,将带的开水倒在碗中,让它们喝。这次,布郎却出乎预料的无动于衷,它并没有吃我给它带来的食物,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对布郎的顽固不化,我已经开始厌恶,不想理它,因此就没有在意它投向我的痴痴的目光。就在这时,我看见布郎一动不动地站着,尾巴轻轻地摆了一摆,我激动的心就要跳到嗓子眼了,我拿出随身带来的毯子,将身体裹住,坐在离布郎一米远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在布郎伸手可及的地方睡着了,布郎强壮的颌骨只消一口下去,就能咬断我的胳膊,甚至脖子。可是,它没有这样做,他已经把我当朋友了。

早上,我被小狼吃奶的声音吵醒,我轻轻探身过去抚摩它们,接着我伸手去摸布郎受伤的腿。布郎疼的向后缩,却没有任何威胁的表示。

兽夹的钢齿钳住了布郎的一只前爪,伤口红肿溃烂,如果现在我把它解救出来,它的这只爪子还不至于残废。好的,我说,我这就把你弄出来。我双手用力掰开夹子,布郎抽出了前爪。布郎把受伤的爪子悬着,一颠一跛的来回走,发出痛楚的叫声。根据我多年野外生活的经验,我想,布郎这时就要带着小狼崽离去,从我的视野,从这茫茫的原野中消失。不料,布郎却小心翼翼的向我走来。布郎在我旁边侧卧下后,任小狼崽在它周围撒欢嬉戏跑来跑去。布郎开始嗅我的手和胳膊,进而舔我的手指,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合情合理。我惊呆了,眼前这一切,让我对布郎刮目相看,布郎再也不是那个多疑暴躁六亲不认的布郎了。

布郎在和我友好地告别。

布郎走了,它带着它的孩子们一瘸一拐地向杉树林走去,走着走着,又回过头来看我。像是请我与它同行。在好奇心驱使下,我收拾好行李跟上它们。

我们沿着河湾,步行两个多小时,顺山路来到一片高山草甸。在这里我看见树丛掩映下的狼群,在短暂的相互问候以后,狼群爆发出持续的嚎叫,时而低沉,时而凄厉,让我毛骨悚然。

当晚,我就地宿营,借着萤火和朦胧的月光,我看见狼的影子在黑暗中晃动,时隐时现,眼睛闪着绿莹莹的光。我已经不怕它们了,我知道它们是处于好奇,我也是。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来,布郎一直看着我将行装打点完毕,又送我走出草甸,我走出很远了,布郎和它的孩子们还在原地望着我。不知怎的,我竟然向他们挥了挥手。

布郎引颈长啸,声音在凄厉的寒风中回荡,久久不绝……

没想到,这就是我和布郎的永别。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布郎,也不知它去了哪里。

直到今天,布郎引颈长啸的样子还留在我的记忆里,与我的心纠缠在一起,就像被古藤缠绕的树,丝丝相连,根脉相牵,今生今世再也脱不了干系。

我苦于此,乐于此,只为这亘古难遇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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