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太阳,雾气就散了。
太阳照在拐角的时候,苏阿爹便唠唠叨叨地搬出一张破藤椅,搀着苏好婆出来晒太阳。
苏好婆是三个月以前中风的,不算严重,头脑还灵清,只是右手右脚不听使唤。
从前都是苏好婆侍候苏阿爹的,现在日脚反过来过了,苏阿爹很不适应,况且时已入秋,他的哮喘病眼看着要犯了。
苏阿爹和苏好婆并不是一对夫妻,也不沾亲带故,两个人一世都未婚嫁,老来便成了一对孤老。不晓得是在哪一个冬天,居委会的干部对苏好婆说,你搬到苏阿爹屋里住吧,也好照应着点,他那样喘,就差一口气呢。不久,苏好婆就搬到苏阿爹屋里去住了,其实她比他还大五岁,但她没有病,能做活,能侍候人。苏阿爹可是享了福,并且过得很舒坦。他是有劳保的,苏好婆却没有。
安顿了苏好婆,苏阿爹就带上半导体去泡茶馆了。
茶馆在沧浪亭里。进沧浪亭是要买门票的。从前三分,后来五分,现在三角,有菊展或别的什么展时,就是五角或八角。沧浪亭很小,进去溜一圈只要几分钟。看来如今这钱真不当钱了。
苏阿爹进沧浪亭是不买门票的,他在那里面的绿化队做活,一直做到退休。
茶馆面临着一弯池水。水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绕过沧浪亭,缓缓地注入沧浪巷,又缓缓地走出沧浪巷,流到另一个遥远的地方去。
这水有时候很干净,有时候就浑浊了,大家问苏阿爹,他说不出道理,他只能把漂在水面上的东西捞起来,却不晓得水的骨子里是怎么变黑的。
每天,苏阿爹在茶馆里喝茶,自是对着水坐,苏好婆在那个拐角上,也正对着水。
太阳就把苏好婆的血晒活了,苏好婆面孔红扑扑的,她高兴了,就和刘家的媳妇环秀找话说。
“你是福相。”苏好婆重复地说:“你是福相,我一见你面就看出来你是福相……”
环秀盯着睡在童车里的小毛头,甜甜地笑,她晓得自己是福相。
苏好婆告诉环秀,她原本也是这城里一户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家道中落,十三岁便被她那抽大烟的父亲卖给人家做童养媳,圆房之前,她逃走了。
“为什么,那家人家对你不好吗?”环秀问。
苏好婆说不出来,天地良心,那家人家待她可不错。
“你那个男人长得难看吗?”环秀又问。
苏好婆说不出来,那男人也算人模人样的。
那为什么……
苏好婆总是说不出来,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也没有想清楚,可那一天她毕竟是逃走了。
以后,苏好婆便以帮佣为生,出了东家进西家,一直做到五十多岁,误了自己不说,又渐渐地被人嫌脏嫌不利索了,她就不再住家帮佣,改为替人倒马桶,吆吆喝喝又过了二十年。
末了你和苏阿爹做成了一家人家,环秀想。
太阳匆匆地走过去,雾气便又笼过来,苏阿爹一壶茶还没有喝畅呢。
苏好婆的面孔不再红,而有些狰狞了。
“求你桩事。”她的暗淡无光的眼珠散散地看着环秀:“看你闲着也厌气,是不是?”
环秀的手扶住童车,甜甜地笑。
苏好婆从身上不知哪一处抠出一块黑布,用一只左手比划了一会儿。
她要做黑纱,活人悼念死人用的。
环秀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拨弄了一下,她没有接那块黑布。
童车里的小毛头突然大声哭起来。小毛头也喜欢太阳,太阳走过去了,小毛头就哭。
都该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