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蛇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谁也不晓得,他们看见它的时候,它也许是刚出来,也许已经出来几个钟头,或者几天了。这几天天一直很热。这种老房子里是很容易有家蛇的。
蛇很大,是黑的,但到底有多大,是不是乌黑的,却看不清。它趴在房梁上,不动,看上去就像是死的。房子比较高,房梁也很高,他们用的是四十支光的灯泡,灯光照在房梁上是很灰暗的,有人说借个手电筒来照一照,刘玫就尖叫,说:“不要、不要、不要!”但她不敢叫得太响。蛇不是她先发现的,她洗过澡走出来,郭伟站在天井里,看见她出来,说:“热天热水,洗这么长时间,你倒不怕闷气。”
刘玫看看他,说:“你现在说话怎么恶腔恶调的。”
郭伟说:“我本来就是这样讲话的。”
刘玫说:“我听你同小王讲话就不是这样的腔调。”
郭伟面孔上很不大好看,说:“女人就是这样,四十岁的人了,脑筋里老是想点这种事情。”
刘玫说:“本来么,四十岁的人,是可以生点花样经出来……”
他们的儿子小晨在旁边说:“烦死了,你们这种人,烦煞人了。”
他们不再说了,郭伟进去洗澡,刘玫就听见他在里边说:“这是什么?”
她没有搭话,天气很热,她洗了澡,又是一身大汗,她一点也不想动。
郭伟就喊儿子进去:“小晨,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小晨就进去了,他对爸爸的话是比较肯听的,郭伟经常打他。她从来不打他,他却不听她的话,她有时想想是有点气的。
她没有听见父子俩有什么声响,小晨就跑出来,她看见他面孔上很紧张,他对她说:“妈妈,你快进去看一看,那里面有一条大蛇。”
她跟了小晨进去,看看那条蛇趴在房梁上,下面就是放澡盆的地方,她就尖叫起来,两条腿软得快要站不住了。
郭伟说:“你这样叫会惊动它的。”
她连忙闭住嘴,觉得恶心,要呕吐。
后来邻居都来了,都来看那条蛇,大家都很害怕,谁也不晓得应该怎么办。
小晨十分紧张并且十分兴奋,他说要去拿一根晾衣裳的长竹竿,把它捅下来,再打死它,大人都说不行,万一蛇掉下来逃走了怎么办,也不晓得它躲在哪里,那是要吓死人的。但是小晨想,就让蛇趴在那里不走,也是要吓煞人的。
后来就惊动了耳朵和眼睛不大好的外婆。外婆走进来,跟大家一样,朝上面看看,什么也看不见。
她十分不满地说:“什么东西呀,在哪里呀?”
小晨大声说:“你走开一点,不要掉下来掉在你头上!”
老太太听见了,说:“我是不怕的,你不要来吓我,你们巴不得我早一点死。我还有几年过过呢。你们不要想阴损我。”
郭伟说:“又来了。”
一般时候刘玫总是护着自己母亲,批评郭伟:“你嫌烦你出去好了。”可是今天她不好说这个话,那条蛇还趴在那里。
郭伟是招女婿招进刘家来的。不过现在城里人讲起来,招女婿是不搭界的,关键是房子,谁有房子自然要住在谁家的。郭伟没有房子,刘玫有房子,郭伟当然就住到刘家来,并且现在城里人爷娘跟女儿过的也是比较多的,跟女儿过,比跟儿子过,反而要好一点。
小晨叫郭小晨。姓郭。这就和乡下人的招女婿不一样,乡下人招女婿,生下来的小孩,是要跟娘姓的。
刘玫是独养女儿,而且她的父母得子比较晚,到刘玫四十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七十五岁了。七十五岁的老太太,话就很多,加上耳朵不好,疑心病重,也是难免。所以,刘玫就不明白,郭伟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跟老太太计较。
老太太站了一会,看大家都不说话,就很生气,说:“我一来,你们就不说话,肯定是有什么事瞒我,我老了,不值钱。”
刘玫凑在她耳朵边上说:“不是的,那条蛇,大家吓煞了,都在想办法。”
老太太又朝上面看看,仍然没有看见,她说:“那是家蛇,不咬人的。”她又说从前蛇也出来过,蛇出来是好兆头,要进财的。不过并没有人听她的话。
大家议论了一阵。
后来就有人想起了陆顺官。说可以叫陆顺官来捉蛇。这地方的人,三四十岁以上的,一般都晓得陆顺官。
郭伟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他是家里的男人,本来是应该他捉蛇的,可他见了蛇实在是很怕,很腻心。他就骑了车子出去寻找陆顺官。他们晓得陆顺官这个人,晓得他的名气,却不晓得他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是不会想到要去找陆顺官的。
郭伟小时候,在玄妙观里看见陆顺官卖蛇药,看见他把一条蛇放在嘴里,让蛇咬他的舌头,蛇就咬了一口,他的舌头马上就肿起来,像一个灯泡,他把舌头伸给大家看,大家看了都害怕,都往后退,他就笑了,然后把蛇药涂在舌头上,又吃下一片药,过了一会,舌头就不肿了,大家就很惊讶。后来郭伟看见有几个人买了他的药,走了。那时候郭伟觉得陆顺官的胆子特别大,特别野气,他曾经是有点崇拜他的。
郭伟现在想想有点滑稽,半夜三更去找陆顺官,他不晓得为什么大家都怕蛇,为什么陆顺官就不怕。郭伟骑着车子在街上乱转,到处打听。街巷里到处是乘凉的人,天气很热,大家睡不着。他向他们问起陆顺官,他们也都晓得陆顺官,就很关心地反问他,是不是蛇咬了?他说不是蛇咬了,是蛇出来了,听的人都有点怕,于是就说,天气太热,就骂天老爷变世,要热煞人了。
后来就有一个人指了一个大方向,说陆顺官好像是住在那一带的,郭伟就向那一带去找,果真找到了。
听说是叫陆顺官去捉蛇的,陆师母就不大开心。她立在门口,对郭伟说:“我们是看蛇咬伤的,不是捉蛇的呀。”
郭伟说:“谢谢你帮帮忙,叫一叫陆师傅,屋里大人小人都吓煞了。”
陆师母摇摇头:“天气太热,陆先生身体不好,他吃不消的。”
陆顺官听见声响,就走了出来问:“在什么地方?远不远?”
郭伟不好说路很远,只说:“不远不远,我脚踏车驮你去,再送你回来。”
陆顺官对陆师母说:“我就去一趟吧,不然人家屋里不安逸。”
郭伟就带着陆顺官回家,在弄堂口就看见小晨守在那里等。
“怎么样?”他连忙问小晨:“还在那里吗?”
小晨哭丧着脸说:“逃掉了,姆妈在屋里哭。”
郭伟有点急了,问小晨:“怎么搞的,叫你们不要吓走它,怎么会逃掉的?”
小晨说:“全是外婆不好,她罗哩罗嗦,说家蛇不可以捉的,不可以打的,是老祖宗,后来蛇就走了。”
“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有没有看见?”郭伟又问。
小晨摇摇头说:“大家看见蛇动了,全逃到外面,我也逃出来了,外婆没有出来。”
陆顺官听说蛇已经走了,就要回去,郭伟连忙拉住他,说:“陆师傅,谢谢你,帮我们寻一寻吧。”
陆顺官就跟进去用手电筒照照房梁,什么也没有,他说人要想寻蛇是很难寻到的,蛇其实比人精明。
郭伟问他:“听说家蛇是没有毒的,是不是?”
陆顺官说:“说是这样说法,其实蛇里边虽然种类很多,却是没有家蛇这一种的。平常大家说家蛇家蛇,其实就是经常出没在住宅里的蛇,所以家蛇就可能是无毒蛇,也可能是有毒的蛇。”
大家就更加紧张,不光刘家的人怕,隔壁相邻也怕,谁晓得那条蛇,爬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陆顺官说你们买一点蛇药备一备,胆子就大了。郭伟就跟陆顺官回去买了不少蛇药,回来几家邻居都分了一点。
闹了一阵,时间已经到半夜了,刘玫坐在天井里不肯进去睡觉,郭伟叫她,她不睬他。后来郭伟就说:“就算这一条找到了,说不定房里面还有呢,这种老房子,有蛇虫百脚,本来也不稀奇的。”
刘玫不说话,去点了蚊香,就在外面睡觉。郭伟进去睡。他先看看床上,又看看床底下,心里很不踏实。
这一天夜里,大家都没有睡好,早上起来上班,有点昏昏沉沉的。到上午十点钟模样,郭伟打个瞌睡,就听见有人叫他接电话,他去接了,是刘玫单位打来的,说刘玫身体不大好,叫他去,他问是生了什么病,那边说你来了就晓得了。
郭伟放下电话,他没有动,他不想去,别人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摇摇头。过了一会,他还是请了假到刘玫单位去了。
郭伟走进去的时候,刘玫正在讲话,讲得嘴边都是白沫。郭伟发现她满脸激动的神色,平时紧皱的眉头,也完全舒展开了。郭伟走进来,她是看见的,但她不屑一顾,她的同事都站在旁边看她。
郭伟问:“你怎么了?”
刘玫不理他,继续自言自语,讲得慷慨激昂,郭伟听了一会儿,也没有听出头绪来。
“她,怎么这样的呀?”他问刘玫的同事。
一个同事说:“我们也不明白,她和杨红讲话,说了几句,就这样了。”
杨红害怕地说:“我也没有说什么,我只说那天看见你们家小孩在街上和别人小孩一起抽香烟,她就笑了一声,后来就一直说话,不肯停。”
郭伟心里忽然一沉,他走到刘玫面前,说:“你要是不适意,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刘玫朝他白了一眼,说:“你不听我的话,弄出这种事情来,你别样不教儿子,你怎么教他去弄蛇,吓煞人的。”
郭伟总算听出一点什么了,他晓得她是吓着了,就到医务室配了点安定,叫她吃了两片,再陪她到会议室的沙发上坐。
刘玫又讲了一阵,后来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郭伟也不敢走开,就在会议室打个电话给单位请了假。到下班时,刘玫的同事有几个过来问要不要到食堂给他买点饭菜。郭伟摇摇手,他们也没有再客气,走了。
刘玫睡了一个多钟头,醒了,看见郭伟,她笑笑,说:“你做什么,等在这里,我没有什么。”
郭伟心里总算轻松了一点,他说:“走吧,已经请好假了,今天早点回去吧。”
刘玫好像很听话,点点头,两个人骑了车子回去,一路上,郭伟小心翼翼,不敢多说话。
回到家里,就有几个邻居,迎上来说:“哎呀,你们回来了,正要打电话叫你们,你们老太太中暑了。”
两个人连忙奔进去,老太太躺在床上,身上滚烫,却不出汗,有人叫小晨拿一块凉毛巾压在她头上。
刘玫一惊,倒没有很多话讲了,郭伟凑上去问老太太,哪里不适意。
老太太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闭了。
郭伟问刘玫要不要送医院,刘玫还没有说什么,老太太倒先开了口,说:“我不要去医院,我没有毛病,你们不要咒我。”
刘玫去弄了碗清凉汤,让老太太吃了,又过了一会,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面色也好一点了,看看刘玫,又白了郭伟一眼,说:“我没有毛病,我是气的。”
郭伟不想再理睬她,想走开,但看看刘玫,他停下来,问老太太:“什么事,你说呀。”
老太太看看他,说:“你走开点,我看见你顶戳气,我同女儿讲话,你不要插进来。”
郭伟小心地看看刘玫,刘玫没有说话,只是皱了皱眉头。
老太太又说:“你们不让我安逸,我也不让你们太平,蛮好的日脚,你们要作……”
郭伟忍不住说:“到底是谁在作?”他看见儿子在边上窜来窜去,就喊住他:“小晨,你过来,你什么事情又惹外婆了?”
小晨说:“我又没有惹她,我一回来她就骂人,讲老祖宗给我还有你们吓跑掉了,我也不晓得,外婆莫名其妙。”
老太太说:“小鬼头不要瞎说,我几时讲过没有钞票了。”
郭伟拉过小晨问:“什么老祖宗,什么意思?”
小晨说:“她讲那条蛇,就是昨天夜里出来的那条蛇,逃掉了,逃到那边小河浜里去了。我讲逃走顶好了,她就骂人。”
郭伟心里一跳,连忙又问儿子:“你有没有看见,你看见逃掉了?”
小晨说:“我是没有看见。”
郭伟凑到老太太耳边,大声说:“你看见那条蛇逃掉了?”
老太太离他远一点,说:“我跟你没有话说,你们作孽,要报应的。”
郭伟想说,我们报应,你有什么好处,但他没有说。小晨却代他说了:“我们报应,你就开心了。”
“你们不要烦了,好不好?”刘玫皱紧眉头,批评郭伟:“大男人心胸这么狭窄,烦死人了。”
郭伟看着刘玫皱紧的眉头,觉得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过了一会,他又习惯性地叹了一口气。
到这一日下昼,下了一场大雨,天气风凉多了。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