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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遭遇 范小青文集3 §上篇

前几年说乡下的毒蛇都被农药毒死了,还有青蛙什么的。不过这几年青蛙又多起来,在春天和夏天的时候,就看见乡下人提着一串串剥了皮的和没有剥皮的青蛙,在城里的小街小巷里乱转,卖两三块钱一串,一串有三五只,或者七八只。他们还说现在乡下的蛇也重新活动了,并且现在的毒蛇比从前更加毒,因为它们都是经过剧毒农药像敌百虫、氯氨磷等等考验过的。人倘是吃了敌百虫,或者氯氨磷,必是要死的。蛇不死,就说明它已经有了抗毒性,说明它本身的毒性已经能够克毒了。

这一带的人,被蛇咬了,都送到陆顺官这里来。陆顺官是蛇医,并且他几乎是这地方唯一的真正有本事的蛇医。

陆顺官做蛇医做了不少年数了。他是十六岁跟师傅的,他记得那还是东洋人的时候,他钻到东洋人的篱笆里去捉蛇,后来给一个站岗的东洋人发现,本来那个东洋人是要朝他开枪的,后来看见他手里捏了一条蛇,就没有开枪,他也不晓得东洋人为啥不开枪,想来想去,大概是命大。

陆顺官的命大,弄毒蛇的人能够活到六七十岁,是不多的。陆顺官的先生,陆顺官的丈人,还有陆顺官的阿舅,都是弄蛇的,没有活过五十岁的。

从前都叫蛇医为捉蛇叫化子的,要学习治蛇伤,先要学会捉蛇,蛇是要冬眠的,一年里倒有半年不肯出洞,所以到冬天捉蛇的人常常无以为生,只好求乞,和叫化子也差不多;被蛇咬过的人,求过蛇医,救了命,就晓得蛇医的宝贵,不过被蛇咬的人毕竟是少数,许多没有被蛇咬过的人,不晓得蛇医的宝贵,看见身上缠一条蛇,手里捏一条蛇,头颈里盘一条蛇,十分腻心,十分讨厌,就避得很远。

现在到底不一样了,大家对陆顺官是十分敬重的,都叫他陆医生,或者叫陆先生,还有死里逃生的病人,没有什么文化的,只晓得陆顺官本领大,就叫他陆仙人。

其实陆顺官自己心里有数,他的本事全是被蛇吓出来的,被蛇咬出来的。他小时候只念过一年书,几乎就是一个文盲,现在也是。

陆顺官的老爱人顾其芬是陆顺官师傅的侄女。顾其芬现在大家叫她陆师母,陆师母倒是识过不少字,读过几年书的,说起来,文化比陆顺官是要高一点的。有的病人在陆顺官这里治好了蛇伤,千谢万谢也谢不够,回去还要写一封信再感谢一次。陆顺官收到这种信,总是要认认真真回信的,回信就是由陆师母来写,陆顺官是写不起来的。陆顺官的家,有陆师母操持,日脚就过得比较好,他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长大成人,也是像模像样的。他的女儿谈恋爱谈得比较顺利,后来就嫁出去了,相比起来,他的儿子谈恋爱就不大顺当。按照规矩,儿子是要住在家里的,把媳妇讨进来。可是人家小姑娘都说怕蛇。陆顺官捉的蛇,自然是要关起来的,但也难免逃出一两条来,在屋里游来游去,即使不爬出来,人家只要想到在这间房间的某一个地方,有一群蛇,必定要恶心,要害怕的,这也难怪,所以,直到好几年以后,陆顺官的儿子在厂里分到了房子,才完了婚。

现在家里就是陆顺官老夫妻俩,儿子女儿过一阵也回来看看,反正在一个城里,路也不远,还是蛮方便的,过年过节,回来热闹热闹,平时倒也清闲。

开春以来,陆顺官就到浙江去捉蛇。要过钱塘江,到南边的山里,毒蛇就比较多。

陆顺官在那边一个小镇上的客栈住下来,就遇见几个同乡,是苏州乡下的农民。一问,说是来捉蛇的。他们倒是十分直爽,说现在他们那里出来捉蛇的人很多,专门有人到他们那里去收购,说是卖到香港去的,所以给的钱也比较多。大家就捉了蛇来卖。后来,自己地方的蛇捉得不见影子了,就结了伴出来,听说浙江山里蛇多,就来了。

他们给陆顺官派香烟,陆顺官看看全是好烟,云烟,也有外国烟。陆顺官在家里是抽前门的,出来就抽牡丹,他把牡丹派给他们,他们也受了,点着了就问陆顺官是做什么的。

陆顺官说:“我是陆顺官。”

他们看看他,没有说什么,大概没有听说过陆顺官。

陆顺官问他们:“你们出来捉蛇,有没有带蛇药?”

他们说没有,并且说他们捉蛇从来不带蛇药的。

陆顺官说:“你们到这边来不一样,这边山里的蛇,很毒的,要当心一点的。”

他们几个人不说话,看上去有点紧张,他们也听别人说过浙江山里的蛇很多,又很毒。

陆顺官想了想,后来他就把自己带的蛇药分一点给他们,对他们说:“这地方的蛇,种类很多的,倘是被蛇咬了,不管什么蛇,先吃一个解毒丸,再送医院。”

他们接过蛇药,奇怪地看看药,也看看陆顺官,又问他是做什么的。

陆顺官说自己也是捉蛇的。

他们一听就不作声了。

后来大家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几个人提出来想跟陆顺官一起走。

陆顺官是不好答应的,他们跟住他,他就不好做他自己的事了。他晓得他们是害怕了,就说:“你们要是没有把握,还是回去吧,我吃这碗饭吃了几十年,到这地方还有点怕呢。”

他们就没有跟陆顺官走。到陆顺官吃过早饭出发的时候,看他们还没有走的意思。

这一天陆顺官在山里捉到一条眼镜蛇和两条蝮蛇,他很开心。下晚他回到客栈,看那几个人不在,以为他们回去了,问了服务员,才晓得房间没有退,看起来还是进山去了。

陆顺官等到很晚,他们还没有回来,他就先睡了,到半夜,听见外面乱起来,陆顺官起来问什么事,说是死了一个捉蛇的人。陆顺官才看见那几个人闷头坐在门口,其中果然是少了一个人。

他连忙问他们人在哪里,他们说已经死了,在医院的太平间里。陆顺官说:“叫你们吃那个解毒丸的,你们有没有给他吃呀?”

他们说,吃了,可是吃得太晚了,开始根本也不晓得被咬了,只是看见腿上有几个很小的红点点,也不痛也不痒,等到喊浑身发冷,再叫他吃药,嘴巴已经发僵,药也咽不下去了。

陆顺官说大概是被银环蛇咬的。

几个人闷头坐着,已是半夜里,也不晓得他们要做什么。陆顺官把烟派给他们,他们也不抽。

陆顺官问他们怎么办。

说已经打了电报去叫他们家里人来,他们在这里等。

陆顺官有半夜没有睡觉,到天亮他就觉得很疲劳,心里很烦。他本来是要在这里多呆几天的,现在却不想再留了,只想早一点回去,就买了车票回家了。陆顺官想也许是见死了人心境不好。从前他见过许多被蛇咬死的人。见了死人的事,总是叫人不开心的。

陆顺官回到家里,陆师母正在生病。她看见他回来,就很奇怪,她说:“咦,你怎么晓得我生毛病了?”

陆顺官说:“我也不晓得你在生病了。”

陆师母说:“我不要紧的,一点小毛病,又没有掼倒,用不着你急的,你做你的事情好了。”

陆顺官把捉来的蛇关起来,告诉陆师母死人的事体,陆师母听了,说:“真是的,这种人,要钱不要命的。”

陆顺官就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不多久,夏天就到了。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早,又特别的热,有一天半夜里,来了一大群哭哭啼啼的人,送一个病人来,这个人生命垂危,蛇毒已经行至肾脏,小便发黑,神志也不太清楚了,看起来恐怕是比较难治了。陆顺官就很为难。他和陆师母商量,陆师母也很为难,她不好说话。

病人的亲属一下子跪下来,求陆顺官。说这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刚刚十八岁,高中毕业,家里已经给他造好了新楼房,对象也已经配好,那个小姑娘也跟来了,不过她没有跪下,只是躲在背后哭。

陆顺官就不好再推辞。

以后几天,他有好几次夜里不敢睡觉,他要随时观察病情变化的,到后来救活了这个人,他自己生了一场病。

那个人家除了付医药费外,还包了一个红纸包给陆顺官,陆师母拆开来看,是两百块钱。

陆师母说:“现在他们出手真是很大方的。”

到这一年的冬天,陆顺官发了哮喘,在家里休息,心里很闷,就听见有人敲门。陆师母去开了门,看见一个老农民站在门口,朝他们笑。

陆师母不认识他,陆顺官看看,他也不认识他。

老农民说:“呀,不认识了,我就是老张呀,我们家建明,就是今年夏天被陆先生救过来的呀。”

陆顺官仍然没有想起来,陆师母倒是先想起来了,她笑眯眯地问:“现在蛮好吧?”

老张点头,说:“好的,好的,当兵了。”

陆师母说:“什么当兵了?”

老张说:“我们家建明呀,当兵了,我就是出来送他的呀,我走过陆先生这里,顺便来望望你们的。”

“哟”,陆师母看看他:“你倒舍得的呀,现在人家小人都不肯当兵的。”

老张说:“我是不情愿的,原来已经讲好不去的,后来讲当兵人数凑不齐,他们就同建明讲,小鬼头不晓得转了什么脑筋,听了人家的话,我拦不住他的。不过么,闲话讲回来,也蛮合算的,乡里每年发二千块钱,算是给工资的。笑煞人,从前要当兵当不上,现在变世了,用钞票来买,讲好当兵回来可以安排工作,这倒蛮好。”陆师母不再说话,陆顺官问他:“当什么兵呀?”

老张看看陆顺官,想了一想说:“是解放军。”

陆顺官点点头。

陆师母又说:“不会去打仗吧,吓人兮兮的,听人家讲,现在新兵上去打仗蛮多的。”

老农民很有把握地说:“不会的,建明说他们部队是不参加打仗的。”

过了一刻,他又说:“不过也说不定的,这小鬼,我也拿他没有办法,本来不是犟头甩耳朵的,今年热天给蛇咬了一口,变得古怪了。”他叹一口气:“我也横竖横了,只当热天陆先生没有把他救过来吧。”

后来老张从包里拿出二十只大鸡蛋放在陆家的台子上,就走了。

陆顺官问陆师母:“到底是啥人呀,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陆师母说:“就是包二百块钱的。”

陆顺官说:“噢。”

到春节,儿子女儿两个小家庭都回来过年,人很多,吃饭的地方就嫌小了。陆顺官叫儿子把圆台子搬到大房间里,坐起来宽舒一点。

大房间是陆顺官看病的地方,墙角里有一只大立柜,柜子里摆的药,柜子顶上放了一排玻璃瓶,瓶里是用药水浸的死蛇的标本。

大人在灶屋里忙烧,小孩就在房间里玩,到菜全部摆好,大家入席坐好,七岁的外孙就说:“我也有一只菜,请大家吃。”一边说,一边拿出一瓶死蛇来,摆在手里给大家看。

陆顺官的女婿,人又高又大,在厂里是篮球队的中锋,胆子却是很小的,看见了蛇,心里发抖,推了自己儿子一把,叫一声:“小猢狲,快点摆起来,吓煞人了。”

他力气大,轻轻一推,儿子手一松,瓶子就掉在地上,碎了,死蛇和药水一起淌出来。

陆顺官说:“不要紧不要紧,重新换一只瓶。”一边说,一边蹲下来去把死蛇捞起来,另外放进一只瓶子。他把瓶子放到柜子顶上,又落座,捏了筷子说:“来吧,吃吧。”

大家就吃起来,菜的味道很好,只是媳妇吃得不多,她的身体不大好,胃口也不大好,平时吃得也不多。

外孙顶不安分,吃了几口菜,又顽皮起来,在座位上扭来扭去,就碰倒了酒杯,又把汤弄到衣服上,免不了又被训斥,因为是过年,才没有挨打。比起来,孙女儿就文雅得多,坐在大人身边,不声不响,叫她吃,就吃,叫她唱一只歌,她就唱一只歌,十分懂事,也懂礼貌。

陆顺官看着两个孩子,很开心,他笑眯眯地说:“男小孩和女小孩就是不大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