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流出来的时候,也许是鲜红的,后来凝固了。大家看见的是凝固的血,黑的。
凝固的血应该是紫的,也许那血太浓太浓。
可是谁也没有看见那流动的血。
看见那血流动的人,便是杀人犯。
傅玲玲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不让她看。
从前都说一死百了,其实也不一定。马长军,他一定没有什么死的准备的,他一定是不想死的。
一想起这些,傅玲玲就流眼泪,她的眼泪永远也流不尽。不像他的血,很快就流尽了。
她就在真娘亭里。在他倒下去的那个地方,地上很干净,他们把地上的痕迹都清除了,连一点一滴也没有留下。她终究没有看见那血是红的还是黑的。
总是有人寸步不离地陪着她,使她觉得人家都在关心她,同情她。打牌的老人常常停下来朝她看看。放了夜学的小学生一群群奔过来,远远地站住了,排成一排,看着真娘像,然后其中的一个尖声喊:“鬼来了。”大家拔腿便往回跑。
傅玲玲心里抖了一抖。
这时候就有人告诉她:“你看,那个老太婆,走过来,就是他的娘。”
傅玲玲有点紧张,她看过去,一个衰老的人低着头,夹着一个包,匆匆地走过来,走近来,傅玲玲看清了她的头发已经花白。
这个苍老的女人走过来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她看见傅玲玲坐在那里,便哆嗦了一下,好像很害怕,回头就走,在路面突起的石子上绊了一下,趔趄着迅速地走远。
傅玲玲只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第二天她就上班了。
傅玲玲从幼儿师范毕业后就分配在这个幼儿园里做大班学生的老师。那一班小人都很喜爱她,因为她性格温和,从来不骂小人。
傅玲玲来上班,大家都很惊疑。她们已经为她请了一个代课的,可是傅玲玲却来上班了。她们想劝她回去,但看看她的面孔,就没有开口。
小人们平常是必然要叽叽喳喳喊她傅老师早的,可是现在他们挤成一堆,看着她手臂上的黑纱,然后又看她的面孔。他们看她时的目光,使她十分不安,使她有一种错觉,好像她自己就是个罪犯。
大家沉默了半天,后来同事们还是说话了。
“小傅”,他们小心翼翼地试探,“听说是个痴子?”
傅玲玲愣了一会,问:“谁是痴子?”
他们相互看看,就不作声了。
傅玲玲便追问了一遍:“谁是痴子?”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终于说出了那个杀人犯是个痴子,说现在判案子都要做精神鉴定的。
傅玲玲自然是听明白了,却又觉得糊涂。后来就有两个穿制服的人来找傅玲玲,证实了同事的传闻,杀人犯是个精神病患者,所以就免于起诉。
因为免于起诉,这案子就撤了,不成立了,所以办公室里一些封存的遗物就要请傅玲玲去清点、整理。
傅玲玲有点身不由己地跟着他们走。
马长军办公的地方,傅玲玲是去过好多次的。从前她去,她看见小马,就很开心。他们夫妻感情是很好的。
傅玲玲看他们撕开封条,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傅玲玲就去接受马长军的遗物。
她在他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愣愣地翻看着他的信件、材料。愣愣的她便有些紧张,有些不安,她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那两个穿制服的一直站在她身边的缘故。
“能不能……”她喘口气说,“让我带回去吧。”
他们点点头。傅玲玲就颤颤抖抖地把小马的东西包了,带回家去。
夜里她就独自一人回想着和小马认识、相爱到结婚的过程,只有两年,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后来她就把小马的遗物拿出来看。
她在小马的信件材料中,看见一张精神病院的病历卡,她的心就抖动得很厉害,她以为这肯定是那个杀人者的病历卡,小马是不是早就晓得那个人有病呢?她想,小马如果是早晓得的,事情怎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她看那张病历,病人的姓名却不是那个杀人的人,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她有点迷惑。那天夜里,她一直迷惑,但后来还是睡着了。
后来过了几天,傅玲玲就到有关部门去了一次,她跟他们说,马长军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吧。
被精神病人杀了而要追认烈士,是一件比较难办的事,也有些尴尬,因为这是没有先例的。现在既然家属收回了请求,那就比较顺利,可以召开一个相当规模的追悼会,准备一份评价比较高的悼词。
傅玲玲却没有来参加追悼会,四处找不到她,因为会场是租定的,不好延期误期,就准时开了,反正是单位出面,是组织上对死者的安慰,盖棺论定。
这一天傅玲玲到医院去做了一个小便化验,化验结果证明她怀孕了。
傅玲玲从医院里出来,绕道又到真娘亭那里去了,几个老人在太阳下打牌。她在那里默默地坐了一会,起身的时候,她又看见那个衰老的母亲低着头,趔趄着匆匆地走过去。
傅玲玲目送她走了。她看看手表,离下班时间还早,她离开了真娘亭,便回幼儿园去上班。
虽然是一座民风笃雅的小城,杀人的事也是发生过的,所以事情过去以后,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