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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遭遇 范小青文集3 §一

在白天漫长的时间里,纪苏明就在真娘亭的石条凳那里,泡一杯茶,放一盒烟,悠悠地坐着。

有几个老人在打牌。争上游。单调的重复好像也无所谓输赢。

纪苏明总是要去指点林公公,林公公就说:白相白相,不当真的。

有个人走过来,问大家肯不肯把国库券卖给他。纪苏明认识他。

“阿三”,纪苏明说,“你做啥?”

阿三说:“不做啥,白相国库券。”

阿三是市面上的一只鼎,什么吃得开,他就白相什么。纪苏明就没有阿三那样潇洒。

到放了夜学,小学生也到真娘亭来胡闹。他们站在石栏杆的外边,把铅币朝真娘的膝盖上掷。真娘是坐着的,很娴静,很端正,所以膝盖上很平整。从前大家都掷铅币,说掷上去的便生儿子,掷不上去便生女儿。小人们对生儿子还是生女儿自是不感兴趣,他们是来输赢的,掷上去的便是赢家,掷不上去的便是输家。

他们一直要闹到大人下班,把他们赶回家去,到那时候,纪苏明也该回去了。

这个小巷子是有点小名气的,就是因为巷子里有一座真娘塑像的真娘亭。

从前大概确实是有真娘这个人的,而且这个人大概确实是很有点名气的。大家为她塑了像,修了墓,题了诗词,写了历史,说是一个良家出身的歌妓,父母死后被骗堕入青楼,擅长歌舞,名噪一时,但又守身如玉,立志不受污辱,后来因为反抗鸨母压迫投缳自尽。

老百姓是很喜欢真娘的,文人才子便冠以“香魂”。而且这地方,生就的富甲之地,礼仪之邦,素以揖让之容风化天下,所以,这里的贞节牌坊、烈妇墓祠是很多的,塑了像的,也有一些,但都不及真娘的名气。

真娘的像塑成以后,据说原本是没打算放在这条小巷里的,那时大家抬着塑好的真娘像,走到这里,停下来休息,再起身的时候,那塑像便生了根,数十壮汉也抬不动她了,只能将塑像安置于此,后来就又建了真娘亭。于是大家说,可能这里就是真娘的出生之地或者归魂之处呢。

这巷子里的风气,后来就愈发洁净了。

小人们朝真娘的膝盖上掷铅币,并且唱出一串顺口溜:

一双鞋子两个洞,

三个铜板买来的,

四川带来的,

五颜六色的,

七穿八孔的,

究(九)竟是什么,

实(十)在是没有。

纪苏明忍不住笑了,有点现代派的。他小的时候也唱过。那时自然是小和尚念经,有嘴无心,不晓得什么现代派。现在他也不晓得现代派。

纪苏明戴一副眼镜,瘦瘦高高,穿一件牛仔服,也是很协调的。这地方风水好,山清水秀,姑娘漂亮,小伙子也秀气,纪苏明大概能算是这里的标准体型。

纪苏明的母亲是小学教师。现在小学里的教师女的多,所以把小孩子都教得有点女气了。

在粗野豪壮的西北风刮过来的时候,大家就说这地方的男人很娘娘腔,这便有些侮辱人了。而大凡温和的人总是比别人宽容些的,总以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姿态化解了那些聒噪。

纪苏明以前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在图书馆里做事,纪苏明是很对胃口的,他看了很多的书,他的母亲也很开心。可是,后来纪苏明就觉得厌烦了,看书再也看不进去,他便有点作骨头,不想在图书馆里做事了。纪苏明的母亲说,你这个人看书看得狠了,有点书蠹头了,你要做什么?

纪苏明也不晓得自己要做什么。每天早上上班,他走过大饼店,就买两根油条、一块大饼夹在一起吃,吃得很香。这里的人,早上都吃大饼油条,吃十代二十代人也不厌。纪苏明吃了二十几年,当然也不会吃厌。

纪苏明遇见大饼店的店主任老陶,愁眉苦脸地总在告诉大家,大饼店经营不下去了。大家并不把他的话往心里去。所以,大饼店关门的那一天,大家就觉得十分气愤。

老陶被人从被窝里叫出来,他不再苦着脸,却笑嘻嘻地对大家拱一拱手,说:“关了关了。”

等大饼油条的人像掐了头的苍蝇,乱转,有人对他说:“老陶积积德,还是做大饼油条吧。”

老陶就认真地说,谢谢啥人,盘下大饼店去做吧。

大家退了一步。

纪苏明没有动,大家便朝他看,很有点鼓励他的样子。

“盘子什么价?”纪苏明问,他后来被自己的口吻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老陶却没有惊慌,他伸出一根手指,眼睛亮闪闪地看着纪苏明。

纪苏明的母亲拨开几个人走过来说儿子:“你有毛病是不是?”

纪苏明的脸忽然有点发白。

林公公捧着一只发亮的紫砂壶,走过来,他看看纪苏明和他的母亲,说:“不当真的。”

林公公的话,总是有点宿笃气,但纪苏明和他的母亲听了,真没有再说话。

后来纪苏明就辞去了原来的工作,阿三就帮他弄了钱,盘下了大饼店,做小老板。

大饼店便又开张了,日子又继续过下去,大饼油条仍旧是很香的,每天吃不厌的。

大家都叫纪苏明纪老板,也叫他小纪,说他的油条氽得脆。纪苏明听了很是鼓舞。后来他又添了些人手,增加了中午的馄饨面条,下午他又做菜包子,还烙萝卜丝饼。

纪苏明在这一块地盘上好像有点红了,于是后来马长军就来了。

马长军戴一副眼镜,和纪苏明一样,也是瘦瘦高高的,他是在税务部门做事的,他来找纪苏明,总是为了税务上的事。

纪苏明不接受马长军对他加税的决定,他不明白为什么老陶那时候就不加税。

马长军笑眯眯地说:“你不是扩大经营范围和延长营业时间了么?”

纪苏明解释说:“可是你也晓得现在原料上涨了呀……”

马长军点点头,他当然晓得,大家满脑子的煤呀面呀油呀什么呀,就是议价还很难弄到。他说:“你不是和阿三熟的么,你不是走了阿三的野路子么?”

纪苏明很奇怪:“你怎么晓得?”

他问得也奇怪,马长军怎么不晓得呢?马长军和颜悦色地说:“定了啊,就这么定了啊,我们不会欺侮你的,你的利润是不低的,你听听大家都表扬你的。”

纪苏明看看马长军,突然地就走了出去,把马长军一个人甩在屋里。

马长军是不发火的,他是先进。他跟着纪苏明出来,和纪苏明并肩站着,看上去就像一对亲兄弟。

纪苏明说:“我不交,前个月支付了五个人的工资,我自己没有进账,上个月就倒贴了,信不信随你吧。”

马长军仍然是笑眯眯的,他不会发脾气的,他是先进,他是很有耐心的。

“困难是有困难的,大家都有困难的,但税还是要交的,逃税漏税是违法的,小纪你是晓得的。大家都晓得你是正派人。”马长军苦口婆心,仁至义尽。他总是这样,所以他是先进。

马长军理解地宽容地笑笑。

沉默了一会儿,马长军又说:“定了啊。这几天就来交了吧,啊?”

纪苏明摘下自己的眼镜,擦擦镜片上的灰尘,很难过地说:“我真的是亏本了,我不会做老板,你真的不相信?”

马长军递过去一支烟,并且替他点了,笑眯眯地说:“真的亏本你还做么,你又没有精神病。”

他口气和缓,态度很好,他是先进,他不发火。

纪苏明的脸就白了,他说话就有点打嗝顿:“那,我,我就,不做了……”

马长军就一直耐心地劝他,一直劝到很晚,马长军走了。

第二天,纪苏明的大饼店果真就关门了。他申请停业,在报告批下来之前,就是不做大饼也是要交税的。

马长军就天天来找他。马长军总是很有耐心的。

纪苏明好像也很有耐心,他不做大饼油条,他也不交税。

现在纪苏明就没有事情做了,下午他就在真娘亭那里消闲,这地方没有事做的人,都在这里消闲。纪苏明看老人打牌,看小人胡闹,他心里好像很踏实。

小人们唱着歌谣,终于回家去了。太阳也下山了。马长军又来了,他是下班以后特意绕道过来的,他是先进,他的工作精神是很好的。

纪苏明看见马长军走过来,心里想,他又来谈了,他总是没完没了地谈。

真娘亭近旁的台上,有个男人在杀鸡,鸡叫了一声,菜刀亮闪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