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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遭遇 范小青文集3 §二

吴秀这一路总是红灯。她是习以为常的。她不着急,她晓得急是没有用的,就是把心急掉出来,也是迟到。单位里前两年也抓过考勤,迟到的扣钱,后来就不抓了。都想通了,那是芝麻,现在都抓西瓜。办法是很多的,因为病人多,办法就自然会多。

她总是把迟到的时间控制在十五分钟之内。可是前天关了一个大饼店,便一切都乱了。她家里有一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中学生女儿和小学生儿子和一个承包了一爿厂的企业家丈夫。他们早上要吃了油条和粥才能出门,去过一天的日脚,等到有一天油条突然没有了,他们好像就失去了平衡。

吴秀在另一个比较远的大饼店排了将近一个钟头,买了油条回来,立即遭到全家人的攻击,因为他们要迟到了。

吴秀是贤妻良母,她是很温和的。大家着急的时候,她就说,不着急,慢慢叫。

这个“叫”,是这地方的方言,是一个和“地”、“的”基本同义的助词。

大家就和她寻开心,说外国人有基督教、耶稣教,中国从前有佛教、道教,现在又有了一个“慢慢教”。

想想也是的,现在什么事都连在一起,急是没有用的,于是就信“慢慢教”。

这一天吴秀的“慢慢教”形象却因为油条而破坏了,她进门的时候,听见丈夫和小孩攻击她,她就把油条往地上一扔。

丈夫捡起油条先咬了一口,然后说:“你怎么学得像个泼妇?”

女儿说:“你是我们的晚娘吧?”

吴秀便很惭愧。

她吃了自己的油条,就骑车去上班了。

吴秀一到她的工作环境里,她的心里就平静了,面对那些烦躁的病人,她便觉得自己很轻松。

医生们换白大褂的时候就开始谈话,李医生说了和斩肉师傅吵相骂的事,陈医生说问了一个大闸蟹的价格,吓了一跳,并且被贩子钝了几句,吴秀总是最后说,她说的是关了一爿大饼店。

这地方的人早上都吃大饼油条,关掉一爿大饼店这个话题比较受欢迎。

大家说现在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生意人越来越少,大饼油条小本经营,嫌赚头不杀瘾,都不肯做了,去做倒爷,去坑害别人赚大的。并且一致地认为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并十分担忧往后的日脚。

陈医生随手翻了一张隔夜的报纸,突然说:“好,这样的人来管他们才好。”

大家问报纸上有什么消息,陈医生就念了起来,是一篇通讯,表扬税务干部马长军,介绍怎样以柔克刚,对付偷税漏税的个体户,还登了马长军的相片,吴秀要来看了一下,是很面善的。“唉。”她叹了口气。

有人在门外探了一下头,随即走了进来。吴秀不认识他,但看着有点面熟,好文雅,戴眼镜,瘦瘦高高的,年纪很轻很秀气,很文雅,很讨人喜欢,像那个马长军。

医生们就被这个人提醒了,该工作了。

吴秀见这个人站在她的面前,就问他:“你做啥?”

“看病。”他说。

“病历。”

他从一堆病历中抽出一张,交给吴秀。

“人呢?”吴秀回头看看,又问道:“病人呢?”

他往前挪了一挪,在凳子上坐下来,说:“我就是。”

吴秀看了看他,又问:“家属呢?”

“家属没有来。”他说。

吴秀愣了一会,到广济医院来看病,没有家属陪同,是不多的。

吴秀铺好病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说说你的情况。”

他好像很怕难为情,犹豫了半天,他说他近来和别人谈话总是重复几个单词:煤、油、面、糖、盐。

吴秀想了一会,问他:“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告诉她是开个体大饼店的。吴秀心里一动。后来她问他是不是感到精神紧张、焦虑。他说是的。

吴秀点点头,对他笑笑,说:“不要紧,你没有什么大毛病,吃点药就好了。”

他却摇摇头,口气十分肯定地说:“我是精神分裂症。”

“你不要乱想。”吴秀温和地笑笑,然后说:“你是自费吧?这是药方。”

“好了?”他问。

“好了。”吴秀说。

他好像不情愿地站起来,下一个病人的家属便迅速地抢占了那张凳子,并紧张而迅速地向医生陈述起来。那个痴痴的病人则呆立在一边,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吴秀看了第二个病人,又看了第三个第四个,大半个上午过去,她回头时才发现第一个病人坐在墙边一张长椅上,期待地盯着她看。

吴秀心里又跳动了一下,她走过去说:“你回家吧,先吃药,吃了药就会好的。”

他看看她。他的眼镜片子上有了一层雾气,他的眼睛躲在雾气里,他说:“医生你给我做一做心理分析好吗?”

吴秀坚持说:“你回去吧,我开的药,你吃。”

他不作声了,好像在想什么问题,后来他说:“我不回去,我住院治疗。”

吴秀笑着摇摇头:“你不需要住院。”

“是不是床位紧张?”他问。

“床位比较紧张。”吴秀说了一句实话,一般对病人是不说的,可是对这个人她说了一句实话。接着她又说:“不过,主要是因为你不需要住院。”

他很固执,说:“我需要住院。”

吴秀终于皱了皱眉头:“你,叫你们家里来人。”

他又不说话了。吴秀还有好多病人等着她看,她走回自己的位置,听见他说了一句好像要杀什么的话。

吴秀回头朝他看看,她心里一笑。他没有什么杀气,他很温和,还有点讨人喜欢。

他突然摘下眼镜,让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很清澈很坦白的。

“你不会看这种病,是不是?”他说,“你不会是不是?”

说完他就走出去了,没有再回头。

吴秀并不以为然,给精神病患者看病,什么样的都见过。

这天吃过夜饭,吴秀问丈夫和女儿,从明天起是不是不吃油条了,改吃其他点心。

他们都有些惊讶。

“肉包子粘牙,肉馅子很小,是臭的。”女儿说。

“米饭饼酸的。”丈夫说。

他们不同意不吃油条,所以油条还是要吃的。

“谁要吃谁去排队”,吴秀说,“我不吃了。”

他们三个互相看看,丈夫先说:“我也不吃了。”

女儿和儿子挨个儿说:“我也不吃了。”

看上去大家情绪都很低落、沮丧。

“大饼店顶戳气。”女儿说。

“就是。”儿子说。

吴秀想到那个来看病的人,他的眼睛很坦白。她说:“也不好全怪人家的,现在开大饼店蚀本的。”

他们三个看看她:“你怎么晓得?”

吴秀说起那个病人,他们听着便笑了。笑她相信痴子说的话,吴秀想想也是,并且奇怪。她做了十几年精神科的医生,看过好多精神病人,她的水平是比较高的,她是不会被他们的千奇百怪的表象所欺骗的。

吴秀的心里从此好像起了一层阴影,她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她说不出来。

吴秀自然天天要上班的,一切永远都是正常的。她好像在期待那个病人再来,可是却始终没有等到。

每天上班,大家仍然交流各种信息,有一天大家讲到了一桩新近发生的杀人案。

这城市不大,一桩人命案是能轰动一阵的。况且这一次的杀人,不是常见的奸杀、谋财什么的,而是少见的报复杀人。

死的是那位先进马长军,杀人的是一个偷税漏税的个体户。马长军收税,那个人就把他杀了,很残忍。

好多好多的人很愤怒,当然是仇恨那个杀人犯,这里的医生也一样。吴秀想起马长军的那张照片,她无法把那张文静、宽厚的脸和一张被砍得像烂抹布一样的脸联系起来。

惨案是发生在真娘亭那里,这城里远远近近的人都晓得真娘亭。杀人的人从井台边上借来一把菜刀,菜刀上沾着一点鸡血,他拿菜刀对着马长军的脸就这么砍了一下,那菜刀很锋利,人家是磨了来杀鸡的。马长军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然后杀人犯又用菜刀在马长军的脸上砍一下,再砍一下,再砍一下。后来他想把菜刀还给杀鸡的人,杀鸡的人却不在井台上,他把菜刀放在井台边,就走了。

真娘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眼前的这一幕。

把一个人的脸砍成烂抹布,吴秀不晓得这种人到底有没有。

很快杀人犯就被抓住了。吴秀在本市的电视新闻中看到抓获犯人的镜头,到处透明度,新闻也透明度。

那个杀人犯的脸暴露在屏幕上,吴秀的心抽搐了一下,她认出来他就是那个病人。警方发言人说,杀人犯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

吴秀靠在椅子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的心里生出了一种犯罪的感觉,她以为是她的失职,她听见他说过要杀什么一类的话,可她没在意,因为精神病人的话是不好相信的。

吴秀后来就跑到公安局去,说犯人是精神病患者,她有他的病历记录。

他们就问了她一些问题,她淌出汗来,她很紧张,说不清更多的什么。后来他们说,我们要作精神鉴定的,并且记下了她的姓名和工作单位,就让她走了。

她回到家里,她的丈夫也回来了,他和儿子女儿谈着杀人的事。

吴秀有点神魂不宁,她坐下来,浑身软绵绵的。丈夫说:“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吴秀摇摇头,说:“那个人是精神分裂症。”

他们都不想听,他们对她的病人已经失去兴趣了,他们继续议论杀人犯。

吴秀又说了一遍:“那人是精神分裂症。”

丈夫这才回头问:“你说谁?”

“杀人的那个人。”吴秀说了这一句,心里轻松了一点。

父子三人互相看看,突然沮丧起来,一个好人白死了。

“谁说是精神病?”女儿问。

“我说的。我给他看的病,我已经到公安局去讲过了。”

“你——”丈夫盯住她,“你怎么……”

吴秀没有说话。

“砍人家脸上几十刀,这种人?”丈夫突然沉重起来,慢吞吞地说,“现在,真是不敢得罪人。”

“可他确实是病人。”吴秀无力地争辩。

“你怎么晓得他不是装的,他可能骗你的。”

这便有点怀疑吴秀的工作能力,不过吴秀没有再说什么。

“他大概是有预谋的,一步一步,计划好的。”女儿说。

“就是,你怎么晓得他不是一个骗子?”儿子问。

吴秀心里有点慌乱,她确实不晓得。

丈夫摇了摇头,叹息着说:“我在厂里是得罪了不少人的,我没有对你们说过,还有恐吓信。”

吴秀说:“罪过欧。”

不等家里人反应过来,她捂住脸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