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听见小毛头不停地哭,大家说这小毛头今天怎么不乖呢。后来被小毛头哭恼了,又说环秀怎么也不哄孩子了,环秀哄孩子是很有办法的。再后来听出来小毛头哭狠了,失了声,便有人推门进去看。
环秀根本不在屋里,门却是开着的。
等刘家那三个做煞胚筋疲力尽回转来,小毛头睡了,环秀却不见。
刘陵愣住了。在那一刻里,刘家老夫妻的嚎叫声响了起来,才晓得屋里的黄货、存折、现款全没了。
“娘×!婊子!”刘陵突然破口大骂:“她偷走了,娘×!”
小巷很震惊。谁也不相信环秀会做这种事,但每个人的内心又都确认了这个事实。
环秀也许是坯子不正,谁晓得她从前在咖啡店里做过什么呢?大家回忆她的甜甜的笑,愈发断定这个女人原来就是很不干净的。
刘家的睡眠向来是很早的,因为要早起做事,所以就得早睡。这一夜,他们仍旧早早地上了床,小毛头也就格外乖。
别人看着刘家高大的没有动静的黑屋,实在不晓得他们睡着了没有。
天亮之前,早起的老人没见着刘家的人,便叹了口气。
突然拐角上有人尖声叫唤起来:“刘陵……”
刘陵正在一个愤怒的梦中挣扎,他被唤醒后,昏头昏脑便直奔拐角去了。
在拐角上,他看见了水,缓缓流过来的水,接着他看见了水上漂浮着的什么,他哆嗦起来,抖得站不住。
水上漂的是环秀。她仰面而卧,面孔上有一丝甜甜的笑,笑得很安详。
水缓缓地从那边滚过来,又缓缓地从这边滚过去,环秀便也缓缓地漂过来,又漂过去。
刘陵看呆了,别人推他,他喃喃地说:“她怎么不沉……”
很快来了警察,来了警犬,来了法医,很快验证出来。环秀是死后被抛入水中的,是他杀。
大家说,原来,果真,那钱、那黄货不是环秀拿的,环秀是不会做这种事的。
刘陵却说:“环秀要是偷了,就不会死了。”
哪有这样说话的,刘陵是乱了脉息了。刘家老夫妻齐齐地瘫倒了,三根筋支持的一个头,再也昂不起来了。
环秀的后事便得由邻里们来相帮了。苏好婆坐在拐角的太阳底下,拿出一块黑布,自言自语地说:“本来该是她帮我做的,现在是我来帮她做。”说着,她便一剪刀、一针、一线地缝起黑纱来。
苏阿爹看着苏好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想了半天,他“咦”了一声:“你,你的手,你的脚……”
苏好婆没有听见他说话,她专心致志地缝着黑纱,捏住针线的右手和捏住黑纱的左手一样灵巧。
环秀的遗像放大出来,挂在墙上,苏好婆看了说:“是个福相。”
苏阿爹“啐”了一口,训斥她:“你个死老太婆,热昏啦,老糊涂啦。”
苏好婆坚持说:“是个福相。”
杀害环秀的凶手很快就抓到了,是个流窜犯,才十八岁,文弱弱的样子,一张苍白的面孔。
审讯的时候问他:“你行窃时被害人发现了你?”
“是的。”他供认不讳。
“她呼救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杀害她?”
他想了一想,说:“她太好杀了。”
“什么?”审讯的和记录的都没有听懂。
他又想了想,解释道:“她很好杀,我的意思是说,杀她太容易了,她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等死。”
“你老实点!”审讯的人愤怒了,拍了一下桌子。
他低了头,但还是想说清楚:“真的,真的,我想不到杀一个人竟是这么简单,她……”
“你怎么晓得她家里有钱?”审讯的人从另一方面问。
“我怎么晓得她家里有钱?我怎么晓得她家里有钱……”他若有所思。
“不许耍滑头,老实交待,是不是有内线。”
“内线”两个字自然而然地使他们联想到另一个案子,审讯似乎在另辟蹊径。
杀人犯天真地笑起来:“什么呀……”
枪毙杀人犯那天,巷子里的人都去看,回来一致说那大小孩像哪个电影明星。
他们都听见他对执行的人说:“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们了。”
后来就下雪了,他的血洒在雪地上,颜色很艳。
刘家的人没有去看枪毙,他们怕戳心境,刘家老夫妻在屋里躺了一些天,终于又昂起了三根筋支起的头去做活了。他们是劳碌命,不做活是不来事的。
刘陵暂时还不能去做,他还没有给小毛头找到合适的保姆。那一天下雪的时候,小毛头睡了,他就站在拐角上,看那水缓缓地流过来,又流过去,雪下到水里,就没有了。除了水,什么也没有。
刘陵回到屋里,小毛头已经醒了。他给小毛头穿了衣服,就让小毛头自己在屋里玩。过了一会,小毛头摇摇晃晃走过来对他说:“爸爸,你看。”
他看见小毛头手里拿着一只黄灿灿的手镯,他的心跳起来,回头就发现大衣橱被小毛头打开了,翻乱了。
他把手镯拿过来,看了又看,他总觉得不是铜的。
他没有对别人说起手镯的事,只是突然想起好些天不见张文星了。大家说,枪毙人那天,见他也在场,后来就没有见着。
刘陵后来终于忍不住带着那只镯子到苏阿爹屋里去了。
苏阿爹坐在床上喘,眼泪鼻涕挂了一脸。苏好婆在侍候他吐痰,捶背,抚胸。苏阿爹一边喘一边说:“罪过罪过。”
刘陵没有说什么,悄悄地退了出来。这时候,他突然想到,要给小毛头物色的不应该是一个保姆,而应该是一个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