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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遭遇 范小青文集3 §三

陈先生小的时候,并不很喜欢学医的,他喜欢的是大门前树上的鸟和它们的蛋,可是他终究还是要学医的,到后来他明白了这一点,他就很专心地学医了。

现在陈先生回想起从前的事情,就像在眼前一样,很近很近的,陈先生就晓得自己老了。

陈先生总算是老有所靠。他虽然没有了老伴,但他的子女还算是比较好的,媳妇女婿也是孝顺的,并且他自己也有一点家私。

陈先生的家私,也不过就是一点金器,几件古董,还有几间房子。这些东西,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陈先生无非是防防老吧,他是很想得开的,到后来终究还是归儿女们。

亚平有了一个女朋友,已经谈了半年,看上去也比较谈得拢。陈先生就对亚琦说:“你去问问亚平,他们是怎么样的打算。你和你大哥的事,都是你娘办的,现在你娘不在了,你弟弟的事,要你来相帮了。”

亚琦就去问亚平,亚平说:“早呢,你不要急呀。”

亚琦说:“我急什么呀。”

亚平常常把他的女朋友带回家来。他的女朋友叫小玲,人也长得小巧玲珑,嘴巴也比较甜,看见亚琦就叫“阿姐”,看见文娟就叫“阿嫂”,看见陈先生,她就笑笑,叫他“伯父”,十分周全,所以,陈家人也挑剔不出她什么毛病来。

她和亚平是同一爿厂里的,不过不在一个班上。亚平是上常日班的,她是三班倒,所以一个礼拜就有四天和亚平碰不到头。他们想调在一个班上。可是,调到一个班是比较困难的,要做常日班的人很多,所以困难就很大,倘是要亚平调去做三班制,就好办得多,不过他们是不情愿的,在这种厂里,做常日班是不容易的。

慢慢地小玲和陈家的人轧熟了,就不一定要亚平领着她来,她自己也会来,有时候她来,亚平不在,她也不拘谨,要不就帮他们洗洗弄弄,要不就在小厢房里坐坐,和陈先生或者和病人说说闲话。

头几次,陈先生以为她有事,就问她,她说没有事,说在家里也没有劲,家里很闷气,到这边来坐坐。

有的病人和陈先生熟悉,也猜得出小玲是什么人,就问:“陈先生,这是你们家的小儿媳妇吧?”

陈先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既然小玲和亚平还没有结婚,他就不好说是,不过他也晓得,倘若说不是,小玲说不定会生气,所以他就不说,只是笑笑,看得出他是很开心的。

背后别人就说:“陈先生,她常常到这边来,是不是想跟你学医呀?”

陈先生想了想,他一点也不晓得小玲的心思,猜也猜不出,不过他想他们说的也是有道理的,要不然小玲老是到这边来做什么呀。

下次小玲来,大家就对她说:“你索性拜陈先生做师傅吧,你看陈先生的本事。”

小玲连忙摇手:“哎呀,我不来事的,我是胆子很小的,我不敢的。”

大家笑,又说:“又不是叫你杀人,有什么不敢呀,练几次胆子就会大的。”

小玲又摇摇头:“我不来事的,我这个人脑筋笨煞的,学不会的。”

大家又说看你样子一点也不笨,肯定能够学好的。

小玲说:“我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我这个人是顶怕动脑筋的。”

陈先生在旁边看看小玲,他始终想不明白小玲到针疗所来做什么。

到陈先生门上来看病的人,大都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病情有些好转,心情也会好起来,并且会有信心。但也有经过一段时间治疗进展不明显的,心里难免焦急,有的瘫痪病人自己不能行动,每日要由家属用车推来,时间长了,家属也难免烦心,难免有些怨言。

这天小玲来的时候,就听见有一对来看病的父女在生气,老人哼哼唧唧地躺在病榻上,女儿在边上转来转去,不停地看手表,叽叽哇哇地说:“急煞人了,急煞人了。”

别人问什么事,那女儿就说,她自己的女儿也生了病,住了院,这一天的上午要做检查,要有家长去,她的男人出差了,她又要送老头子来针灸,她一边诉说,一边话就不好听了:“烦煞人了,急煞人了,断命日脚,还是死了清爽。”

老头子偏还嘴不饶人,一边哼哼,一边说:“你说啥人死了清爽?我晓得,你们最好我早点死,我晓得,我就死了吧。”

女儿说:“死了倒清爽,这种不死不活的日脚,怎么过欧……”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

陈先生和其他病人也只好陪着叹叹气,碰到这种事情,家里有人生毛病,又是瘫痪毛病,总归是不开心的。

小玲起先听他们讲,自己不作声,后来她对那个哭出呜拉的女人说:“你先去吧,我来送他回去。”

那女人看看小玲,一时没有说话。

小玲又说:“你放心去好了,我来送老伯伯。”

那女人才说:“你,怎么好麻烦你呢。”

小玲说:“我反正空着没有事情,不要紧的。”

别人也说让她送吧,她是很热心的。

那女人不再说什么,谢了小玲,急急匆匆就走了。

等老人针灸好了,又歇了一会,小玲就推车子送他回去了。

大家又称赞小玲人好心善,说是陈先生的福气,陈先生想想也是的,找个善的总比找个恶的好。

每个礼拜小玲做日班的两天,吃过夜饭必定是要过来的,有时候她下了班就直接来了,就在这边吃夜饭,并且由她自己烧菜。小玲烧的菜,十分清淡,很合陈先生的口味。吃过饭小玲又要相帮洗碗,陈先生一定要叫亚平去洗,亚平去洗碗,陈先生就和小玲说几句话,他问问小玲家里的情况,亚平好像是说过的,但他没有记住。

小玲说他的父母都是做教师的,陈先生就问她是不是中学里的教师,她说是大学里的老师,陈先生就有点恭敬了。他自然不是对小玲恭敬,而是在心里对小玲的父母有点恭敬。

他就说小玲:“你是书香门第。”

小玲笑起来,说:“什么书香门第呀,他们也是瞎混混的。”

亚平洗了碗进来听见小玲说“瞎混混”,便问什么“瞎混混”。

小玲说:“我说他们呀。”

亚平也晓得“他们”是谁,他和小玲一起笑起来。

陈先生后来突然就很想会会小玲的父母。他的另外两对儿女亲家都是一般的工人,陈先生没有看不起工人的思想,不过他当然也愿意有谈得来的人做亲家。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陈先生经常和亚平提起小玲的父母,亚平听出他的意思,就同小玲说了,小玲回去又同父母说了,小玲的父母就来看陈先生了。

他们买了人参蜂皇浆和虎骨酒,带给陈先生。陈先生平常不吃什么补品,不过他还是很开心的。

他们和别人一样称他“陈先生”,陈先生连忙说:“叫我老陈好了。”

小玲的父亲说:“我们学校里的同事也来找你看过病的,所以我们也都晓得你的。”

陈先生说:“我是一点雕虫小技,不值得提的。”

小玲的父亲说:“你客气,你客气。”

他们一起坐了一会,喝了一杯茶,称赞茶叶好,陈先生叫亚平再加满,小玲的父母连忙说:“不加了不加了,我们坐一坐就走了,打扰陈先生了。”

陈先生想劝他们多坐一会,在他们来之前他觉得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们讲的,现在他却是讲不出什么来,陈先生心里就怪自己对人家不热情。

后来他们又坐了一会,就告辞了。

接下来就是亚平和小玲结婚的事了。先确定了新房做在小玲家里,小玲是独养女儿,家里住的新公房,是三室一厅的一个大套,新房自然做在那边。

陈先生抽了个空问亚平,要不要他去请姚三官相帮打一套家具。姚三官是位老木匠,帮人家做家具做了几十年,功夫是很好的。姚三官是很傲气的,把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只有对陈先生他是比较敬重的,倘是陈先生开口请他帮忙,他是会卖力的。亚平说不用了,他和小玲已订了一套家具,也没有讲多少钱,也不讲是什么式样,什么颜色,陈先生也没有问他。

小玲那边,陈先生给了一只戒指,和亚文、亚琦同等对待,小玲也没有什么意见。

布置新房的一阵,小玲就很少到陈家来,亚平也经常不在家,后来新房总算弄好了,婚期也近了,亚平说这几天回去陪陪老头子吧,小玲也愿意,他们就到陈先生这里来吃夜饭,吃过夜饭,亚平和小玲就陪陈先生看一会电视。

这一年电视台新建了电视塔,全频道的电视机一下子就增加了三个节目,南京那边的电视也能收到了。

亚平看见是丁文秀主持节目,就对小玲说:“喏,这个人,上次面孔歪了,就是我阿爸帮她看好的。”

小玲仔细看看丁文秀的面孔,说:“这个人,蛮有气质的。”

亚平说:“不算漂亮,不过看上去蛮好看的。”

小玲说:“是蛮好看的。”

亚平说:“女人顶好不要太漂亮,太漂亮总归不大好的。”

小玲笑起来。

丁文秀主持的这一档家庭生活节目,是介绍家用电器的维修和保养,小玲看了一会说:“我一只电视机罩子还没有做好呢,我先回去了,去做起来。”

亚平说:“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卫生间的马赛克干了没有。”

他们走了,陈先生就一个人看电视。

结婚的酒席是亚平在饭店里订的,到了好日,有一辆小车来接了陈先生到饭店,一个大厅里都是吃喜酒的。有几十张桌子,陈先生也不晓得哪几桌是亚平办的,也认不出哪些人是来吃亚平喜酒的,反正他觉得挺高兴的。

吃过喜酒,仍旧是那辆小车把陈先生送到小玲家里,在新房门口站了一下,和亲家互相很客气地道了喜,小车又把陈先生送回家里,一切就结束了。

亚平和小玲结婚以后,就很少回来了,不过陈先生也不会孤单,亚文亚琦和他住在一起,孙子和外孙十分活泼热闹,有时还很烦人。

陈先生现在和亚文一家吃在一起,也说不出有什么不方便。

小玲父母送的人参蜂皇浆和虎骨酒,一直放在那里,有一天亚文说:“我们科长生病,我去看看他,这点东西给我带去,省得再买,放在这里也是白放。”

亚文就把东西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