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北京站前的广场上挤满了人。
刚下过一场雷阵雨,水泥地上汪着一滩又一滩像镜面似的水,每一片镜面上都倒映着天空和云彩,却是各不相同的,有的颜色深,有的颜色浅。尽管地是湿的,可广场上照样坐着成堆的人,他们大多数垂着头,下颏一点一点地在那里打瞌睡。
有个穿得破烂的小脏孩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地向人们要钱要东西,出站口一阵一阵往外涌出刚下火车面色憔悴的旅行者。
我站在出站口的栏杆外面,两眼盯着出口上方噼里啪啦来回翻动的电子预告牌,那上面随时显示几点几分哪趟火车到站,进几站台。我有些后悔今天出门不应该穿白裙子,溅得净是泥点。
范伟奇为了生意上的事去了深圳,留下我一个人。我原本想利用这段时间回平城一趟去看看父母,可是我父亲忽然打来电报说“近日来京”,不知他是不是在平城听说了关于我的什么消息(关于我与男人同居)。
范伟奇不在家的那段日子,我约了胡蔼丽过来小住。那阵子她和“头儿”的关系有点僵,所以她连单位都懒得去,最好有个地方能躲一躲,让“头儿”找不到她才好。
胡蔼丽一来,便把热闹带了来。我俩一起逛街,一起下馆子,一起去蹦迪,总之怎么好玩怎么来,怎么痛快怎么来。我俩也有点比着花钱的意思,就像以前在单位比着出风头一样。
有一天晚上,我俩还有胡蔼丽的一个朋友苏永康(我不知是真名还是外号,他长得跟苏永康很像)一起到猎人酒吧去玩儿,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夜,在酒吧里说了太多的话,又喝了太多的酒,腮帮子都有些木了,舌头短短的而且发硬。三个人从酒吧里出来,并不急于叫出租车,而是相拥走在夜间的马路上,有一种特别轻盈、飘飘欲仙的感觉。
影子在摇晃。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笑声在寂静的马路上传得很远。
人影、树影投在地上都变得奇形怪状。苏永康说咱们唱歌吧,比谁嗓门大。胡蔼丽最先响应,扯开嗓门就唱,唱的是一首电视连续剧的插曲。最近在播放这个连续剧,片中的主题曲流传很广,大街小巷都在唱,胡蔼丽却故意把它给唱裂了,唱走了形,但调子还是那个调子,让她那么一唱,倒使得这首绵软的情歌有一股哭诉苍凉的味道。
苏永康和胡蔼丽鼓动我来一段,我就唱了罕剧中我母亲最拿手的“哭坟”那段,在平城的时候,小曼从未开口唱过戏,忽然开口,吓自己一跳。
我唱完他们都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苏永康才问:
“阿静,你这嗓子干吗不唱戏呀?”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忽然想起我妈。那晚分手前,我告诉苏永康和胡蔼丽:“明天别来找我玩了,我爸要来了。”
第二节
我在火车站等了很长时间,火车晚点了。等我接到父亲那趟车,天已经擦黑了。父亲拎着个人造革包,背有点驼了。
“我妈怎么没来?”
“她怎么能来?她还得练功呢。”
“她那个功,练不练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和你妈都热爱罕剧,并为它付出了一生的心血。我这次来就是上访的,呼吁有关部门抢救古老戏剧。”我陪着父亲到处坐冷板凳,看人家脸色,能跑的地方全都跑遍了,根本就没人理这茬。上访信都写了一书包了,可是有什么用呢?
“爸,罕剧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管那么多干吗?”
父亲的脸一下子变得很白。他在北京一无所获。
一周后,我送父亲回平城,火车开动起来的时候,我发现父亲的那只人造革包还在我手里攥着,就追上前两步喊道:
“爸爸,你的包——”
“孩子,你把它扔了吧。”
火车很快就开远了。
站台上已经空无一人。
我打开那个包的拉链,只见里面塞满了父亲写的呼吁拯救罕剧的信,用了各种颜色的纸,用了各种各样的字体,这是熬了多少个夜晚写出来的,我无法想象。
我把那个包留在了站台上,走了很远回头看看,那个人造革包孤零零的,好像父亲的背影。
在出站口,我碰到一个人,他伸手来拦住我的去路。
“小姐,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啊。”我说。
“这个包是你的吧?”
我一看就是我扔在站台上的那个包,就只好接着。有些东西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有些东西却永远无法丢掉。
第三节
国庆节,我在家里办了一次聚会,想要热闹一下,冲掉心里的不愉快。
客人们陆续来了,我又突然提不起情绪来。胡蔼丽忙着帮我招呼客人,她已经是这房子的半个主人了,经常在我这儿住,什么东西放在哪儿比我还清楚。范伟奇还是没回来,家里乱糟糟的,表面上挺热闹,其实却很空虚。
聚会上出现了两个超短裙,她俩领口一律开到很低的地方,一律长发及腰,和她们跳舞的男士都感觉到了那些长发丝丝啦啦触碰着他们的手背,那感觉是让人不安的,却又有些兴奋,莫明地说话的声也大了,酒也比平时喝得猛些。有的男士说不喝足了酒跳舞就像没上足发条,不来劲。
那晚大家跳一种圆舞,是两个超短裙出的点子。她们先是把灯灭了,留最暗的一盏。女孩都是蒙面的女孩,在男舞伴手里轮流转换,音乐停在哪儿,就让这个男舞伴猜出自己手里的女孩的名字。他们多半猜不出,往往张冠李戴把这个猜成那个,引起哄堂大笑。
苏永康的猜法很特别,他死盯着一个女孩的名字往下猜,他说这样总能撞上一回是对的。
第一支曲子完了,他说:“是阿静。”那女孩猛地摘下面具冲他笑。
第二支曲子刚一跳完,他仍猜“是阿静”。
大家都笑他傻,他也不管,他说反正总能蒙上一回。
这一回,真的该轮到我跟他跳了,隔着薄薄的一层蓝绸子,我感到像梦境一般,有一点光透进来,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隐在暗处的,连音乐都是不确定的,若有若无似的。我眼前到处都是彩色的纸片,父亲的字就写在上面,密密麻麻连成一片。
我觉得自己依然走在那条路上,那是旧车站的无数道铁轨,听说有一条可以一直通到北京。我站在那里犹豫不决,直到天边的晚霞出来。我走了很久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并没有走出多远。
第四节
我在郁闷中写些真真假假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后来都变成范伟奇不再爱我的理由。他不相信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只相信我写出来的文字。《是谁的爱过了火》中的何威,一度成为范伟奇生活中为自己树立的假想敌,他经常提到何威这个名字。我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只是游戏。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何威是我在有了男朋友之后认识的另一个男人,他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所以一开始我就告诫自己不可以玩火。我男朋友小言对我不错,我们一周见一次面,一起吃饭,散步,或者一起去看一场午夜电影。在何威这个人没有出现以前,我和小言一直相处得很好,小言在电脑公司工作,他工作比较忙,并且经常到外地出差。他说他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全都是为了我,我相信他所说的都是真的。
我在一家大公司里做文秘工作,工作是小言帮我找的。我家不在北京,大学毕业后没去学校分配的那个单位。小言一家人对我挺照顾的,尤其小言他妈对我特别好,我一上他们家她就忙得不得了,给我弄好吃的,临走还要让我带上一些水果。我和小言的事似乎巳成一种定局,就等他挣够了钱,买上一套房子就可以娶我了。
事情发生在去年夏天一个周末的下午,公司老板告诉我,晚上有个应酬要我陪他一道去。本来说好了晚上要和小言一起回他家吃饭的,但老板发话了,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站在写字间的大玻璃窗前给小言打电话,我们公司所处的楼层很高,几乎可以俯瞰整座城市。我拨通小言的电话,告诉他晚上不能跟他见面了,公司里有事。当时小言大概正在忙着,我们只简单说了几句就把电话挂断了。小言很信任我,他从来不多想什么,是个挺单纯的人。
何威就是在那个晚上出现的。何威是另一家公司的老总,别人都管他叫“何总”,他倒的确是挺有“何总”派头的一个男人,高高的个子,衣着得体,人比较严肃。席间,我们老总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小戴,你和何总都是中文系毕业的,大概比较有共同语言吧?”这时候,我看到那个何总看了我一眼,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一下,没有人知道在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何威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磁性,我第一次听到就立刻爱上了他。他说:“戴若然,我想请你看话剧,不知你愿不意愿意?”“那你得先问问我们老板才行。”我故意这么说,他故做认真地问我:“你们公司有这个规定?那可糟了,下回我不敢给你打电话了。”
我们在约好的一家酒吧里见面,何威说先一起吃点东西再去看戏。那家酒吧离我们公司的写字楼很近,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坐在那儿等我了,他眼睛看着窗外,慢慢吸着一根烟。我的出现使他眼睛一亮,“哦,这么准时?”他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我喜欢拥有这种明朗笑容的男人。
那天,我们坐在剧场里完全变成了聋子、瞎子——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那是一场具有探索意味的小剧场话剧。有一些人影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灯光变幻莫测,我们仿佛来到另一时空,在那儿只有我和他,我们很少说话,却在交流,用一种神秘、隐晦的语言。
话剧散场之后,何威开车送我回家。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到了我住的地方我们一前一后地上楼,腿步声一下一下咚咚响着,就像我们被放大了的心跳。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只觉喉头发干,脸上热辣辣地发着烧。到了楼梯的尽头,我从兜里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我的手抖得不行,钥匙无论如何也插不进锁孔,他从我手里接过那串钥匙,对我说:“我来吧。”这儿好像是他的家似的,他很轻易地就把门给打开了。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他一把抓住我抬起来想要开灯的手,把它搛得紧紧的、攥得它生疼,然后把它放到我身后。他靠近我,用手抚摸我的脸,然后在黑暗中吻了我。这种黑暗大得无边,我们处于黑暗的中心,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只有我和他,还有他的吻像火一样向四周漫延。但我们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发生。何威走后我一个人坐在黑暗之中,我被吓坏了。
风把窗帘吹得扑扑直响,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我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开灯,他的离去使我疑心刚才是一个存在于我梦境之中的幻觉。我“啪”地一声把灯打开,雪亮的光线从屋顶照射下来,驱赶了刚才梦的气息,使我又返回到现实中来,重新面对现实中的一切。
第二天上班,我克制着自己不给何威打电话。我的眼睛一看到桌上那部白色电话机心里就莫名地紧张,我害怕他打来电话同时又盼着他的声音出现,这种矛盾的心理一直延续着,我做事的时候老是走神儿,精神无论如何也集中不起来。何威的电话是在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打来的,那时我差不多已把心态调整得正常了,他的电话又使我一下子陷入混乱当中,我手脚冰凉,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若然,我管不住我自己,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整整一天我都在对自己说,不去想她,不去想她,可我做不到……”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但从听筒里我可以听到他呼吸的声音。“晚上我去看你,好不好?”“不行,晚上我有事。”说完,我怕自己反悔,立刻挂上了电话。
其实,那天晚上我没什么事,只不过想一个人安静地呆会儿。那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烦躁不安的一个夜晚,我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脑子里乱成一团,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干什么。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何威打来一个电话,我一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就觉得受不了了,委屈得直想哭。他说:“若然,你撩开窗帘就能看到我,我就在楼下。”
撩开窗帘,我看到他就站前楼前那棵树下,正拿着电话仰头朝上看。隔着玻璃窗我朝他招手,他也朝我挥挥手,他说:“让我上来吗?”“你说呢?”我放下电话迅速到镜前去涂口红,口红只涂了一半他的身影就出现了,他站在我身后,他的影子重叠着我的影子,我看到镜子里的我和他,越发地感到看不真切,就像虚幻世界里的两个人。
从那以后我与何威经常见面。每次见面他对我的感情都比上次要强烈许多倍,我也知道我们的感情在升级,但我没法控制事态的发展,有时当天刚刚见了面晚上回去还要写信、打电话,就像分开很长时间似的。从周一到周五的晚上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去听音乐会,去酒吧听诗人朗诵他们的诗歌,或者哪儿也不去就在我房间里坐着。周末是我和他分开的时间,他老婆规定他周末不许出门,而我也必须和小言一起上他家吃晚餐。这已经成为一种像仪式似的东西,每个星期小言都得带我回他家一趟。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不愿意有什么事情瞒着小言,我想把我与何威的事告诉他,可小言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连听我说句整话的时间都没有。他想当然地以为,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不会改变。
有一天,我和小言一起在超市里买东西,忽然听到张信哲的那首歌《过火》,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多想问你究竟爱谁……给了他的心你是否能要得回?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让你更寂寞才会陷入感情旋涡,怎么忍心让你受折磨,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如果你想飞,伤痛我背……”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小言正远远地站在桔黄色的货架前挑饮料,他回过头来朝我做了一个手势,但我没明白他到底是让我做什么。
终于有一天,何威在电话里向我求婚,他说他要娶我,他要离开他那位,也让我离开我男朋友小言。我无法回答他,我说何威让我想想好吗?放下电话我一个人冲出房子在街上乱走,找不到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说实话,这两个男人比起来,我可能更爱何威,但是,他有家,有孩子,如果他离开那个家,那个家一定像天塌下来一样。我不想因为我,而让另一个女人陷入更大的痛苦。
何威让我知道了爱一个人的滋味,但我不会嫁给他,恰恰是因为我爱他。与何威断了之后,我也离开了小言,去寻找一份不会伤害他人的完完全全属于我自己的爱情。
(《是谁的爱过了火》作者阿静)
“你写作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满足过。”
“就算是这样,那又怎样。”
“阿静,你一天也没爱过我。”范伟奇说:“你—不—爱—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两只充血的眼睛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大睁着,几乎要喷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