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我最有意思的一个采访对象,是电视台的儿童节目主持人米粒。她很著名,所以综艺组的人派我去采访她。我没有写成她的专访,倒写成下面这篇如同小说般的文字,米粒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
我试着在文字中挖掘她的内心。
她深处的痛苦我以为只有我能懂。
米粒因长得矮只好去扮小孩。米粒可不是一般人,米粒是一个电视明星,八岁以下的小孩全都认得她。如今电视已像蛛网一般密密麻麻遍布人生存的每一个空间,只要手指轻轻一点,一定会有人蹦出来冲你笑,冲你哭,谈恋爱给你看,或者表演血淋淋的场面。
米粒周边的环境很美好,她离血淋淋的场面最远,四周包围着她的不是大棵大棵绿得快要掉色儿的假树,就是笑起来一脸虚伪的假姐姐。还有用硬纸壳糊起来的假书,用各种绒布做起来穿在身上的假动物,米粒周围的假东西多得数不过来,甚至于连米粒本人的声音都是假的。因为要扮做小孩,她每天不得不憋着嗓子说话,这样说出话来的声音又细又软。一开始,她自己听到了还起鸡皮疙瘩,后来导演说这样好,米粒身上的鸡皮疙瘩也就渐渐退下去了,虽然还是不舒服,但是那些不舒服已从身体的表面转移到了身体内部。它们像一些小虫子在米粒娇小的身躯里游移、穿行,夜深人静的时候,米粒一件一件剥去身上的衣服,那些衣服花花绿绿的一堆,像是刚从这里逃走的一个小丑留下来的。
米粒的化妆台上,有五种品牌的卸妆油,她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坐在这里认真地擦脸。耳边还残留着那些卡通人物拿腔作调的声音,狼外婆一样的贾姐姐坐在孩子们中间,穿着圆口搭袢布鞋装纯洁。一些没有脸的演员穿着卡通服装在台上蹦来蹦去,米粒手拿一只布袋木偶自己跟自己说着话,米粒的布袋木偶名叫“蝙蝠”。
蝙蝠说,米粒、米粒、米粒……
米粒说,蝙蝠、蝙蝠、蝙蝠……
他们的话翻来覆去就这么无聊。
但蝙蝠这个人(虽然他不是人)不管怎么说还算是个朋友,米粒每天在做完节目之后总要把他团吧团吧塞进小包里。那只乳白色的双肩背总像影子一样跟着米粒,米粒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布袋木偶的语言和生命都是人赋予它的,不然它躺在小包里,就是一堆黑乎乎的布。
个子小的人往往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她的身心发育都还很不成熟。别人见了你可以摸你的头,好像谁都是你长辈。米粒没见过一个身高正常的女人走在街上被人摸头的,傻子都知道那叫耍流氓。而米粒在别人眼里却是一个小孩,摸一下小孩的脑袋没什么了不起的,那是觉得她可爱。米粒觉得没有人真正了解她,在这个城市里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虽然她抽屉里塞着上百张印制精美的名片。
电话铃响。
米粒猜想是谁打来的:莫西,蓝提,还是导演……喂,她发出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她已经没法改变这种发声方法,她每天都在使用它,渐渐忘却了自己原本的声音。
电话是电话公司打来的,准确地说是催交电话费的录音电话,一个冰冷的男声毫无人气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米粒觉得恐怖,放下电话的时候手有点抖。
不知是谁把电视机的声音开到最大,整套房子里都充斥着米粒奶声奶气主持节目的声音,米粒真受不了自己。他们这套房子是三个人合居的,贾燕资格最老,住朝阳最大的一间,其余两间小的雪人和米粒一人一间。卫生间、厨房还有客厅都是公用的,贾燕最爱独霸客厅,她有很多闹哄哄的朋友,她要把下班弄得跟上班一样热闹。
第二节
导演老循在米粒的视线范围以内已经停留好久了,老循长得个儿不高,人很敦实,戴眼镜。老循说话的时候空气里有种独特的嗡嗡声,沐浴在这种声音里的米粒总有一种头皮微麻的感觉,米粒对男友莫西就没有这种感觉。
莫西是京城庞大的娱记队伍中的一个,二年前曾经采访过米粒,后来断断续续两人一直来往着,虽然没感觉,但米粒觉得总比跟蝙蝠说话有点意思。那个布袋木偶根本就是米粒的左手,当她左手捏住一个长相怪异的蝙蝠头冲着自己,她必须装出很天真的样子来跟自己的左手撒娇。莫西说他喜欢娇小的女孩,正好米粒足够娇小。可是,米粒觉得她跟莫西之间好像总隔着层什么。
莫西的马桶包里随时随地放着避孕套,米粒的双肩背里随时随地放着纸巾。
他们有时做爱,有时很长时间想不起来一次。
米粒又蹦又跳的木偶生涯与真正的人间烟火相去甚远,以至于莫西第一次抚摸她大腿的时候她竟然格格笑出声来。
老循常问米粒什么时候结婚。这个很一般的问题不知怎么从老循嘴里说出来有些不一样。他为什么要关心我什么时候结婚呢?米粒在又蹦又跳的间隙会想到一个比较静止的问题。
莫西天南地北地到处跑,米粒跟他的关系松散又紧密。总的来说,米粒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她渴望一点新鲜的事情发生。
米粒说,蝙蝠、蝙蝠、蝙蝠……
蝙蝠说,米粒、米粒、米粒……
演播现场真是很热闹,米粒对红红绿绿的布景已经麻木了,她手里拿着蝙蝠,自己跟自己说着话,眼睛的余光却瞄见了老循。他坐在阴影里喝着一杯茶,那茶杯是一只雀巢咖啡的空瓶子,米粒看见空瓶子里装着许多小人,其中一个就是自己。米粒想离老循远一些,可是不行,眼睛里面全是他,每天早上第一个看到他,心里便觉安慰。
老循说过几天整个剧组可能要去上海,要大家做好准备。米粒想,上海也好,广州也好,哪儿也好,反正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从宾馆的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舞台上照样有假布景,她照样要憋着嗓子尖声尖气地说话,她已经被虚假包围了,她无法突围。
出差的前一天晚上,男友莫西兴冲冲地来了,进门便说:“你先洗还是我先洗?”让米粒觉得很没意思。爱情的全部过程简化成这样,这不怪莫西,整个时代都在做减法,怎么方便怎么来,吃饭吃快餐,谈恋爱就要直奔主题,否则免谈。
“你怎么啦?”莫西凑过来问米粒,“你生气啦?”
米粒推开他的手说:“没怎么。”
莫西说:“你不是说明天要去上海出差。”
莫西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一包避孕套来丢在床上。
莫西说:“快去洗洗。”
米粒闷着,不说也不动。
莫西过来拉她,就还是那句话:“还不快去洗洗,我都等不及了。”
米粒“啪”地回手给了他一巴掌。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你滚!”
莫西从容不迫地收起丢在床上的那包避孕套,又整理了一下头发,三秒钟之内就在米粒眼前消失不见了。
米粒哭得很伤心,她想起莫西平时的种种好处来,他在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的男朋友,可他并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米粒拿起电话来听,她以为是莫西,传来的声音却是另一个男人。
老循说:“你怎么啦,听起来声音这么哑。”
老循说:“不舒服吗?感冒了吗?还是谁惹你生气了?”老循说:“你倒是说话呀?你这样让我很不放心。”
米粒在电话里“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老循打车赶到米粒的住处的时候,米粒已经把眼睛哭得像烂桃子一样红,老循很心疼地将她抱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地哄她。米粒哭着哭着就变成了卡通戏里的那种声音,她像一只蜷缩的小猫,尽情地撒着娇。
第三节
出差的路上,老循与米粒有了默契,在别人昏昏欲睡的时候,他们没完没了地聊着天。谁也不知道他俩到底有什么可聊的,米粒的脸因为兴奋而变成了好看的粉红色。在颠簸的汽车上,他俩有了一些秘密,暗底下交握在一起的手指,不断交换着的眼神儿,还有一些只有他俩才能懂的小笑话,只要提到某个关键字,他俩就会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这种默契一直延续到了晚上。
晚饭后照例大家串着房间聊天,老循和米粒两个人就很焦灼。他们不知道这种没完没了的闲聊到底要持续多久,老循平时是很能聊的,说故事,讲笑话,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从来不说荤笑话,但他的笑话又很是意味深长的。他曾经讲过一个笑话,让雪人过了两小时之后才回过味儿来,一个人捂在被窝里乐得直打滚。
可是,今儿个老循却闷着,一根接一根抽烟。有人说了什么,一屋子人都跟着起哄架秧子似地狂笑,只有老循木着一张脸没表情,过了若干秒钟之后,他才应付差事似地“唔唔”了两声。
米粒坐在窗口的那把椅子上,因为背衬着一幅形状巨大的整幅窗帘,使得她人看上去越发娇小玲珑,脸被灯光照得很白,五官精致,嘴唇粉红而且滋润。老循不喜欢时下流行的黑口红,老感到有一种邪恶的力量。老循觉得自己应该还算是一个比较老派的男人,太时髦的东西他接受不了。
人群终于散去,留下满屋子的烟味儿。
老循一个人留下来接着抽烟,米粒刚刚坐过的那张椅子还冒着热气,一个透明的粉红色的小嘴唇还残留在空气中,悬空浮动,像一条隐去身体的鱼。连抽三根烟之后,老循按灭最后一根烟的烟蒂,把电话夹在下巴底下给米粒的房间打电话,米粒略带颤抖的声音从细细的电话那端传过来。
从自己的房间到老循的房间,米粒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好远的路。水磨石地板像冰面一样又滑又凉,幽长的楼道一眼望不到头,冰面上反射着顶灯的影子,像模糊的幻觉。刚才那个电话真是他打来的吗,他说:你过来吧!是什么意思,米粒越想越对自己没把握。走廊两边房门紧闭,米粒看见自己的小白影子在路上一点点地往前移,移到他门前的时候,已经没勇气抬手敲门。
门开了,一个巨大的影子罩住了她,将她吞没。
第四节
老循将米粒抵在门上,俯下身来亲吻她的耳朵。米粒的耳垂很大,并且神经丰富。老循吻她的时候一只手就搭到了她的腰上,在她后腰上很有经验地捏着,捏得米粒混身上下仿佛通了电,她的头用力向后仰,碰在门板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他们很快把战场转移到了床上。老循的动作和手法都是米粒从未尝试过的,他把她裙子的拉链一点点地拉开,然后把手探进去。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意味,这和莫西有很大的不同。莫西一味蛮干,乱撕乱扯,只要把那个东西放进去就算达到目的了。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米粒又想起那天他一进门说的第一句话。
而老循是多么从容、多么有情调啊,他的抚摸快慢适中,从胳膊到后背,从后背到腰再到臀部。他吻过的地方肿了似地高起一块来,仿佛张着许多张小嘴等他再吻。他的手捏捏、搓搓,走走、停停,最后在那个幽深的入口边缘徘徊。
“把衣服脱了吧。”他凑到她耳边小声说。
紧接着她的豹纹图案的裙子、小巧的白色立领衬衣、带蕾丝花边的胸罩、内裤一样样地飞了出去,它们分别落到地毯上、座椅扶手上、椅背上,内裤落到了写字台上,看上去就像一只伏在那儿不动的纯白色的小鸽子。
老循吻她的每一个地方,从粉红色的乳头一直吻到脚趾尖,老循感叹说“米粒你多可爱啊。”老循在适当的时候赞美了米粒的裸体,说它是“用玉石雕刻成的杰作”,这个比喻虽然不见得有多么新鲜,但在这种时刻从一个成熟男子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感觉实在是让人很舒服。
米粒分开双腿让他填满她。
老循的性经验极为丰富,善于控制自己的节奏,使两人的肢体动作充满弹性。弹簧床发出悦耳的响声,吱嘎,吱嘎,吱嘎——一开始两人还能听得见,后来渐渐地,被米粒的呻吟淹没了。
第五节
贾燕说:“米粒,我提醒你一句,没有结果的事你不要做。”
当时米粒正和贾燕一起在化妆间里化妆,贾燕的脸上敷着厚厚的一层粉底霜。从上海出差回来贾燕就看出米粒与老循之间有点那个,老循曾经是她倾慕的对象,但她和老循之间始终没有过电。
“什么没有结果的事?”米粒只描了一条眉毛,看上去一条眉毛低、一条眉毛高。
贾燕用手揉着脸,“你自己心里明白。”
米粒在心里冷笑道:“你自己心里也明白。”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米粒的情绪就很高涨,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真正快乐得没心没肺的小女孩,她与她的搭档那个快言快语的黑蝙蝠一句来一句去,疯了似的说着类似于绕口令似的贫嘴的话。
四周的大袋鼠扑楞扑楞地跳,彩色的云朵被看不见的人拉着移来移去,世界是如此的虚假,找遍整个演播室找不见一丁半点真东西。大家都憋着嗓子说话,叽叽叽,呀呀呀,想不起好好说话该是怎么样的。
米粒对老循说,她是一个看上去小的老小孩。她在人前又蹦又跳的时候,这句话时时从什么地方里冒出来。米粒经常梦见自己的脸变得像核桃仁一样皱,她只好把蝙蝠的脸套在自己脸上,可这样她就看不见自己的左手,左手还要操纵一个布袋木偶。
灯熄了,光灭了,那些闹哄哄的音乐像潮水一样退去,米粒这才意识到身在何处。居所是最安全的,没有光的所在,也不用说假话。可静下来又有静下来的坏处,有一些像小蚂蚁似的东西从寂静中爬出来,匍匐前进,从四面八方向米粒包抄过来。它们很快就到达了米粒皮肤的表面,然后向纵深发展。米粒的身体被咬出无数孔洞来,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才能填满自己,她把手放在自己的皮肤上,她摸到自己的胳膊和乳房,它们的温度很低,可以说是冰冰凉。
米粒掏出那只闪亮的小手机,一个钮一个钮地按下去,“我想你”,她已经把台词都准备好了,只等一旦接通就发射出去。
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
这些声音在脑袋里嗡嗡叫,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对方占线,“我老婆在聊股票呢,怎么着?”通了之后老循说的话与米粒的想法毫不沾边,米粒说:什么,你说什么。老循没说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第六节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老循一进门便说。
米粒愣了一下,觉得这句话好像在哪儿听过,没等她回过神儿来,那人已一头扎进卫生间里。卫生间的水哗哗响起来,那些所谓的情调就像肥皂泡沫一样流了一地,然后被水冲得无影无踪。出来的将是一个赤裸裸的男人。
小说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米粒很生气,米粒说这个世界已变得混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