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范伟奇是在我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不见的,等到我确信他人已不在北京的时候,要债的人就开始找上门来了。
房子分期付款的钱只交了三分之一,全部做了抵押。我平时从没过问过这些事情,只当家里有座金山怎么花也花不完似的。这下两眼一抹黑,人家拿着这样那样的票据找我,我就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我最后收拾了一下,离开了那个家。
我靠在路灯的铁杆支撑架上,吸了一支范伟奇留在家里的香烟。我仰起头来看天,发现天虽然已经黑了,但并没有完全黑透,天上的浮云依稀可见。我抽完一根烟,趁着火还没灭,紧接着又点上一根。我现在的思绪并不乱,而是接近于真空,我想我不会走投无路的,大不了两手空空再回平城。父亲死后母亲曾跟我提起,愿不愿意顶替父亲那个编剧的空缺。
“我想象咱们家这种情况,团里的领导会照顾咱们的。”母亲唯唯诺诺地说。
我不愿意伤害母亲,可是对那一份不起眼的闲职,我实在是看不起。临走,我对母亲说:“妈,我要回北京了。”
母亲说:“混不下去就回来吧。”
“你干吗那么咒我?”
“这孩子变了。”母亲说。
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我包里的手机响了。我低头按了一下,按出下一个男人的声音。
第二节
一个小时之后,我坐在一个陌生的公寓里。那是一室一厅的一小套,房子虽然很小,但厨卫俱全,而且收拾得相当整洁。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老唐泡了杯茶递给我说,“我还以为到了北京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我和老唐是在平城到北京的火车上偶然结识的,当时他一再跟我说,到北京之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
我手里捧着杯热茶,心存感激。
邻居家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这房子又不隔音,四面八方传来不同频道的声音,各行其是,掺杂男人和女人吵架的声音。我忽然间没了自信,灰心到极点,我原本是想开口求老唐帮我找一份工作的,没想到真的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我想我还是回平城算了。”
凭着多年经验老唐知道,阿静一定是遇到麻烦了。老唐说这房子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他人现在在国外。我今天把你约到这儿来本想没事跟你聊聊,既然你现在没地方去,不如就留下来住这儿好了。你高兴住多久都可以,只不过你走之前要通知我一声,可别说走就走连声招乎都不打。
“那我怎么感谢你呢?”
“谢什么谢,”老唐说,“小小意思,不用谢。”
我就在老唐的房子里住下来。白天出去打听范伟奇的消息,夜晚一个人插上门没有一点声息,连灯也不开一只,谁来也不开门。我对小范还没有彻底死心,我想他大概是一时资金上周转不过来,等他好起来还会来找我的。
阿静回过原来的住处两趟,希望能有奇迹发生。那房子已经有了新主人,那些人用很奇怪的目光打量她。还有一件急于解决的事情就是:她没钱了。以前一直做着天长地久的打算,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也要存点。小范走时已是负债累累,追账的人不追上门来已是万幸了。
找不到小范,我只好到剧组去找吴启东。
第三节
他们剧组在饭店包了几间房,我去的时候他们的戏已接近尾声,马上就要散伙了。吴启东见到我,态度有些不冷不热(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热情)。有个记者正在采访吴启东,他称吴启东是一颗即将走红的新星。吴启东对他们这种说法显然很高兴,大谈自己对人生的看法,如何做戏,如何做人,他们足足谈了两小时,把我晒在一边,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不是当着记者的面吗。”他说。
我从启东那儿借完钱回来,远远地看见老唐正站在楼前路灯下。自从我在这里住下来,大约有两个星期他都没露过面。他手里拎着一些吃的东西,说是过来看看我。
后来的事阿静站在楼梯上就可以想象:进了屋他转身插上门,然后走过来抱她。阿静思维和行动完全脱了节,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个木偶。
老唐他们机关下属的行业报有个周末娱乐版,老唐把我安插进去,我对这份工作很满意,做采访、与名人见面,这些都让我感觉得好像做梦一样。再说每月的工资也挺高,还经常有机会出差,天南海北到处跑,这些都很对我的胃口。
有天我采访到了电视台的著名少儿主持人米粒,我们很聊得来,还一起吃了顿饭。
老唐是有家的男人,他妻子管得很严,所以不能常来看我。我对他感情一般,他爱来就来,不来也无所谓。我跟胡蔼丽他们那帮人又联系上了,这才知道短短的一段时间,胡蔼丽已经离婚了。“不过……我跟他还是好朋友。”胡蔼丽在电话里跟我解释道。
我不好意思把范伟奇失踪的消息告诉胡蔼丽,只是说:“我跟他也分手了”,又说:“我现在在报社当记者,我挺喜欢这工作。”“谁介绍你去的?”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都不是。”
老唐有时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下午刚通过电话,晚上又打一回,问我在干什么,想不想他之类。我估计他半夜打电话都是等他老婆睡着了之后,他也不易。
有天夜里,我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摸我头发。我不理他,故意翻身睡去,一觉醒来时见他已经不在了。后来我问老唐那天晚上的事,才知道那天夜里,他非常想见到我,便专门打了一辆车过来看我。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老唐说:“为什么非得叫醒你呢?”
第四节
阿静高兴起来对老唐百依百顺,叫她怎么样她就怎样。他喜欢把她放在膝上,听她在耳边没完没了地说话。其实那些话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只感到耳根子发热,是她的痒丝丝的哈气熏的。她情绪好的时候,老唐就放心大胆地把手从她的衬衣下面伸进去,或者隔着裙子摸她的小肚子。
阿静只顾说她的话,好像忘了什么似的,只顾沉醉在她的话题里,都是一些零七八碎的小事,而她却讲得津津有味。老唐看上去好像很用心地在听,眼镜片上凝着一点水蒸气,那全都是她呼出来的哈气。让她在膝盖上坐久了,老唐感到两条腿都有些麻,但他不敢动,生怕她会改变原来的姿势,因为他知道阿静肯这么坐着的时候不多。
“一个人一辈子可能的选择实在太多了,”阿静用手钩住他的脖子说,“我就是没办法给自己定位,我也不知道什么角色最适合我,但是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我敢去试。也许到了最后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什么样的生活都经历过了,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老唐已把手伸到里面去了,他惊讶于她皮肤的滑和细,手指触碰到上边有种说不出来的微凉的感觉,还有她的绸衬衫也是凉的,在距离她皮肤很远的地方微微抖动着,她身体轻微转动的时候,就有一丝凉风从老唐手心里穿过去。
老唐已经完全无法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了。他的手伸到她背后去解那两个小小的严丝合缝的挂钩,不知怎么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它们弄开,他急出满头汗来。阿静忽然乐出声来,哈哈哈哈,全身的白丝绸像雨一样在老唐面前水花四溅,她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并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脸,说道:
“你以为我是喜欢你吗?我是喜欢你给我找的工作。”
听了这话,老唐一把推开她独自坐到一边用打火机点烟。那打火机是那种一块钱一只的一次性的打火机,并不怎么好用,他打了几次都没打着。虽然眼看着噼里啪啦火花四溅,可是很快就熄灭了。
老唐说:“其实,我早知道你在利用我。好,算我傻,被你利用了。等你找到下家你就从我这儿搬走吧。”
“干嘛干嘛,气成这样,人家不是开句玩笑嘛。”
“你这不是开玩笑,你说的是真话。”
他索性赌气把烟撅了,挪了挪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把脸朝向窗外。
窗外是正在逐渐暗下去的黄昏天色,有一两盏性急的灯已经亮了。可是因为天光还没完全暗到底,那几个电灯泡便显得微不足道。骑自行车的人一溜烟地从眼前晃过去,汽车则在马路上堵成一长串。是下班回家的时候了。老唐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
“我要回去了。”
阿静正委屈得要死,这下索性借机大闹起来,她把桌上的饭碗一只接一只地往地上摔,还有盘子和茶杯盖什么的,逮着什么摔什么。老唐一把抱住她,可是仍止不住她的歇斯底里大发作,她撕衣服、碰东西、甚至咬了老唐手背一口。
老唐一直紧抱着阿静,生怕她再闹出怎么样的动静来引起邻居的注意。他是一个不想惹是生非的人,有时他甚至想,惹上阿静也许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错误,她会缠住他不放的。
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老唐有点害怕。
我们总是吵架,吵架的时候,他就对我说:“阿静,大街上都是人,你别闹。”
我推开他道:“大街上都是人怎么啦,你走你的,我闹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我便尖着嗓子唱起了家乡戏。那唱腔高而空灵,有一种剌入人骨髓的力量。两旁的树影在夜风中扑簌簌地抖动着,我一路唱着,全然不顾别人的眼色,朝着和老唐相反的方向走去。
第五节
老唐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常常面对镜子。
那面镜子似乎是注入了过多的水银——过于白亮了些。而且我发现它近来越来越不是它本来的样子了,我在擦拭它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变形的脸:窄长、惊恐、精神萎钝,陌生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我慌忙在屋子里寻找另一面镜子,竟然没有找到,大镜子映照着我的全身,让我无处可逃。
镜子放在过道处,两边是两道狭窄的门,镜中的女人伸着细长的胳膊在那儿梳头,梳理着一头很难梳通的长发。她注意到这面镜子已经越来越失真了,整个人体似乎被纵向拉伸了一下,变得细瘦窄长,连乳晕的形状都是椭圆形——当然是纵向的,我像是被制造玻璃的工匠纵向一拉,成了现在这种形状,妖冶,怪异,轻飘。变化是在日积月累中完成的,一开始只是轻微地变形,人影稍被挤压变细,到后来越来越严重变得我自己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我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身上反射着暗暗的光。这种深黑颜色既暗又亮是矛盾的两极。她走起路来飞快,舞姿婆娑,身体周围摆满各式各样的玻璃水具。一只蚊子在屋子里飞来飞去,那蚊子在灯光下被放得很大,不仅形体变大,而且叫得声音也被放得好大,身上宛若装了微型麦克风,嗡嗡嗡来,嗡嗡嗡去。穿黑衣服的女人用一把折扇扑打那只蚊子,镜子里的女人就开始扭曲晃动,像墨笔画出的一弯水草。水草浸在水中,随波招摇。蚊子越变越大,人却在变小,萎缩。那声音大得简直受不了了,像超声波,我只好拿起一支“枪手”,屏吸、瞄准,对准那只蚊子开枪射击,不幸的是我把枪手拿倒了——喷了自己一脸一脖子。
我马上想到枪手是有毒的。我立刻冲去洗脸,把水龙头开得大大的,长头发拖拖拉拉地滑下来,东一绺西一绺像黑色火舌一般地在水中漫游。我冲洗我的嘴唇,以免有毒洗渗进去;我冲洗我的眼睛,以免它被错误进入的液体迷失;我把我的五官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眼睛扒开,耳朵揪长,嘴巴张大——蚊子药没毒死我,我自己倒快把自己置于死地了,“一个人怎么可能对付不了一只小小的蚊子”,这个简单的问题使我越来越困惑。
胸口被水濡湿了一大片,我索性把衣服脱了拿一根粗壮的管子上上下下不停地朝自己喷射,人变得像个水人似的心里却感到很痛快。我想到“水银白”这个词,这个时候去照镜子就一定是那种白吧?头发被弄得很湿,向后梳紧贴着头皮,裸露出一张苍白的、没遮没拦的脸来,这时候我发现了那面严重变形的镜子,它把我每一个器官都拉长了,像一幅超现实的画,我伸手就能够得到两边的门,它们是画框而我就是这画中人,画中除了一个人女人付么都没有,背景的景深处有一只飘忽不定的灯,灯绳从穹顶高处垂下来,灯光暗淡,把灯光下的世界映照得缄默无语。一个人的世界便是一座荒原,寂寞极了,荒凉极了。
那种嗡嗡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看到镜子里的女人萎缩到蚊子那样小,而那只蚊子忽然之间庞大如鸵鸟。
我在梦里赤裸着奔跑,我梦见鸵鸟在追我。
第六节
晚上回来时我感觉家里好像有人来过,这感觉叫我毛骨悚然。电扇开着,一张纯白的纸叶在空中悬浮——仿佛不是在飞,而是凝止不动,然后它徐徐地往上升,轻轻飘飘没有质地的魂儿似的,上升到一定高度之后它开始降落,大约是电扇的气流在托着它,下落速度很慢。
我不知道房间里什么东西被人动过了,是斜插在那里的那把梳子吗?还是那本书放得位置不对,电扇的开关没关,窗帘隐隐浮动,窗帘背后似乎隐躲着什么人,我感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险,我把几个房间大大小小的灯全部打开,在开关噼里啪啦一片脆响声中寻求一点安全感。
在镜中我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惊恐,慌张,没着没落像一叶飘在空中的纸。我的镜子在以一种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缓慢而又顽强地发生着剧变,它将一切可能进入它影像的东西扭曲变形,仿佛受到了什么压力。我四处寻找这压力的来源,我听到房子里有一种莫明的响动,这边剥地一声轻微爆裂声,紧接着那边哗啦一响,好像有人躲在暗中故意跟你捣乱,你跑到东的时候那声音就在西边响起,它跑得像风一样快,脚不沾地,飘忽着来去。现在可以确定,家里不仅有人来过,而且这个人现在还没走,就躲在这套公寓里的某个地方。
“好吧,来吧,玩吧!”
我的胆子忽然像气吹得那样大,我对着可能的某扇门的背后粗着嗓门儿大声吼叫,我的脸像喝了酒一样通红,整个儿人因为激动而变得微微有些抖。我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扇门,我听到门后隐隐约约的喘息声和偶尔传来的嘎哒一声的响动。我猛地推开那扇门,身体像炮弹一样撞进去,架子上的书本笔记纷纷坠落,而那个人已经化做一绺烟逃之夭夭了。
我与变形的镜子里的那个女人面面相觑,我和她都微微喘着粗气。这时候,阳台门“砰砰”作响,像是那隐形人发出的挑衅信号。阳台上挂着一件白衣忽然变成了一个挥舞着白袖子的人,看不清他是男女,只见他动作狂傲,舞着舞着整个身子都打起旋来。
我躲在窗帘后面看,看到镜子背后那个被挤压变形的女人,瘦长,阴忧,穿着白衣,被挂得着高高的,挥舞着衣袖。
这天夜里,怪事不断,让我陷人更深的恐惧。先是洗澡的热水器忽明忽灭,洗澡的时候热水突然断了,空留下一屋子牛奶一样稠密的水蒸气。我揉着被洗发水弄涩的眼睛出来看时,蓝火苗又“砰”地一声着起来,像关在铁笼子里的小老鼠,乒令乓啷闹着要出来。蓝火苗忽然断了,忽然又好好的,像是暗中有人在那里用遥控器像调电视那样操纵着——操纵着火苗,也操纵着我。
我赤裸裸、湿淋淋地站在水雾中央,我不知那人要把我怎样。有许多奇怪的、极其可怕的念头从头脑中闪过,我觉得自己正站在危险的悬崖上,背后那只黑手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就要挨到我的身体了。我觉得脚下悬空软绵绵轻飘飘像踩在雾上,我头顶着泡沫从浴室里冲出来,我在门厅的镜子里看到一个妖怪。
电话铃响,一遍遍地响,当我去接时电话又断了,给我留下无数悬念。
整晚上都在猜这电话是谁打来的,电话再响起时却是一个陌生人。
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却发现门口没人。
门帘一条条从空中垂下,在风中凝然不动。
整晚上这样进进出出,那个看不见的隐形人都快把我折磨疯了。
我知道和我作战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