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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浴 第七章 与某人同居

第一节

我又一次在梦中进入红酒屋,我走在狭窄的走廊里,墙壁像镜头里看到的那样,略有弧度和弯曲,墙上挂满大大小小的油画。我已经听到红酒屋里喧闹的人声了,可是,走廊很长,我无论如何也走不到头。

我以为我从白姨家搬出来会闹出什么不愉快,可是没有,生活仍在继续,白姨对我的离去甚至还客套了几句,让我以后没事常来玩。

晓白不在家。

没人来送我。

我几乎是被人扫地出门的。

只记得那天刮了很大的风,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阿静已经记不清那是一个什么日子了,天色阴郁而且灰暗,街上的行人都面有倦色,像是快要撑不住了的样子。阿静走得很慢,游游荡荡的,她想起开电梯的那个瘦女人最后一趟把她从那座高楼上送下来时的表情。她一直垂着眼皮,用小棍在电钮上“笃”地一捅,阿静这时看到她脸上那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只是倏地那么一闪,便不见了。待到阿静再定盯细看时,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那个女人根本没笑,一直垂着眼皮。门开了,阿静猛地接触到外面刺眼的光线,一下子感到难以适应。她眯缝了一下眼睛,感到眼冒金星,脚底下什么也看不见,有一些蓝绿光环在跳来跳去的,她想她这是怎么了?这想法让她感到一阵心悸,她快步离开电梯,离开那座楼。

回头再望那座楼时,那座楼已经不见了。

阿静想她的两年光阴就这么被无声无息地吞掉了。

天色越来越暗,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随后风又搅起了黄沙,打在行人的脸上、手上、裤脚管上。骑车的人,脸上的表情都像木刻一般,人人木着一张脸。他们要节省每一点能量,好靠着这点可怜的能量支撑回家。

他们顶风骑车的样子让我感到很难受。

我站在地铁口的公用电话亭里,那是一个全封闭的玻璃盒子,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人的一举一动,或哭或笑或手舞足蹈,却无法听到他的声音。这像街头哑剧表演似的玩艺成了她在北京惟一可以依赖的东西,我从身上一枚枚摸出银亮的硬币,我的手抖得像迪厅里的领舞员那么厉害,那个入钱的孔很大,硬币很小,她却怎么也放不进去。越是急越是不行,大片的汗滴从额角渗了出来,我怀疑自己的平衡系统出了毛病。

终于听到范伟奇的声音,我哭了。

半个小时之后,范伟奇开着辆他刚买的车来接我。车虽不是什么太高级的轿车,但因车是他自己的,所以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的车是浮华的绿颜色,按说那是女孩子的颜色。那车子的黑轮胎配着鲜艳的绿车身,有点像穿平绒短裙的年轻女孩,那裙子镶着与绿色对比度很大的黑绒边,说不上好看还是难看,总的来说很有特点。这也符合范伟奇的性格,他总喜欢标新立异,玩一新潮什么的,弄得跟谁都不一样。到此为止,已经把从南方挣来的那些钱花得差不多了。

范伟奇是有多少钱花多少钱的男人,我虽然已经看出来,但也没办法选择了,我要有个可以容身的地方,最好的办法就是跟他同居。

范伟奇将我带到他的住处,房子很新,我从没听范伟奇说起过他自己买了房子,我还以为是他朋友的房子。

“这真是你自己的房子?”我有点不相信地问。

“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

我们俩以前从没有拉过手,每次见面都是在不停地谈话中渡过的。他也记不清他到底跟阿静都说过些什么,他们东拉西扯的,想到哪儿是哪儿,似乎全是些没用的话。

“我看我们两个也用不着装腔作势了,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闻到他身上很淡的香水味,他开玩笑似地笑说要给我试试体温,手没有伸向我的额头却从领口滑了进去。他的手由于紧张而变得冰凉,但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因为他的指尖己触到我乳房,我没有抵抗,一切顺其自然。

胡蔼丽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已是夜里十二点多了。她在电话里急火火地问我:“阿静,你搞什么鬼呢?我打了一天的电话,满世界找你,这几天你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我在电话里小声说:“蔼丽,我要结婚了。”

(虽说只是同居,但我虚荣地告诉我那帮朋友们,我要结婚了。)

第二节

范伟奇说下个月一定要请客,多请几个朋友来家聚聚,我却不同意。我说咱俩刚住在一起,什么都还不具备呢,你倒要叫一大帮人到家里来折腾。范伟奇笑道,听你这口气倒像我妈了。

阿静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她原本是少年得志,十六岁被保送上大学的天才少年,老师和同学都以为她将来会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女强人,想不到现在竟是这个结果:为了生存与人同居。

有天晚上,我们在澡盆里谈论关于理想的问题,我们脱得一丝不挂,边喝酒边泡澡,大脑变得没遮没拦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思绪像袅袅上升的蒸气,忽东忽西。“上大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将来会成为女强人,没想到现在我堕落成这样。”

他不听我说话,伸手过来抱我。水把皮肤浸得涩涩的,阻力比平时在空气中大了许多,热水把关节和骨头缝里的乏劲都吸出来了,使人变得懒洋洋的。水面上漂浮着一朵朵白色泡沫,像天空中的云彩,不停地流动着,行走着,变幻着云层的形状。

他一直在水中动来动去,像在找什么,嘴唇碰到我乳房的时候他不动了。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想这样。”

“你是一个流氓。”

“我是一个流氓?我现在就想当流氓。”说着,他就动起手来。

第三节

天气转暖之后,白天越来越长了。

范伟奇接到一笔生意,生活变得忙乱起来。我独自呆在家里,一点儿也闲不着,从早忙到晚,要调理好一个家,我甚至感到比上班还累。家里的每一个小钉子都要亲手钉上去,每一个小摆设都是经过反复摆放之后才确定下来的。还有那些玻璃酒具、紫砂壶茶具、咖啡具,都是按照自己喜欢的式样一套一套从商店里买回来的。

有时我一整天都呆在顶层那间带大玻璃天窗的阳光屋里,天好的时候,我把那些玻璃器皿搬到楼上去,很用心地将它们摆放成一排,然后一一擦拭。那些玻璃在太阳光下变得闪闪烁烁,灼人眼睛,我偏喜欢这种被光线晃了眼睛的感觉,觉得好玩,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贪玩过。我从小就是人尖子,处处争强好胜,考试分数要争第一,体育比赛也要争第一,争来争去我都厌倦了,就觉得像现在这样,也挺好。

房间里到处充满了新家具的味道,静下来的时候可以听到木器轻微涨动的噼啪声。有时是“叭”的一声,好像在暗中藏着什么人,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片新建的小区实在是太安静了,有许多房子都是空的。我们这幢三层高的楼房里只住了两户人家,其余的房子都还在静静等待着它的用户。我们住在三楼,一楼那家只住了个看房子的老太太。

范伟奇在外面忙他的事情,家里的事情根本指望不上他,比如说爬到高凳子上去挂窗帘,一开始我想好了等他回来再挂的,我坐在那匹巨幅的藤蔓相攀的窗帘布堆里一点点地挨时间,四周全是那窗帘的图案,像藤草像树木又像形状诡秘的花朵,看久了叫人眼晕。开始还有阳光的影子印在白墙上,那影子底下像是长了脚,一点点一点点地往前挪,挪到头便不见了。

等他很久,也不见他回来,只好自己亲自上去挂。我站在高处看着这个家,疑惑地想,这是什么地方?

第四节

我是在与范伟奇同居之后开始写东西的,这篇《美人如刀》,本想以胡蔼丽为原形,没想到写着写着却把她给写死了,她原本是上司的情妇,却又被另一胆小男人小孙暗恋,结果有一天,胆小男人忽然鼓足勇气追求她,结果招致血案……

《美人如刀》复印件(作者阿静):

职员小孙正在厨房炒菜,油锅滋啦啦地冒着热气,鸡蛋的香味已经出来了。小孙有点手忙脚乱,因为这边砧板上的西红柿还没切成块儿,那边油已经热得冒烟儿了。他听见老婆在他身后嘎巴嘎巴嗑瓜子的声音,然后雪白的瓜子皮像黄果树瀑布那样飞流直下,线条优美,流量均匀。除了老婆之外,小孙从没有见过第二个女人这么能嗑瓜子的。

“哎唷,着了着了,”老婆在他身后大声说,“还不快关火!”

小孙将一双湿手在围裙上抹抹,转身去关火。

“在单位都没这么忙。”小孙在心里嘀咕着,嘴上没敢出声,一刀一刀切西红柿。老婆在背后站着,还嗑瓜子。

小孙把西红柿一片一片切得很薄,西红柿里的汁液像血浆一样黏稠。小孙干活很仔细,上司对他这点很满意。上周开例会的时候上司没表扬别人,只表扬了小孙,说小孙的心像针别儿那样细。“不过再细点儿就更好了”,上司手里捧着一只不锈钢茶杯,嘴里咕噜咕噜像漱口那样涮着茶水,“我们在工作中心细得要像针尖儿”,他终于把那口漱口水咽下,出了口大气,然后声音洪亮地对大伙儿说道。

“心细得像针尖儿。”小孙在笔记本上胡乱地记下了这样一句无聊的话。全处的人都在低着头装模作样地记录,有的在画裸体女人,有的在写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情书,钱小强更绝,低头在看股票行情。他腰里的bb机从来没响过,整天挎来挎去,同事都觉得纳闷,以为他买了呼机舍不得买电池,胡乱地挂着空壳子别在腰里装装样子。后来才知道他的呼机只传股票行情,别的信息一概不传,一到开会他就低头摆弄那个小东西。他把那小东西夹在两腿之间,在那里抠抠索索,看上去很不雅观。

小孙正襟危坐,从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小孙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小职员,无论在家在单位他都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好人”。钱小强最看不上这类好人,如果谁要说他一句“好人”,他会直着嗓子冲你嚷嚷,“你骂谁呢?”钱小强是处长最不喜欢的一个职员,看他成天吊儿郎当,而且,三十多岁了也不结婚,他到底搞什么搞?“搞什么搞”是处长的口头禅。如果他冲你说一回“搞什么搞”,那么你这月的奖金就泡汤了。全处只有一个人从来没被扣过一分钱奖金,那就是十指尖尖的打字员叶敏。

油锅里冒出一股呛人的浓烟。小孙觉得自己的后腰不知被谁踹了一脚,那一脚踹得不偏不倚,正踹在小孙的后腰眼儿上,踹得小孙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一头栽进油锅里。

切成细片的西红柿“味啦”一声下锅,小孙用铁铲在锅里来回拔拉着说:

“我这儿炒菜呢没事你踢我干嘛。”

“我不踢你一脚那菜还能下锅嘛,”老婆说,“我看你早就走神走八里地去了。”

小孙刚把菜炒熟了端上桌,撂床头柜上的bb机忽然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老婆最烦吃饭的时候有人勾魂似地打呼机。“真烦人,又是谁呼你——是个女的吧?”

小孙抢在老婆前面拿过呼机。果然是个女的呼他,留言的人自称是“叶小姐”,这“小姐”二字让小孙顿时感到心发慌腿发软,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老婆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问他,叶小姐是哪位,小孙急中生智一下子就想起叶敏来了。叶敏在传呼机上通知小孙,说头儿让她通知全处人员晚8点在“歌王”歌厅见面,年底了大家聚聚。小孙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在某一回的例会上头儿好像提过这事,不过会实在太多,具体是哪一次会上讲的好像记不太清了,总之都有咕噜咕噜用茶水漱嘴的声音,还有钱小强在裤裆里抠抠索索动作,每一次开会的情景回想起来都差不多。处长好像说处里的小金库实在是底子太薄了,本来想到年底大伙儿一起聚聚,一起吃顿饭,唱唱卡拉0k。但因处里没什么钱,吃饭就免了,“歌王”歌厅是他过去的一个老战友开的,等哪天联系好了请大家一起上那儿玩玩。

小孙在雪地上一溜小跑。

出门才知道外面下雪了。出门前老婆天大的不愿意,嘀咕来嘀咕去,吃完了西红柿炒鸡蛋的盘子还非逼着小孙替她洗,“不洗完盘子不许出门”,她说。

她就这么霸道。

“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凶巴巴地对我?好像我是她的囚犯似的。”

一想到这儿小孙感到非常气愤,心想,我小孙怎么着也是个男的,凭什么我在单位里谨小慎微,时时处处被人管,回到家还要窝窝囊囊受女人的气,凭什么?

小孙心里有事,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勉强拨拉了两口干米饭,噎得他够呛,然后他就坐在一旁静等老婆慢条斯理地吃饭,耳朵里分明传来了钟表走动的嘀哒声,“嘀哒、嘀哒、嘀哒”,那只看不见的钟表在这种时候走得格外地欢。bb机又响了一次,小孙沉住气,管住自己不低头去看。他猜测一定又是叶敏打来的,那女人沉不住气,什么事都火烧眉毛似的。叶敏是个性感的、上班敢穿紧身衣服的女人,反正有上司护着她,她就是什么都不穿在办公室里呆着也是她有理。小孙一想起叶敏来,就有种热血乎乎往上窜的感觉。他卑微,胆小,循规蹈矩,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做一个充满想象的男人。小孙遐想对象主要是女人。上司的这个妖冶的小蜜实在让他有点儿嘴馋,他想同样都是男人,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多吃多占而有的人就只能两手空空靠边站?他越想越气,而且那个叶敏每天穿金戴银给人感觉她家好像是开珠宝行的,她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还不是那个假装正经的家伙给她的。

小孙一路跑一路骂,大脑和两条腿仿佛脱了节,脑袋里在咒骂那一对吃香的、喝辣的男女,两条腿却紧倒,生怕迟到了一秒钟,上司会给他脸色看,弄不好还会扣发他半月奖金。奖金少了就没法儿跟老婆交差,他那个老婆精的,给她一沓钱用手一捏就知道有几张,都不用眼睛看,仿佛有特异功能似的。小孙他老婆靠着这一招还在他们单位联欢会上赢过一把水果刀。那把水果刀是暗红色的,刀柄的形状很漂亮,那把刀现在就揣在小孙大衣兜里,在暗衣里偶然用手指触碰一下那弧线形的刀柄,小孙脸上会出现一种异常古怪的似乎不属于他的凶悍神情。

雪地很滑,只能一点点地往前蹭着走。那家叫做“歌王”的歌厅离小孙家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打车去有点亏,走着去有点累。但处长没说“的”票可以报销,小孙就绝对不敢打车,怕花了冤枉钱回家遭老婆骂。听说“歌王”的小姐都很漂亮,不过既然是头儿召集下属开会,估计不会找什么小姐大姐之类。

小孙撅着屁股走一步退半步在危险的薄冰上打晃,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像一片被烤干了的树叶那样薄,被路灯拉成一种奇怪的形状,那个佝偻着上身小心翼翼的男人是自己吗?小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夜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似的一样痛。小孙走着走着,忽然失去了兴致,他想我又不是头儿的一条狗,他叫我上哪儿我就得上哪儿。这大冷的天,黑灯瞎火的,还不如在家里呆着呢。一想到家,小孙自然就想起老婆来了。老婆虽然有时凶了点儿,但谁让他小孙娶了个漂亮女人回家呢。认识小孙的人都说小孙有福气,同事也都羡慕他,只有叶敏从未赞美过小孙他老婆的长相,小孙估计要么是出于同性之间的妒忌,要么就是她一直都在暗恋自己。后面这种可能性使小孙有些激动,他想象叶敏这样的女人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妖媚得要死吧。不知为何,思路一转到叶敏身上就变得格外通畅,欢快的,带点跳跃性的,小步舞曲似的。虽然小孙很少有心思欣赏音乐,但在女人身上体会出些许音乐的真谛。小孙是个功利的、没有是非标准的男人,谁给他当头儿,谁就可以牵他脖子上的狗绳,让他往东他绝对不敢往西,处长的女人他是绝对不敢碰的,但在心里想想总还是可以的吧。

他在腰间的那个小黑盒子上按了按,“叶敏”的名字从小黑盒子里不动声色地跳出来,写在屏幕的正面。他一边走一边看那名字,她的名字在雪夜里微微泛着荧光,那是一个多么妖美的女人啊,他想到她修长的胳膊在夏天总是那样没遮的露着,还有她的长腿也总是露一大半在裙子外面,她的大腿可真白,有天她趴在处长办公桌上抄写一份地址,超短裙后面撅起来一大块,露出她肥瘦合适性感迷人的大腿来。小孙人虽然在办公桌后面正襟危坐,但心思早已进入那美妇人裙内,在其间摩抚穿梭,如鱼儿一般精灵古怪,游走灵活。

等小孙真正坐在“歌王”的一个包间里聆听上司喋喋不休的教诲的时候,小孙像被人从后脖领子塞进一把刚下来的干雪,透心凉,他一下明白了自己的位置,那个刚才在路上他想过的女人现在坐在角落里,他连瞟一眼都不敢,只当叶敏是一团无形空气。

钱小强在玩他的呼机,与白天开会时的姿势一模一样,仍把那玩意儿夹在裆里。

这时候,门开了,进来两个很职业化的女人,一眼就看出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钱小强,小孙,你们搞什么搞?”上司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更加洪亮如钟,仿佛他不是来歌厅玩,而是来这里召开什么第几次什么什么代表大会似的。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开始!”

小孙他们这才醒过梦来,明白头儿意思。

两个小姐一人一个,就跟处里发圆珠笔似的,谁也不能多,谁也不能少。

上司显出一脸的公正廉洁,别人要小姐陪,他却不要,专门坐在角落里陪女同志谈心。

钱小强唱起歌来似驴叫,唱了一首又一首,回声在不大的包间里如一群苍蝇飞来飞去,久久不肯离去。头儿今天显得很谦虚,只象征性地与叶敏合唱了一曲“当我想你的时候”,便收住歌喉不再唱了,说你们年轻人多玩一玩,随后继续坐在原来那张沙发上跟叶敏谈话。他俩说话的声音很低,小孙很想听听却什么也听不见。

包间里的光线过于暗淡,黑灯瞎火的小孙根本看不清奉命陪他的这女孩到底长什么样,是长脸还是圆脸,更不要说皮肤黑还是皮肤白了。小孙的心思全然不在唱歌上,他急得百爪挠心,拿不准该如何对待她。

她怪里怪气地坐在他旁边,既不出声也不动一下,小孙忽然觉得有点恐怖,却不敢扭脸看一眼。

小孙在心里噼里啪啦打着小算盘,他想头儿既然花了钱让人来陪他,这说明领导还是器重他的,最起码瞧得上他,拿他当人——而且是个男人。这想法使他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这时候包间里出现了几对晃来晃去跳舞的男女,他们把屏幕上的光亮一会儿挡住,一会儿又亮了出来,钱小强手捧麦克风在唱一首小孙从没听过的陌生的歌。

小孙一直坐在沙发上运气,他想这类陪人唱歌的女孩,摸她一下大概不算罪过,一下不摸也太亏。可是如何摸,从何摸起,摸到什么程度,这些在小孙这里全都成了问题。

叶敏和头儿就坐在离他们这一对儿不算太远的地方,只有这两对男女没有上去跳舞,别人都搂了各自中意的舞伴沉醉在柔软黏稠的音乐里,舞影在水磨石拼成圆圈形的地面上扫来扫去,小厅里显得很安静。小孙坐在那儿似乎听到一点儿叶敏的声音,小孙隔过那个僵硬的躯体倾听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想象着他们在暗中相互抚摸的样子,小孙觉得很刺激。

有一只手如爬虫般慢慢伸到旁边那女孩背上去。她似乎动了一下,想要让开却又忽然想起了责任,于是停留在那里,又如僵尸一样不动了。

小孙又摸了她一下,这次是摸她的腰。她穿着一件黑色褛空短及腰上的上装,只需用食指轻轻一拔,就可以触摸到她的皮肤,小孙觉得她的皮肤挺细的,就想把手伸过去好好摸一摸。

灯亮了,上司宣布舞会到此结束,并表扬钱小强今天表现不错,歌唱得好,舞跳得好。小强受了表扬,人也精神许多。小孙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后悔自己今天没好好表现,让处长觉得自己窝囊,并且也没把握好机会,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刚想好好摸摸身旁这女的灯就亮了,灯光下小孙看见负责陪他的那个女的丰满性感,一点儿也不比上司的情人叶敏逊色多少。

小孙后悔极了,一个美妙的晚上他们就这么干坐着……小孙后悔得直想揪自己的头发,他听见耳边有个声音嘲笑似地对他说:

“小孙啊,小孙,看来你得窝囊一辈子啦!”

小孙以为那声音是从钱小强嘴里发出来的,可定睛一看,小厅里的人已经走空了。

歌厅门口出现了四个警察。“歌王”老板吓得抖若舞王,两个膝盖轮流交替着发出有节律的声响,其余几人的脸被冷风一吹,顿时由潮红转为灰白。只有小孙转忧为喜,变得气壮如牛,冲着那帮警察大声地喊:“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摸了一下。”

然后他被警察一巴掌拔拉到边上去了。

处里没了头儿,纪律有些涣散。办公时间,甚至连电话也没人听了,一个个显得灰头土脸没精打采的,保险柜上落满了灰,处里正常的工作都运转不起来了,眼看工作就要瘫痪。以前头儿在的时候他们老嫌头儿管手管脚讨厌,现在头儿被警察带走了,他们才想起头儿的好处来。小孙听说上司挪用了公款,数额巨大,弄不好要枪毙。当然这只是传说,具体情况谁也不清楚。

小孙每天下班回家做饭的时候,就把单位听来的事添油加醋讲给老婆听,效果很好,老婆总是站在他身后一边嗑瓜子一边帮他分析案情,小孙把锅铲弄得呛呛响,随后,喷香的饭菜就上桌了。

“哎,我跟你说,”老婆一边吃红烧肉一边用筷子尖点他的脑壳,“我跟你说,你可以去争取一下。”

“争取什么?”

“争取当处长呀。”

“我哪儿行?”

“你怎么不行?”

老婆的话鼓起了小孙从未意识到的野心。第二天上班,他开始变得粗声大气起来,手里拿着个不大不小不锈钢的杯子,动不动就说“搞什么搞”。同事都躲他远远的,懒得理他。叶敏对他的态度更冷淡了,看见他像看见一条狗似的,远远就皱起了鼻子,好像他身上有一股动物园笼子里的异味,迎风八里地就能闻得见。

小孙有点自鸣得意,他做梦也没想到上司会有经济问题,他以为上司要当一辈子上司,他小孙要当一辈子孙子了。真是天助我也。正想着心事,小孙大老远看见叶敏没精打采地走过来。

叶敏住的地方要倒三次车才能到达,小孙没想到她住得那么远,因为她每天比所有的人来的都早。人家都说漂亮女人是爱睡懒觉的,可叶敏是个例外。这里是一片新建成的小区,房子的外观是粉红色的,仿佛个个都是放大了的妩媚慵懒的女人。小孙在叶敏的楼下徘徊许久,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给她带几枝玫瑰上去。在电梯里,小孙竟意外地看到了一张杀手似的灰白的脸,尽管他手里拿着几朵浓红欲滴的花,可他还是从镜子里看到了不祥的征兆。他的右眼突突地跳,在电梯接近叶敏居住的那个楼层的时候,小孙几乎改变主意了。只须手指轻轻一按,电梯就会自动下降,他可以随手把那束花扔进垃圾堆里,吹一声口哨,忘掉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回家去躺在床上,或者做爱,或者什么也不做,糊里糊涂睡上一觉。

事情发生的轨迹往往不像事先预想的那样,小孙以及那几枝浓红欲滴的玫瑰正随着电梯的上升逐渐接近悲剧的顶点,但作为当事人小孙却茫然不知。他也有过腿软的时候,甚至几次都想逃走。但看看手中的花,买都买了送给她也怪可惜的。小孙想,我不过是想表达一下爱慕之情,哪怕遭到拒绝也就死心了。

上司的情妇正在屋里放着麦当娜的歌。叶敏看到小孙满脸惊讶,看到花更觉得莫名其妙。她说,小孙你走错门了吧?小孙阴着脸不说话,径直往里走,就好像这个家他以前经常来,熟门熟路。叶敏拦住他说,你干嘛,你疯了吗?小孙不顾一切就在她乳房上胡乱地摸起来。

叶敏一把推开他,直眉瞪眼地冲他吼:“你别过来,你要过来,我一巴掌打得你满地找牙!”

小孙忽然恢复了原状,又变成了原先那个谦卑的人,他软弱地伏在她肩上女声女气地对她说:“我愿意。”

叶敏觉得身上仿佛沾上了某人的鼻涕,她越想越觉得恶心,于是使足了全身的力气抡圆了巴掌朝着小孙扇了过去。花瓣落了一地,红得妖冶怪异。小孙双手掐住这美妇人的脖子,平时所有屈辱,辛酸,压抑,克己的感觉统统涌了上来,虎口在逐渐缩小,他没有意识到,什么事已经发生了。

麦当娜的歌响了一夜,没人去关,邻居们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人在梦里梦见血。

[复印件结束]

看完这篇小说,范伟奇说“结尾写得不错”,然后整个晚上再也没跟我说话,只是没完没了地看那一堆报纸。我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我有点自己的小想法,还是希望我作他的附属品,每天乖乖地听他的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范伟奇忽然开口问我:“阿静,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小说里的那个叶敏?”“我怎么会是叶敏?”我在黑暗中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不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你不是叶敏,那谁是叶敏?”

“这是小说,又不是真的。”

“我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如果真是我的事,我会写出来吗?”

范伟奇说:“那就证明发生过的事比这还要严重。”

我不想再与他争辩什么,一个人躺在黑暗里生闷气。我想,他对我有种种猜疑是因为爱我,可今后的日子如果一直要这样过下去,那就太可怕了。我像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绝望的情绪很快淹没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