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阿静对自己越来越不明白:
我为什么要离开家?
离开从前的男友?
我现在这种生活,是不是就是我想要的?
脑字里充满了乱七八糟的鬼问题,我有些后悔来北京了……
下午三点钟是白姨教钢琴时间。她一共收了三个学生,有三个下午家里必是琴声大作。
我对电视台的那份工作有些厌倦,一来是因为胡蔼丽处处排挤我,二来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做《游山玩水》的节目也有那么长时间了,自己在电视上晃来晃去的不过是个陪衬,说到底人们看的是风景而不是人。我一旦离开了,这个位置马上就会有人填补上,就跟下棋一样,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不会记得阿静是谁。
我总是在家呆着,不出门。我要好好想一想,然后做出决定。我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样太亏了。
钢琴的声丁丁冬冬从隔壁房间里传过来,那是缓慢的、不怎么熟练的、好像稚童走路般蹒跚的声音。那声音一会断、一会断,弄不好就要折回到前面从头再来。
阿静的思想也是这样。
她的思路被一种莫明的障碍所打断,像那小孩弹钢琴一样怎么也连贯不起来。她一会想到如何跟“头儿”辞了那份工作,一会又想到晓白对她的爱。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几乎每天、每一刻都在面临抉择。是自己太贪心、太虚荣、太容易动摇了呢,还是聪明的人都应该这样,不断调整自己,做出最明智最适合自己也最有前途的选择?这些念头东一片西一片的,好像春天杨树上被风吹落下来的絮片一样,那些念头的分量很轻,几乎没有自重似的,被风吹到哪就是哪了。
第二节
我感觉不出春天的到来,可春天也还是来了。我隔着一层带网眼的窗纱往外看,天空被分成许多小块,看不太确切。隔壁的琴声越发断气断得厉害了,这回弹得像个吃力的老人在上楼梯,一步一喘,让看的人都跟着他吃力。我的思绪游移不定,刚才晓白打来电话,是从学校里打来的,因为白阿姨在旁边,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嗯嗯地点着头,匆忙把电话就给挂了。
晓白约她今天晚上一起出去吃饭。
“谁来的电话?”
白阿姨瞪着眼睛看上去有些生疑。
我支支吾吾地说:“哦,是我们头儿打来的,说是晚上台里有个活动……”
白阿姨说晚上要是出去就早点回来,省得电梯没了,还得爬楼梯。
我总觉得白姨话里有话。上回我和晓白在外面玩到十二点钟,电梯没了,我们就是一层一层地爬上来的。我和晓白的事,说是没人知道,可是那个不言不语的素儿全都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素儿是藏在这个家里的一双静静窥伺的眼睛,她来自偏僻农村,原本一无所有,到城里来干活为的是挣几个小钱回去,顺便见见世面。可见过一点世面心就不如以前安静了。
每回我跟晓白亲热都怕被素儿撞到,紧紧张张就跟做贼似的。
晓白平时住在学校,只有星期五晚上才能回来。我表面上仍保持过去那种相安无事的关系,饭桌上客客气气,谁帮谁添一碗饭都要说声谢谢。那是做给大人们看的,白姨不允许晓白在大学里谈恋爱,可是他却把恋爱谈到家里来了。
第三节
我在立交桥下那个岔路口等晓白的时候,正赶上下班的高峰时间。四面八方的车流和人流在立交桥的各个方向来回穿梭着,按照不同的轨迹各自运行着。那是一个盘来旋去的三层立交桥,这庞大的交通系统缩小了人自身的比例,使得人在这个城市里行走仿佛一个小人国的公民来到巨人的世界,样样东西都不成比例。
我站在路边,看到迎面骑车过来的人一个个表情疲惫,他们在外面上了一天的班,把精神头都耗尽了,现在全都像瘪茄子似的面色青紫。这时候,我看到晓白从另一方向满面春风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晓白今天穿了件式样随随便便的粗毛线的白毛衣,胸前有几朵放大了的雪花图案,是深棕和蓝绞在一起织成的。他一向是身材偏瘦的,这件毛衣却使他一下子壮了许多,看上去肩膀宽宽的,和那些面色疲惫不堪的人比起来,他显得格外年轻和富有朝气,脸上是没被生活麻醉过的表情,眉毛眼睛都会说话,走起路来脚底下很有弹性。他远远地看到我,便露出一排洁白的齿贝,远远地朝我笑了一下。
骑车回家的人流渐渐稀了,快车道上汽车的势头仍不见减下来,甚至还有了堵车的趋势,他俩不紧不慢地在路边人行道上走着,在匆忙的人群中很少见有这么闲适的一对儿。
第四节
晓白要到一个地方去吃烧烤,我俩好容易才打到一辆车。下班时间,每一辆出租车都是满的。我们坐在后排座上,晓白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但我感觉到他的胳膊没有任何重量。
车窗外已有不少幢大厦早早亮起了霓虹灯,但是外面的天也还大亮着,那点点簇簇的灯火便被自然光线冲得很淡。晓白的胳膊有了一点重量,他想要我的反应,我却偏不表现给他看,眼睛偏向窗外,就好像身边没他这个人似的。到了前面十字路口,车子忽然一个不可遏止的急刹车,晓白顺势搂紧我,我俩相视一笑,一刹那间,还是很默契的。
晓白说的那家烧烤馆生意太好了,里面的人滋滋地烤着肉,外面的人却只能坐在沙发上干等着。
服务小姐的脸上的笑容有些堆砌,并且一道道地上茶。晓白说:“不用了,我们已经喝得够多了”。
于是我们又重新来到大街上。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路边上所有的灯都显得格外地亮。
仅这一会儿功夫,街上的人就都好像各就各位了似的,该回家的回家了,该上哪的也全都到达了。马路上不像刚才那么拥挤了,公共汽车慢悠悠地从街角调头弯过来,动作显得笨拙而又缓慢。路边的小饭馆里已经占满了座,喝酒的人红头涨脸的,隔着玻璃窗就能看到他们的种种丑态。
晓白说要不到我们学校附近去吃吧,那边的餐馆我比较熟。我们还没看清站牌就上了一辆公车,一切都显得慌乱不安。
我们在校门口那一站下车,因为是周末,校门口那几家餐馆生意格外地好。我们去了一家坐落在一个高台阶上的门口挂着两个极大的红灯笼的小饭馆,那灯笼几乎占了木门的一半,流苏长长地垂下来,好像罕剧里的布景。
不知现在启东在干什么?
在剧团对面的那家小餐馆里喝酒?
他身边一定有人了吧?
餐馆里铺着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吧台上摆着漂亮的酒具。晓白没看菜谱便熟练地报出几样菜的菜名,还点了一种色泽澄黄的桂花酒。(他们一定常常到这儿来吃饭。)
“阿静,你今天这件衣服挺好看的。”
“是吗?”
他笑了一下,整齐的牙齿即便是在幽暗的光线下也显出它与众不同的洁白。
“我嘴角有一颗痣,人家都说像我这样的人有吃福。”
“那就多吃点。”晓白说,“阿静,你来我家这么长时间了,我这还是第一次约你出来。”
我没说话。
“我妈她主要是没事干。现在收了几个学生教他们弹琴,情绪也好多了。”
我俩一谈起家里的事来,感觉上倒有点像一家人了。这时候,临桌有两个女孩朝这边指指点点。晓白回头看了一下,告诉那两个是他的同班同学。我说:“哎,晓白,你们班有女生追你吗?”
“你希望有,还是希望没有?”
“实话实说。”
“这口气听起来怎么跟审犯人似的?”
“不说就是有秘密喽。来,为秘密干杯!”
我听到玻璃杯在空气中叮地响了一声,声音格外清脆。
晓白说吃完饭让我到他宿舍去看看,又说周末同学都回家了,他们宿舍里也没别人。
我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和吴启东除了拥抱、接吻,别的什么都没干过。
晓白是我第一个男人。
校园里不知是什么花早早地开了,黑暗中涌出一股股莫明的暗香。晓白似乎专找黑暗的小道走,阿静漫不经心地问,你们学校的路灯是不是都坏了。说得晓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在天黑阿静看不出来。
晓白觉得这次行动就像他精心策划好的一个阴谋似的,一切都按照他想像中的事情进行。当他十分顺利地把阿静放进属于他的那个全校最干净的白蚊帐(他们学生宿舍一年四季都挂蚊帐)的时候,他没有胜利后的喜悦,反而觉得有点内疚。
他背着母亲干这事——他不敢往下想下去,只觉得头晕。他想这大概是桂花酒的后劲上来了。
阿静比他想象中的要大胆。
跟他一样,她也是没有什么经验,只会紧紧地箍住他的脖子,有一阵子使他感到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用手撩她的裙子和毛衣,这中间她有过一阵犹豫,用手按住他不让他再往前走。他的手被夹在她的衬衣和毛衣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想还是退出来吧。可是手已经完全不听大脑指挥了,他的手好像拥有了自己的大脑、自己的眼睛了似的,一意孤行往前闯,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拦就到了想要到的地方。
阿静侧过脸来,她看到那雪白的蚊帐上沾有一点蚊子血。他床上放了几本书,在阿静的脊背底下隐隐作痛。这痛像是在提示她大难即将来临,到了最危险的关口,她反倒平静下来。她用眼睛一直盯着蚊帐侧面那一小点蚊子血,然后,那一小片殷红变得模糊不清了。她感到整个床和蚊帐都在剧烈抖动着,仿佛要房倒屋塌了似的。她无依无靠,在最紧急的一刻忽然觉得孤立无援,想要抓住什么,触到的却是他的脊背。她的指甲深陷进去,感到惊恐万状,仿佛就要被什么东西淹没了。
最恐惧的关口过去之后,快乐的感觉接踵而来。
一阵疾风暴雨过后,他俩才发现撑蚊帐的竹竿倒了,蚊帐倒塌下来盖在了他俩身上,洁白,柔软,质感宛若绸缎。
第五节
那天我们赶回家中已是深夜一点多了。电梯早就停了,得爬楼上去。
晓白一边爬楼梯一边说,上帝保佑,但愿我母亲已经睡了。他父亲虽是每天在书房工作到很晚,但他是那种门一关就死人不管的人,就是厨房里着起火来他也不会知道。他一向木讷,迟钝,少言寡语,晓白的事就是当面给他撞到,他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母亲却是精明得梦里都能抓小偷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晓白和小曼的事给她知道了一定不得了。
我们用钥匙捅开门,就像两个深夜作案的小偷。
门开了,里面很黑,晓白长吁了一口气,在暗中拉了我的手一把。我们摸黑一点点地往前挪,生怕脚底下踢了什么盆盆罐罐,发出一声响声。我们手拉着手,脚步轻得好像不沾地似的,四下里静极了,连邻居家的酣声隐约都能听得见。小小的门厅他们仿佛走了很久,却总也走不到头。就在这时,灯光骤然亮起,银白的光洒了一地,像扑扑跳动着的碎银子。从剧黑到乍亮,我和晓白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就像两个小丑似的,从原先隐秘的观众席上一下子被人抛到了灯光大亮的舞台中央,来不及做出反应,人已经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