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在电话里我几乎听不出小唐的声音。
小唐是科室里的打字员,他们主任曾经说过,小唐的价值就在小唐那一双手上。听了这话,小唐不知是骂她呢还是夸她。科室主任是一个表情刻板的男人,小唐平时有些怕他。
我常在梦中看见小唐,看见她坐在那间贴满奇怪壁纸的打字室里打字。
打字室的墙壁原来是白色的,干净,纯粹,和这座大楼里其他花里唿哨的房间不同。但科室主任就是见不得人清静,每天拿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让小唐来打不说,又把装修工叫来在墙上乒乒乓乓地打眼儿,射钉枪开动起来的那种声音像用大锯子来锯你的头,难受得让人直想上吊。科室主任对小唐说,小唐你不要给我脸色看好不好?小唐说,我没有给你脸色看。科室主任说那我怎么看你的脸是灰的?小唐真想顶撞说我看你的脸还是绿的呢,但话到嘴边,还是囫囵着又把它咽回去了,因为小唐知道,在一个单位要是得罪了领导,上班会比上刑还难受的。
打字室装修之后,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四面没有窗房的封闭空间,墙壁上始终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化学味儿”。这种味道很奇怪,有人说是香、有人说是臭,还有的人说像他们家炒菜呛锅时的那股子辣味儿,这种比喻倒使小唐觉得有些贴切,虽然也不准确,但不知什么地方有些类似。
小唐常坐在打字室里望着墙上那些复杂图案发愣,那些复杂的图案时而使她兴奋,时而使她疲倦,有时她的眼睛跟着那些图案走着走着就迷了路。那些图案像迷宫一样不知通往何处,你跟着一条通道慢慢往前走着就会发现,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出现无数条岔路口,岔路连着岔路,那是一个越来越庞大的分支系统,复杂的图案一直顶到天花板。
小唐坐在电脑前神情恍惚,精神集中不起来。有时她打开电脑准备打字,却想起一个人的名字来,那是她女友的男朋友,一家舞蹈学校的舞蹈老师。他的气质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他把小唐周围的人都对比得很平庸。小唐一走神儿,就想不起一个很熟悉的键来,她歪着脸想了半天,电脑屏幕上一片漆黑,电脑里仿佛锁着另一张人脸。她永远也跳不出来,她住在这个铁皮钉的方盒子里。
第二节
有人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身后,他的脸的一半出现在小唐的电脑屏幕上,不用回头小唐就知道他是谁。小唐曾仔细观察过科室主任的鞋底,也就是普通的硬底牛皮鞋,穿到他脚上不知为什么竟变得像纸鞋一样轻软无声了。
科室主任就穿着这样一双柔软无声的纸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就像动物园里关着的某种动物,他的脸不时出现在小唐的电脑屏幕上,与那些要打的文件浑然一体,分不出彼此。他给小唐安排的活儿又多又重,有时小唐看到桌上像小山一样越堆越高的稿纸,立刻会产生一种想要呕吐的生理反应。科室主任那阴郁的目光,穿过冰冷的电脑荧屏,直抵荧屏里锁住的那个女人的双眼——他们的眼睛总是在玻璃的后面的某个地方相撞,那玻璃摸上去凉极了,薄极了。
“小唐,效率怎么这么低?出什么事了?”
小唐感觉自己的后脑勺像被浇了一瓢凉水那样凉,手指机械地走动着,头脑里却空空荡荡。
“小唐,这份文件你得尽快打出来。”
“小唐,昨天我叫你打印的东西呢?”
“小唐,快打。”
“小唐,速度还得加快。”
“小唐……”
空气中仿佛许多张嘴同时在叫小唐。她看见自己像长有八只手的女妖一样在那里忙碌着,但是速度再快也跟不上那些嘴一张一合吐出的命令。
第三节
小唐在梦里总是梦见成堆的纸张,它们像雪片一样越堆越高,最后变成一座巨大的冰坟。小唐躺在坟中,身体是静止的,两手却平伸在空中,机械地一下一下敲打着冰面,她并没有听见有人在催她,可那种“快呀快”的催促声似乎已溶入她血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有种细碎的声音总在耳边,似乎有很多人,细听却又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她不停地在虚拟的平面上“打字”,而且速度越来越快。她的手腕被什么人攥在手里用力摇晃着,她尖叫一声醒来,看到母亲焦灼的脸被放得很大很可怕。
“做噩梦了吧?”
“没有。我在打字。”
“瞧这孩子,自从工作以后就迷上了打字。”
小唐觉得母亲根本不懂自己的苦处。小唐翻身睡去。
“这孩子呀……”
小唐听见母亲关灯关门的声音。
明天一早还得去打字。小唐平躺在床上绝望地想。
后半夜小唐再次进入那座冰坟,她在冰面上打出汉字,字迹是宋体,规矩,漂亮,纤细,有点儿像小唐自己,这一回没有人再把她摇醒,小唐一觉睡到天亮,一睁眼时间已过了平常该起床的时间。小唐慌了手脚,在房间里东撞西撞,一连踢翻了两只热水瓶,险些被热水烫伤。母亲在身后唠唠叨叨,小唐已经听不到了,她一溜烟似的从楼梯上跑过,尘土在她身后扬起老高。
小唐边吃早点边去挤地铁,不知怎么搞的时间总是不够用。一只糖耳朵被她塞进嘴里,粘在喉咙上,不上不下,很难受。地铁里挤满了人,像许多只糖耳朵拥堵在巨大的喉咙口——这座城市的交通系统糟透了,地上堵、地下也堵,小唐真想变做一只苍蝇飞到办公室去。
一进门,上司的脸拉得有一尺二寸长,座钟似的坐着,等待小唐开口向他解释。
小唐不理,放下书包转身坐在电脑前,活动活动手指准备打字,她活动手指的动作很特殊,五指张开来在空中抓几把,而不是像其他打字员那样很随便地甩两甩。
科室主任对别的打字员说,我们科的小唐之所以打字打得又快又好,靠的就是那套特殊的手指操。其实哪有他说的那么邪乎,不过是几个随便动作而矣。科室主任善于总结,他的工作就是写总结报告。
科室主任的脸已从一尺二寸拉到一尺四寸了,小唐还是没察觉出来。小唐就是在这方面太迟钝,不会揣摩领导心思,不然她的日子会比现在过得要好得多。电脑屏幕上出现一张愁眉苦脸的人脸,小唐在心里唉声叹气一番,然后哒哒的声音在打字室里由慢而快极富节奏地响起来。
“科室里工作这么多,你倒好,无缘无故,故意迟到。”
小唐听到科室主任慢吞吞的声音,像烟雾一般一股股地放出来。
“我没故意迟到。”
小唐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像蒙在烟里。
“那你倒说说你为什么迟到?”
小唐知道科室主任就站在自己身后离她很近的地方,可她不敢回头,他的呼吸丝丝绺绺地掀动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很长,有那么几绺漫游到空中,失去地心引力了似的朝着髙空伸展。
小唐感到有人正用冷冰冰的目光盯住那几绺头发。
有很厚一沓文件,“啪”地一声从她肩头扔过来,重重地落到桌上,雪白的纸张呈扇形展开,像一只巨大的张得很开的男人的手。
第四节
字纸篓里扔着一沓小唐昨天刚刚打好的文件,小唐看见它们那样安详地、无所谓似地斜躺在那只藤编的篓子里,她知道了自己工作的实际意义: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干了也白干。从那以后,小唐打字的速度明显降了下来,而且一天比一天慢,把上司的脸气成了一块紫猪肝。
小唐给女友亚莉打电话,说想到她男朋友的舞蹈学校学跳舞。放下电话小唐心跳得很厉害。从那以后小唐每周两次到舞蹈学校学跳舞,她总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跳跃的身影,心里感到很满足。
小唐再回到单位打字的时候,手底下就有了一种舞蹈般的节奏,这种节奏不是以快为目的的,“点”快还是“点”慢,全凭自个儿高兴,肢体愉悦是最重要的,她的手指慢吞吞、慢吞吞在键盘上跳着舞,那个男人的影子就在眼前出现了。小唐总在心里玩这种游戏,直到有一天,有人站到她身后,看到她的全部把戏。他一直冷着脸,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要看她表演,让她撒开了欢地折腾,他就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他慢慢举起右手,用食指和大拇指做了一个举枪预备放的姿势,然后把这把枪的枪口对准了小唐别有一枚发夹的后脑勺。
小唐的精神再度陷入紧张,因为每次她回头,都会有一双阴森的眼睛在暗中盯住她,或者有一个奇怪的手势正顶住她的头,她转过来的时候他的食指正戳在她左眼的位置,在距离很近的地方,他的指头变得硕大无朋,并且模糊不清。
小唐变得不敢轻易回头,她努力管住自己的脖子,让自己的脸始终朝向机器。这种自我管束对一个正常人来说是很难做到的。人都有冲破限制的欲望,小唐越是想管住自己就越管不住自己,脑袋失去控制了似的前后左右来回晃。当她猛一回头的时候才发现,科室主任其实并不在屋里。墙壁上那些狂草般的图案,从四面八方伸出手来,把她围在当中,每一只手都随时可能把她带走。
第五节
女友亚莉告诉小唐,你们上司爱上你了。小唐说这怎么可能?他恨都恨死我了。亚莉耸耸肩,对镜子里走过来的舞蹈老师笑着打了一个招呼,又飞了一个媚眼,匆匆忙忙撂下句“男人的心你不懂”,便和舞蹈老师一起出去了。
教室里的人进进出出,正是课间休息时间,音乐仍嘈杂地响着,小唐的脑子里乱成一团。这时候,她看到有一张熟悉的脸在教室门口一闪就不见了,小唐觉得奇怪,就一路小跑追了出去。
楼道里空荡荡的,有一股穿堂风掀着小唐的裙子,一会儿鼓起,一会儿又落下,好像有什么人故意在跟小唐开玩笑。
母亲说:“找个差不多的人就结婚吧。”
科室主任说:“小唐,我会对你好的……”
唐小姐和科室主任的婚礼定在“十一”国庆节那一天。那天天气很好,来了许多衣着光鲜的客人,在所有人都到齐之后,却发现新娘没有来。关于唐小姐的传闻很多,听说她跟一个跳舞的男人私奔了。
接过那次电话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