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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浴 第二十早阿静笔下的一个怪物

第一节

我结婚了。

谁也没想到我会潦潦草草地嫁给齐怀远(笔名简直),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下面我需要用一些章节来描述简直漫长的婚前生活,在我认识他之前,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单身,据说写过一些不疼不痒的文章,小有名气,他职业是文字编辑。

从嫁给他到离开他,前后不足一年时间,但我的心情郁闷到极点。关于简直的片断是离开他之后写的,可能因为厌恶他恶到极点,出现了幻觉和虚构。

总之,我就嫁了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男人。

他们告诉我,简直是一个写字的高手。不仅是一个写字的高手,他还是一个最优秀的职业编辑。他工作的那幢大楼看上去又高又陡,电梯还有点不灵便,在八楼工作的简直经常是一溜小跑地上楼,为了赶速度,争取时间。“快呀快呀”,他常常一边上楼一边自言自语地催促自己,好像他脑袋里比别人多分泌了一种催化剂。简直上楼的速度常令一般匀速上楼的小姑娘侧目相看,只要他呼吃带喘的那么一团从楼梯拐角处一出现,其他人便要不由自主地往楼梯边上站站,给他腾出地儿来以免被他撞着。

简直是个单身汉,工作八年,无牵无挂。也曾有好心的朋友大张旗鼓地替简直张罗过,把各式各样的女人照片不由分说地往简直手里塞,遇到这种情况,简直并不推让总是大大方方地接过照片来放在鼻子底下嗔嗔,然后手扶镜框说道:“嗯,照片上还有香水味咧。”他说话的腔调有点南北混杂,谁也搞不清他到底是哪儿的人。

没有一个简直“嗅”过的女人后来成为他女朋友的,那些带着香水味的照片似乎一经他的手就掉进了一个无底黑洞,再也找不见了。有些女孩托中间人想要索回照片,中间人费了好大劲才在堆满图书的一间屋子里找到戴着蓝布袖套的简直。简直正满头大汗地査点图书,一绺汗津津的额发从头上纷披下来,搭在眼镜的边缘上,那绺头发磨来磨去把眼镜框子都磨亮了,看上去油汪汪的,好像连眼镜框子都出了汗,可他两手都是书,也顾不上腾出手来擦一把。

中间人客客气气地说:“哎,简直,上回我给你说的那女孩怎么样了?”

简直说什么女孩?什么怎么样了?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呢嘛。中间人一看简直确实忙得脚丫子朝天,就不好意思再问照片之事,只想着下次等他空下来再问,于是,话也不说一句,灰头土脸地走了。

简直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摘下胳膊上的蓝袖套扑打扑打身上的灰,喝干净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剩茶,嗰么哑么嘴。这时候,天差不多巳经擦黑了,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全都脚底抹油眨眼功夫就溜得一个都不剩了。

一向乱糟糟的办公室到这会儿忽然静下来,就好像一个大型乐队演着演着突然撤走,那些乐器还原封不动地放着,人却一下子统统不见了。简直大概是这幢大厦里惟一一个不急着往家赶的男人,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在哪儿呆着不是呆着呢。

简直跷起二郎腿,摸索着从身上找出一根烟来,这才发现身边没火。办公室里的光线极其昏暗,但简直懒得走到办公室门口去揿动电灯开关,他就着窗户跟前的一点亮,从编辑室主任的抽屉里摸出一个桔黄色打火机来,他微微弯下腰,用手护着点儿,然后嚓地一声捻起一簇幽蓝跳动的小火苗来。

简直把脸凑过去,用叼在嘴上的那根烟去够那簇小蓝火,火苗有些摇摆不定,简直皱起眉头,深深地吸足一口气,烟着了,简直哒的一声把火按灭。

他把打火机原封不动地放回到主任的抽屉里,又调整了一下角度,一切都好像没人动过的样子。轻轻关上主任的抽屉,简直这才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又重新跷起了二郎腿,过烟瘾似地猛嘬手里那根香烟。

在黑暗处,如果你能看见简直的脸,就会发现此时此刻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白天当着主任的面从来没有跷二郎腿的习惯,他总是毕恭毕敬地站着,戴着蓝布袖套,双手交握着,背微微有点儿驼。他能进这家大出版社工作,当初全靠主任的帮忙和举荐,这一点,简直比谁都清楚。

到了晚上,办公室里没有人的时候,简直全身的筋骨这才松懈下来。连他自己都感到他好像变了一个人,脸上堆着的那一脸谦恭的笑好像门帘子一样“夸哒”一声放下来,黑暗中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脸,那是一张换了面具以后完全改变了造型的另外一个人的另外一张脸,薄薄的面皮儿上完全没有了笑,黑暗中牙显得比平时要白,脸显得比平时要阴暗,连他自己都无法弄清楚,到底白天那个他是真实的他,还是夜幕降临之后,一个人独处时的他,是他原来的本来面目。这个问题细究起来有点儿可怕,你想,要是一个人存在有两张面孔,一天到晚换来换去的,那这个人和魔鬼还有什么区别呢。

简直的一条腿跷累了,他把那条腿放下来,又把另外一条腿跷上去,跷上去之后还觉得不怎么舒服,干脆把两条腿伸直了,身子也随之嗤溜溜地塌了下去,整个人变得只有椅子背那样高了。从背面看上去,简直的背影很像一幅印象派作品,只见椅背、不见人,而椅子底下去有两条被拉得长长的暗影,那看上去几乎不像人腿,因为那两条暗影是扁片形状的,没有一点的立体感。

抽过几根烟之后,简直觉得自己身体上的疲劳退去一些了,松懈的双腿也有了点劲,于是他把一条腿收回来,再收另一条腿,等把两条腿码整齐放到了一块堆儿,他最后有点留恋似地伸了个极为夸张的大懒腰,喃喃自语似地对自己说:

“行了,下楼去吃饭!”

他自己既是将军又是士兵,寂寞的时候他时常自己给自己发号施令。

楼道里的灯是自动开关,需要啪啪击掌方可震亮它们。简直在大学里读的是历史,是个连改锥都不会拿的男人,因此他对这类与电有关的新鲜玩意儿总是心生好奇,充满敬畏。

楼道里很静,而且空旷,空气是流动的,风吹在脸上,有一种扒紧皮肤的凉爽感,简直在黑黢黢楼道里快步走着,走到一半的地方,忽然双手合拢,击掌清脆,那“啪——”、“啪——”声响令简直自己都吃了一惊,一盏、两盏、三盏……他好像是一个指哪儿打哪儿的神枪手,楼道里莲花灯为他依次点亮,那是梦境里才有的景象。简直的情绪高涨起来,他在心中拟好了一个题目,准备在单位食堂吃完饭就回去写篇文章。

他把电梯的按钮按得很重,几乎是攥起拳头来用力敲一下。

这幢大楼里的电梯系统很糟,你不用力折磨它,它不反应。

在等待电梯来的那个短空当里,简直已经诌好了文章的前两句,他总是在肚子里搜刮那些滑溜溜、顺当当,文人的话说叫“比较华丽的词藻”来做文章,还喜欢用“如果”、“如果”一路“如果”下去,他觉得许多一样的词并排放在一起显得很有气势,是那种文人叉开双腿插着腰站在太阳底下看到自己影子的感觉,他想讴歌的不是太阳,而是自己那条颇显伟岸的影子。

第二节

单位食堂的大师傅为了省电,把食堂顶上的吊灯关掉一大半,只留下稀稀拉拉那么几盏。单位的食堂很大,从这头望不到那头,就像一个室内广场。这幢大厦里的工作人员差不多中午都在这里就餐,热闹的程度就好像天天中午都在过节。可一到了晚上,这里吃饭的人就少了一大半,有家有口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一些无家可归的单身汉。

简直一边在肚子里诌着那些滑腻顺耳的句子,一边感觉到肚子确实有点饿了。肚子饿的感觉可不是那些顺口溜一样的押韵的句子能够打发的。闻着一股肉包子的香味简直抬脚进了食堂,见今天晚上食堂里吃饭的人越发地少些,电灯也开得比平时开得少,冷冷清清的几盏灯,从高高的吊顶上照射下来,投下来的不是光,而是许许多多的影,哪儿哪儿都是黑雾似的一团。

简直到带编号的碗柜里去拿碗,那碗柜像蜂窝似的有好几百格,所以不得不编上号,以免张三拿了李四的碗,李四跟张三急。简直的饭碗编号是700号,700号反过来就是007,非常好记。简直从大学毕业头一天起,就在蜂窝般的碗柜里找到了一个自己的位置,他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一格里,存放了一只又大又结实的铁饭碗。一想到这只铁饭碗,简直心里就有了底,他想在这座城市里他可以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家,但他总还不至于挨饿。单位食堂中午和晚上两顿饭吃好吃坏总是可以保证的,中午做得精细一点,花样也多些,因为中午有领导在此就餐,等一到了晚上可就马虎多了,除了包子、饼,就是面条,很少有做炒菜的。简直刚从南方来的时候,不习惯吃这些“杂食”,总觉得这些面做的东西不太正式,在他们老家管小包子都叫“肉馒头”的,“肉馒头”不是一种正式的饭而是一种点心,而在北方包子、面条就算一顿正式的饭了,简直头两年真是有点不习惯,在他的概念里要顿顿都有米饭才算“吃饭”。而现在他吃肉包子配大米粥已经很满足了。食堂的包子2两一个,又大又煊乎,吃起来满嘴流油,再喝上一大碗又粘又稠的大米粥,那滋味才叫绝呢。大米粥是免费的,随便你喝几碗都成。简直喜欢喝粥,有时一气能喝上几大碗,简直觉得他的胃就跟松紧带似的,可大可小,一个人呆在家里写东西的时候,说饿一顿也就饿一顿了,但到了单位里碰上不要钱的稀饭,他就感到胃里的空间一下子变得无穷大,望着那一大铁桶热气腾腾的白米粥,简直不住地往下咽口水,他盯着那桶粥,觉得自己恨不得能连铁桶一起把那些粥都一口吞下。他站在那里等着打粥的时候,甚至听到自己咀嚼钢铁的声音,那铁桶虽硬,但也硬不过他的牙齿。他把那东西嚼在嘴里,一嚼嘎嘣脆。那层钢铁的壳被咬破之后,里面滚烫粘稠的稀粥就如钢水出炉般地滚滚流进他的胃里,胃壁已被那粘稠的稀粥烫起了燎泡,但正是那种滚烫灼热的快感刺激着他呀,他一碗接一碗的喝粥,腿都溜细啦。后来他索性从在坐在粥桶旁边,手捧大碗咕咚咕咚喝个痛快。

简直抹抹嘴从食堂出来,一路上鬲噜鬲噜地打着饱嗝。人在吃饱了之后思想反而变得迟钝了,刚才在电梯里诌好的那些句子,现在仿佛都变成了粘乎乎、软绵绵的稀饭,脑子里面一团糟。

简直到大楼下面的自行车棚去取车,发现芋棚里空荡荡的,他的车比他这个人还孤独,车子缩在角落里,好像生怕占去了太大空间似的。车把委曲地扭着,线闸七绕八绕地缠在车把上,这都是白天车多的时候被人挤来挤去的结果。简直走过去扶正车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的感觉很滑,这感觉是简直每天都要重复的。钥匙插进又拔出,这一天就又过去了。简直把自己被稀粥撑得饱涨的肚皮撂到车座上去,自行车在马路上颠哒颠哒地向前驶去。人在吃饱了之后有种微醉的感觉,肚皮里的稀粥和包子被这种轻微的上下颠动搅和在了一起,就好像搅拌机里的水泥。

简直记得小时候曾经问起过父亲有关水泥的问题,当时父亲对他说水泥就是水泥,不相干的问题不要多问。简直心里有种强烈的受挫感,他看到父亲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感到父亲讨厌和他讲话。儿童时期的幻想被装在一只冰盒子里一直冷冻到现在,简直感到自己现在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幻想和写作了。他写那种很受大众欢迎的讴歌派文体,好像得了恋物癖,操着华丽的文字把什么都能讴歌一番,从高跟鞋到牛仔服,从香水到折叠美好的餐巾纸,还有什么领带、阳伞、钥匙链、贺年用的小卡片儿、胡同名、邻居家的女孩儿,等等,逮着什么就讴歌什么,见什么都会发生一番平庸联想,这已经成为一种机械动作了。然后,他把这些宝贝联想像面团一样揉成顺溜句子,依照材料的大小分别把它们加工成诗歌或者短文章。简直感到自己的大脑就像一个“原料加工厂”,眼睛看见的东西是“原材料”,嘴里吐出来的就已是密密麻麻的字条了。

这种“口吐字条”的本领使简直兴奋了好一阵,最起码他在京城里饿不着了,他成了一个有手艺的匠人,缺桌子了他可以写出一张桌子来,缺椅子了他又可以写出一张椅子来,缺女人的时候他甚至想到也可以花钱去买,但是他现在还没有这方面的门路,不过只要他上心,门路总会有的,在这一点上他对自己的充满信心,他能够成为一个“写字的髙手”也是靠自己一点点地“嗑”出来的。他在文字里面刨食吃就像大多农民在土地里刨食吃的感觉是一样的,只要勤劳,就有种有收,就不会饿着。况且简直还是双保险的,在单位里还有他的一只铁饭碗,在出版社做一个不吭不哈的小编辑虽说收入不高,但也旱涝保收,最惨也有稀粥喝。

骑了一段路的自行车,肚子里的稀粥已经被消化得差不多了,刚才饱胀难受的感觉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尿意,胃部的肿胀下移转到了膀胱,简直就想,忍忍吧,忍耐一下就到家了。

单车在巨大的城市背景下巳变成一只比甲壳虫还小的小怪物,不知为什么他骑单车的时候总是行走在城市的阴影里。简直发疯似地越骑越快,但总也摆脱不了如影相随的暗影。简直骑车穿过灯红酒绿的闹市区,路过的商店、酒店、快餐店都浸在明亮的黄色里,那些景物美得如同装在玻璃匣子里的糖果一般,虽然与简相隔不过十几米的距离,简直却觉得那些玻璃罩子里面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与他不相干的、完全把他排除在外的另一个时空。简直在城市的阴影里骑行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终于回到了自己像洞穴一样的小屋。

第三节

黑咕隆咚的楼道近来越变越长了,简直往里走的时候每回都体会到层层蛛网拉住他的阻力,虽然那些蛛网在黑暗里他一点儿也看不见,可他还是能够感觉得到,感觉这种东西甚至比真实存在更厉害,寻常日子里有许多用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可它们确实存在。

简直的门上有两道锁,一道是明锁,一道是暗锁。简直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嘟噜钥匙来,摸黑把两道门锁一一捅开。他走进房间,返身把门关严,还没来得及开灯,人已如一摊烂泥般地瘫倒在床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平躺在那里喃喃自语道:

“真累啊。”

屋里没人,但简直却听到许多人、许多张嘴同时在说“累”、“累”、“累”……每天下班回家他都能听到这些人、这些张嘴在帮他说累。一个人住惯了,桌子椅子都会说话,那把茶壶都像是有表情似的。简直每晚回家都不急于开灯,他愿意一个人在黑暗里独自呆会儿,让白天在单位里遇到的沸沸扬扬的人和事稍微沉淀沉淀,轻气上升,浊气下降,他一边休息着疲惫的四肢,一边转动着脑筋开始梳理思绪。一开始他脑袋里乱纷纷的,像女人打了结的长发,理也理不清,但是,它们很快被他三下一梳、五下一理,能抹平的就抹平了,能剪断的就剪断了,思绪很快就变得清澄透亮起来。这时候,月光已从不知什么地方爬进他小屋里来了,他的房间很小,从正面看过去只有一排暖气和一扇窗,窗子被铁栅栏围着,那铁栅栏有拇指粗细,一道一道拦得很紧。这种窗子常使简直想起监狱的囚窗,“好在月光还能进来。”

简直自语着点上一根烟,用力曝了一口,这一口他嘬得太过用力了,腮帮子都瘪下去,月光照在他凹凸不平的脸上,泛着青铜器般的色泽。

“好在月光还能进来……”

他听到自己含混不清的声音。

“好在月光还能进来……”

说了几遍都是这句完全相同的话,他却一点都没意识到。自语的人往往下意识地在说话,“好在月光……”这一遍简直忽然来了灵感,他冲到桌边,拧亮台灯,饿狼扑食一般地抓过纸和笔,在一张稿纸上用力写下了四个大字:“感谢月光”,沿着这条思路简直展开了他的讴歌与赞美,这一回他的讴歌欲集中到了月亮上,白天的一切辛苦和劳累全都烟消云散了。“月亮啊月亮,我想拥抱着你啊……”他把对女人的渴念全都转嫁给月亮了。月亮无声地移动着,显得冷若冰霜,没有一点表情。

简直每晚写作要用五张复写纸,就像会计做账,一式几份,因此他的字写得非常用力,字形扁而方,好像农人耕地一样,用的是一把子力气。简直写作的时候喜欢把四周的灯都关了,惟留额头前面那么一丁点儿亮,这样使他能感觉到自己仿佛存在于世界的中央。

文章写完,灯亮了,简直的脸上手上到处都是复写纸的蓝印子,雪亮的日光灯照在墙上,映出那满墙的密密麻麻的女人脸。那些照片都是他从各处搜集来的,有从画报上剪下来的女人的胸部以上的半身像,有杂志封面上一半黑一半白搞得很艺术的女人脸,还有就是别人给他介绍对象时留下的照片,他“来稿一律不退”,来一个就往墙上贴一个,渐渐积攒起来,就像他积攒金钱一样,有一分存一分,现在抽屉里的存折已经多得有点儿数不过来了,少则一两百、多则六七千,存折的每张面额都是不一样的。望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印有不同数目字的长方形的小纸片,简直像农民望着丰收以后的粮食垛一般,心中的喜悦齐刷刷地往外冒。他顾不上洗干净脸和手,俯身趴在墙上开始挨个儿亲吻一张张不同类型的女人脸,脸上感觉很凉,心里却热,甚至有点烧得慌。简直开始脱衣裳。他从不在亮处脱衣,即使上场打篮球他也穿着长裤长袖。他太瘦了,瘦得骨头都顶到皮肤外面来了。他用那些硬骨头去蹭那些女人的脸,他感觉这样自己很舒服,她们一定也很舒服。那勃起的部位被他的一只蓝手摸得很蓝,他甚至看见自己把手上的字都蹭在上面了。他想,要体会快感其实很容易,他一个人就能把两个人的活儿都干完。这真是太快乐了,那东西上面还写满了字,蓝莹莹的,好像一件古董,好像景泰蓝。简直这会儿忽然有一种疯狂的冲动,想把那玩意儿割下来放进一只精致的玻璃盒子里,下面垫上绒布。

蓝莹莹的,那是一件艺术品呀。

简直听到一个声音,不知道是自语还是头脑里的回声。他现在总是真幻难分,有时候明明是在大脑里面转的念头,却不知不觉说走了嘴,饱嗝一样地从嘴里冒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简直从梦中醒来,第一个动作是去摸那东西还在不在。

一绺阳光透过窗帘照在那个蔫巴巴的丑陋的东西上,简直发现,它完全变成了复写纸的那种蓝。

“大米粥变稀了。”

简直和他们单位里一位同样爱好喝大米粥的女同志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位女同志其实住得离单位很远,但她每晚都要到单位来打一保温桶粥回家。“没关系,反正我有月票。”她拎着一只粥桶气昂昂地来,又气昂昂地走,显得那么理直气壮。

简直比她幸运,简直每晚可以坐在食堂里大大方方地喝粥,想喝几碗,就喝几碗。但是,简直到外面出了一趟差回来,发现大米粥居然变稀了,他和那位拎红塑料保温桶的妇女一样,气哼哼地站在原地咬了半天牙,把后槽牙都咬得有些松动了,但也没办法,只好像打捞海底沉船一样地用大勺在铁桶底部刮来刮去,那桶粥被搅得像气流一样旋转起来,铁勺刮铁桶的声音刺耳极了,简直感到他的耳膜似乎被刮出了血。

就在简直为有了一点点收获而暗息窃喜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断喝,有人揪住了他的后脖领子,将他像老鹰捉小鸡那样一把薅了起来。

“喂,小伙子,你这么干,还让别人活不活啦?”

简直回头的动作显得有点僵硬,他的颈椎一直不算太好,写字写的,落下了老病根。简直看到那个红塑料保温桶气势汹汹站在他身后,简直吓得滚烫的稀粥泼在了手背上,但他还是咬着牙没撒手,那个铁饭碗牢牢地攥在他手里,里面还有刚才捞上来的半碗稀粥。

“大米粥变稀了。”拿保温桶的女人听到简直仍在喃喃自语。

简直为了节省饭钱,经常外出“赶会”,少则一两天,多则一个礼拜,只要对方管吃管住负责报销来回路费,他就是硬撑着病体也要赶了去,住宾馆,住饭店,大盘子大碗有人招待,简直总觉得这种好事要是不去实在是可惜,食堂的饭菜越来越贵,大米稀粥越变越稀,想来想起还是出去“赶会”比较合算。

第四节

十一月中旬的某一天,简直身穿一件说是仿皮但摸上去像纸的单衣,下穿一条缩了水、变了形、歪歪扭扭绕在腿上的布裤子,身背一只不大不小的人造革包,开始了今年内第n次“赶会”。

简直本想带个小包去就可以了,但他转念一想,万一会上要发纪念品或者礼物什么的呢,他拿不了岂不就亏了吗?于是他就又换了一个大一号的人造革包。简直家里的旅行包多的是,各种型号的都有,都是历年赶会积攒下来的,还有单位发的先进个人、优秀编辑的奖品。他出门不舍得穿好衣服,总是穿最寒酸最不像样子一身,出门在外摸爬滚打横竖也穿不出个好。简直双手斜插在上衣口袋里,由于天冷,肩总是缩着,整个人好像一片又薄又脆的干叶子,在北风中滴溜溜地打着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