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红酒屋已经很久没在我的梦中出现了,也许我已经变成一个不会做梦的女人了。黑夜很长,没有尽头,没有指望,我睡不着,也不想起床,就这么干耗着。我希望那个很久没来的梦重来一次,但是,梦和爱情一样,都不可能重来。
我和几个朋友坐在外面吃饭,老唐一直打我手机我没接,他们就拿我开涮,说我业务繁忙,弄得我一个劲地苦笑。“我无所谓呀,我自个儿一个人住,不像你们,一个个拉家带口的,回去晚点老婆就哭着喊着找来了。”
“听说有个人养你啊,是真的吗?”
“谁养谁呀?我是靠自己的工资过活的。”
“是嘛,”那人语调有些阴阳怪气,“那你可真不容易。”晚我喝了过量的酒,回到住处已是深夜里一点多了。我开开门被屋里的情景吓了一跳,房间里被老唐翻得乱七八糟。
我一进门老唐就指着我鼻子骂道:“你拿我当傻子啊?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觉得莫名其妙,同时酒劲一阵阵地往上涌。我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因为愤怒而变得面目扭曲,难看得要死。
我站在门口,鞋也不脱,包也不撂,随时准备逃走的样子。“你给我看看现在都几点钟了?”他用右手的食指把左腕上的手表点得“笃笃”响。
我白他一眼,靠在门边的墙上说道:“爱几点几点。”
“你怎么可以在外面混到半夜才回来,你……”
“你少废话,我爱几点回来几点回来,我就是在外面跟人家睡又怎么样?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唐的脸涨得像个紫茄子,额角上的青筋突突跳着,血管仿佛马上就要爆裂开来似的。阿静想起老唐第一次花言巧语把她哄上床,是经过千铺垫万铺垫的,可是等到真的到了那一刻,他居然不行了。阿静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不知道该安慰他好呢还是该抚袖而去。那天他也对她发了火,好像一切责任都该由她来负责似的。
我从那间屋子里逃出来,决心再也不回去了。夜里两点多钟,是最难打车的时候,我就沿着马路沿子一直往前走。我听到后面有个老唐颤巍巍的声音:“阿静——,阿静——”
我越跑越快,终于跑到了一个听不到他声音的地方。
第二节
那晚我在一个朋友家凑合了一夜。那个男的有些神经质,总担心他老婆会半夜三更回来,其实他老婆远在美国留学,怎么可能说回来就回来。再说我又没跟你住一块,你操那么多心干嘛。
那男的说:“别人都以为我老婆不在家我有情人,其实呢——天地良心,我真的一个都没有。”
我说:“你觉得亏了是吧?”
他说:“亏到是不亏。就是你这一来,我就是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你放心好了,我会插上门的。”
“可是……可是谁来证明我们是清白的呢?”
我说:“心里脏的人再清白也是脏的。”
说完我“砰”地一声把门带上,任他在外面怎么嚷怎么敲也不开。到了后半夜,他老婆从外国打来电话,隔着墙壁我听到嘤嘤嗡嗡的声音,还有叹息声和轻声哭泣的声音。
在电话里他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
在外面晃当了几天,我没地方可去,只好又回到老唐身边。我想先把自己安顿下来再想别的办法。老唐晚上来看我,每回都不空着手来,想尽办法哄我高兴。我有时想问他是用什么办法骗过他老婆的?一想起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每天还得编谎话骗人,就忍不住乐出声来。
“把衣服脱了吧。”他紧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小气地说。
“这刚几点呀?我还不困呢。”
“听话啊。”
我木在那里不动,看他把自己脱光,忽然就特别想笑。
外面还是天光大亮的半下午时分,楼下有自行车铃丁零零——丁零零的热闹而又快活的声音,有两个年轻女孩正在楼下空地上你来我往地打羽毛球,笑声里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纯洁气息。
见我不理他,老唐又把衣服给穿上了。他一粒一粒扣着胸前的扣子,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可又不好发作,就只好忍着。气得他“嗝咕嗝咕”一劲打嗝,我又觉得好笑。
第三节
“吃完饭你总逃不掉了吧?”
吃饭的时候老唐胃口大开地说,“这汤真好喝。”
晚饭俩人都喝了点酒,我没劲再跟他闹了,就懒洋洋地偎在他怀里看电视。这台电视是老唐他们家淘汰的,老唐跟他老婆说多少多少钱卖了,然后就搬到这儿来了。
老唐脸贴着脸地问我:“阿静,我对你怎么样啊?”
电视里的黄金时间正在播一个连续剧,不管好看不好看,反正我每天看它。再难听的歌听一百遍也就顺耳了,再难看的戏也架不住天天看。男人也是一样,相处久了就那么回事,早晚也会习惯的。
我们看电视的时候就把周围的灯全关了,就剩电视里那么一点微弱光线,这种光线往往使人感觉很刺激,老唐终于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了。阿静一动不动,她似乎被剧情吸引住了。她的眼睫毛在荧光屏前面扑闪闪地抖动着,她的下颏和鼻翼都镀着一层荧光,她看上去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影子,他抚摸到的只是这影子上的一点点浮光罢了。
第四节
我母亲一封接一封地来信,催我回去顶替父亲罕剧编剧的那个职位。我回去就意味着,我又要重复父母的人生,在剧团里呆一辈子。
有很长一段时间,老唐没再出现,也没打电话过来。我甚至怀疑他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在北京了,到外地去出差或者出国考察去了。没有老唐的日子我感到很清静,也自由自在。
现在,我也把唐渡的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我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有时还自己掏钱给这里添置一两件她认为必要的东西。
有天,我一个人到附近一家大商场闲逛。那是一个下雨天,又不是什么节假日,商场里的人少得可怜,四周都是冷清的玻璃,大屏幕彩电兀自亮着,一大排,却不是相同的画面,有体育竞技的场面,一个人摔倒了,很多人从他身上跨过去。
另一个画面却是载歌载舞的,一个年轻女孩被一大群男伴舞热烈簇拥着,眼睛里飞散出钩人灵魂的那么一种眼神。我在商场转了很久,几乎没有遇见一个像自己这样的闲人。我在礼品柜台买了一串紫色的玻璃做的风铃,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闲物,不过总比空手而归心情要好些。
我把那串风铃挂在窗户上,屋里没风,铃铛也不会响。一转眼天就快要黑了,天空的颜色蓝得真是寂寞啊,用手推推,那串风铃才会响。
“我是什么都想要,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
我的朋友都是些没头没脑的人,他们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他们只知道唱歌,唱那些歌词浅显、让人好理解的歌。我听到有人在唱晓白曾经唱过的一首歌,想起和他那一段来,真像是上一辈子的事。
有一次跟我朋友一起在歌厅唱歌,碰到一个熟人,我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竟是晓白母亲白姨。她新做了美容手术,显得精神焕发。她说晓白出国以后,她就跟晓白的父亲分开了,她说她现在生活得很幸福。
“你呢,你怎么样?”她用刚刚整过形的漂亮的眼睛看着我。
“我?我不幸福。”
“阿静,听白姨对你说一句:人活着,要实事求是,可别心太高了啊。”
“我没心高,我只是不想再重复一遍父母的生活。”
白姨说:“那还不算心高啊——心够高的了。”
第五节
一个月过去了,老唐还是不见踪影。我想打电话到他家去找他,但又怕他老婆起疑心。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四面八方打听不到唐渡一点消息,有时我怀疑老唐是不是出了车祸或者得了什么重病……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老唐又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晚上八点多,我正在案头整理一篇采访材料,有人敲门。
我手里拿着圆珠笔跑去开门。门开了,老唐表情怪异地出现在门口。老唐从来都是用钥匙自己开门的,今天不知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像客人一样敲门。
“是你呀?”
好久不见,老唐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头发梳得溜光,身穿高级毛料黑色双排扣西装,领带是最时兴的暗花图案。显然在出门前他是经过精心修饰的。
他手里拿了一大把用嘎啦嘎啦响的透明玻璃纸包着的暗红的玫瑰花。
“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我回到桌前头也不抬地问。
“我在思考一个问题。”
“问题?什么问题。”
他直挺挺站在桌边,躲着金小曼的眼睛,说:“就是……我爱你。”
“嗯……那又怎么样呢?”
老唐说:“我可以离婚。”
我用笔敲打着纸面,说:“你爱离不离,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是想离了她来娶你。”
我拍着桌子冲他吼道:“那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嫁你?”老唐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他这方面没问题,别的方面就绝对不会有问题。这就是自私男人的逻辑。
第六节
我发觉得我一直在想像一个我虚构出来的男人,他不是老唐,他是没有影子的。电扇在头顶孤独地转着,灯影也跟着一起晃动。一个人的时候房子会突然变得又大又空,家具、桌椅、钢琴不知怎么全都缩小了比例,让出无数空间和一团团的暗影来。我坐在灯影里,让重重的黑影包围我,像掉进一座枯井。我看见枯井里很干,没有一滴水,井壁上挂着一种干枯的不知名的植物。黑夜已将我渐渐地包围了,我孤独地坐在黑夜的中央,像坐在一张漆黑的地毯上,四周望不到边。天空低矮黑暗,像空洞的屋顶,没有星月。
孤独像毒素一般蔓延开来,给每个熟悉的朋友打电话,他都仿佛坐在一个空洞里,声音恍惚不定,听着“空空”的有回音。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像是要寻找什么,又像是要摆脱什么。我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个黑影紧跟着我。我感觉自己受到窥视,不知什么地方正有一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我。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躺到床上,我吃饭,我伏在桌边写字,那双眼一刻不停地在暗中转动着,像扫描仪一样精确。孤独造成了种种错觉,使人变得异常敏感,在想象中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到处潜伏着危险。
走在正午像走在白夜,街上空无一人,路边卖水果的小摊上摊主用一张报纸盖着脸在鼾睡。卖面条的小店里电扇呼呼地转,店主不知到什么地方下棋去了,空留一屋子灰扑腾腾的烟雾。我买够了一天要吃的东西,把它们统统塞进冰箱,然后锁上门不再出去。拉上窗帘的午后寂静、轻盈,阳光被阻挡在窗外,蝉的鸣叫声离我很远,电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我看到空气被搅动了起来,有一些灰尘的颗粒跟着一起旋转,桌上的纸页也在一页一页地翻飞。我坐在这些翻飞的纸页边,膝头摊开一本书,我神情恍惚地读着这些文字,再抬头的时候傍晚就已经来临了。
夜晚使我充满幻觉,我听见四面八方的声音重重叠叠向我袭来,我看见了爱人的脸。我听见那首“恋曲2000”,想起冬天发生过的故事,从冬天走到夏天,我一直都在等待,坐在屋中,坐禅似的,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书从指尖流过,人却从未走出过这个房间。
有一天,我听到你的声音,那声音像在昨天——隔着时空跟我说笑谈天。
第七节
我很喜欢建筑工地所带来的神秘气氛,特别是夜晚亮起的那种穿透力很强的日光灯,把一切照耀得通体透亮,树叶的绿不是平常的绿,光影的黑也不是平常的黑,什么都被照得变了形、失了真,像舞台上的布景一般。
这座城市到处搭起了脚手架,光与影的效果遍布全城,这是一座一天天膨胀起来的城市,灯光效果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我常常睡一觉醒来,窗外亮得吓人,我以为是天亮了,看看表时间却正值午夜。我在午夜的时间隧道里走来走去,感到轻飘飘的,像走在梦里。
孤独是一种沙沙的声音,在午夜里向你袭来,它是有形的,像一个个小虫子似地爬在你皮肤上、钻进你的毛孔里,让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也不是。
在午夜里思绪会变得紊乱,迷狂,跳跃感极强,会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声音,想到平时想不到的事。想起经过的事、爱过的人,那时的事会陡然回到眼前,那时的风、被风吹下来打在脸上的树叶、树叶卷曲变形的状态,历历在目,甚至比现场看到的还要清晰、逼真。
很多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它会在某一特定时刻“倏”地冒出来,让你毫无防备地一下子回到过去。你们一起在街上行走,那是冬天的夜晚,街上空无一人,你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街上的护栏杆缓慢向后移动,像一些白色的岁月的空影,移过去了就不再回来。那座小城想起来很奇怪,灯火通明却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吊在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哇啦哇啦在说话,说的是什么一句也听不清,仿佛是要造成一种喧闹的假象。不见人影,只见声音,到处都是声音,你走到哪儿声音跟你到哪儿,躲都躲不掉,然后它和光与影一起硬挤进你的记忆,成为那个冬天最鲜明的一页。
有很多事我们以为我们已经忘记了,其实它正躲在你的记忆深处,时机稍一成熟它就会复活,像一绺烟一般从身体的某个地方钻出来,在你眼前飘荡、摇曳,有些事你做不了你自己的主,一切都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最珍贵的东西,总是一闪而过;最好的朋友,总是来不及说完最后几句告别的话,他便消失在人群中。你最想听的一个电话,往往在不该断的时候“嘎吧”一声断掉,而且永不再打来,你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他在干什么,他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便这样消失了,电话线这样细,万水千山,你到哪儿去寻找他的踪迹?这一夜我一直望着工地上的光与影,事件在我的想象当中继续发生下去,我忽然觉得一个生活在想象空间中的女人是何等的寂寞啊。
第八节
列车时刻表全改了,我查不到他到达的时间。只有空等,整个下午没有一个电话,想他在路上,也许一会儿就到,火车正隆隆地向着这座城市开着,我似乎感受到了它带动起来的风。这是无风的夏夜,我的背后却偶尔会有一丝凉意。我的等待是从中午开始的,窗外阳光直射,树木和建筑物都变得模糊不清,阳光照射在水泥地上,腾起一股雾状的白烟。我一次次地撩开窗帘向外张望,眼睛几近被强烈的阳光灼伤。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看书,听收音机,打开电脑査看一下自己写过的东西,可是这些都没有用,我的心已经变成了一张列车时刻表了,上面刻满一道道他可能到达的时间,从中午十二点到午夜十二点都有可能,我只有一个刻度一个刻度地把时间挨过去,等到最后才会知道结果。
我在炉子上烧了一壶水,那响壶的声音始终在屋子里弥漫着,像雾,又像汽笛,最后幻化成火车的声音。我耳边嗡嗡叫着,成了固定的耳鸣。火车在我眼前隆隆驶过,我却看不清他坐在哪个窗口。到了下午四点多钟,我的心情开始慌乱起来,从楼上的窗口往下看,院子里的人影都被拉得长长的,还有狭长的松树的影子,看上去怪怪的像被拉长了的时间指针,我耳边嘀嗒嘀嗒净是马蹄表走动的声音,这声音实际上是幻觉,屋里并没有这样一只音量超常的表。
我到楼下小店去买东西,看到天空的颜色很好看,西天飘着几朵形状诡秘的云,快要沉落的太阳给它们一律镶上一圈宽带子似的银边,云层灰黑色,有那层奇特的银边裹着,那几块云彩变得像大理石一般庄严郑重起来。有几绺阳光透过灰云穿射出来,像巨大的蜘蛛拉成的丝线,一头连着天,一头连着地。火车正朝着北方隆隆而来,一路扯断无数丝线,最后披红挂彩进入北京站。
我想念的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