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空气沉闷到了透不过气来的程度,我睡在一只巨大的、倒置的喇叭花内(我的蓝紫色的蚊帐),里面密不透风,我渴望到外面去走走,可想法总在脑子里打转就是无法真的走出去,我在帐内左突右突,就是想冲破这层柔软的玻璃屏障,制造出一些流动的空气来。今夜也许会下雨吧。我没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因为我很少出门,不需要关心天气如何,今夜却极想知道会不会下雨,我只有一个常识——天气沉闷的时候就是大雨将至。
我穿了一条长及脚踝的白裙子,我下楼的脚步很轻,猫儿似的一步一个台阶,我听见竖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我仿佛走在一个脆脆的音阶上,白裙子在腿上裹来裹去的,是若有若无的轻轻抚摸。所有的台阶走完了,夏夜像装满水晶的玻璃瓶子,清亮透彻地在等着我。
外面并没有雨的痕迹,夜空比我想像得要晴朗得多,它甚至不是黑色的,而是薄雾一般的浅灰色,云彩的形状依稀可见,空气里没有雨的气息,四周的楼房黑沉沉的,像死去了一般。我看见那条白裙子已脱离身体轻飘飘地在暗夜里行走,无依无傍。
我看见女人的身体像一个容器,倒挂着,巨大的快感与撕裂般的痛楚交替出现,相互叠映,总是在一个画面里反复出现,血,液体,湿漉漉的婴儿,女人以一种柔软的姿态吸纳着液体,呻吟,叫喊,扭动着身躯,然后女人再以一种强悍的姿态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分娩出来,同样也是呻吟,叫喊,挣扎,扭动,却不是因为快乐而是因为疼痛。
这疼痛深人骨髓,撕心裂肺。
是什么东西深植体内与我血肉相连,又是什么巨大的力量在拉扯着他、推动着他、牵引着他让他脱离母体冲出那道生命之门?
我听见漆黑的夜里不知哪家的孩子在啼哭,整个世界都在倾听,因为没有别的声音。
这夜没有雨,我又回到我的蚊帐内感受沉闷的空气。我很难进人睡眠这条狭窄而又幽深的通道,今夜却入睡得很快。梦境交错,全是关于男人、女人以及生育的场面,正在流血的子宫,啼哭的婴儿,性交时的呻吟以及生育时的呻吟混杂在一块儿,难以分辨。这种声音像动物嚎叫一般地将我包围起来,让我无处可逃。我困得要命软绵绵的没有欲望没有激情只想睡觉,却感受到他火辣辣的抚摸自上而下,我在似睡非睡之间感受到强烈的生命震撼,每个女人在这被点燃的一刻都会充满激情地想:我要为你(这个男人不是老唐,是我虚构的)生个孩子。
在想象中生育。
强烈的震荡使人眩晕。
女人像一只倒挂的瓶,竭力汲取着生命的汁液。瓶中之水被触碰,被搅动,被激怒,被吸进又吐出,滑得如丝绸如薄雾,世界在这一吸一合之间变得模糊不清,女人渐渐升浮上去,仿佛漂在水面。浪将她裹得紧紧的,水将她推上推下,她就这样随波逐流变成了水面上的一片叶子。男人用一只手将这片叶托在手心,他看到那上面清晰的脉络,皮肤下面淡青色的细细如网状四通八达血管,他抚摸那些血管,手指沿着血管的走向轻轻移着,感觉到它突突跳着。
她支起双腿并且把它们分开,她看见自己的膝头如两个苍白的、没有一丝杂色的坟头,于是她想到了死——生育一向是和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她听到了隔壁产妇的惨叫——杀人一般地,她感到那叫声仿佛出自自己的喉咙,她感到嗓子干哑失血,渴得冒烟,却无人理睬,没有谁肯给她一口水喝。
她像待屠宰的一只羔羊,被固定在一张产床上,脚踝被人用皮锁牢牢扣住,她听到不远处铁器叮当的声响,她想象着是什么人正在磨刀,那豁啦豁啦的声响清楚极了。她想,必须尽快逃离这里,那声音巳经越来越近了,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可是,她动一动双脚才知道,她已是被绳索捆在这张床上的人了,她感觉到来脚踝的压力。隔壁的喊声愈演愈烈,整个世界都替她撑不住了,楼道里有什么东西倾倒的声音,哗啦啦地响成一片,远处不知是汽车爆了轮胎还是别的什么炸裂开来,“啪”地一声巨响,地动天摇……
女人的长发散乱地平铺在那儿,如一幅不经意间作成的山水泼墨画。她支起双腿并把它们分开,她听到自己的呻吟声与窗外的蝉鸣连成一片。那种快乐的感觉是一点点地到来的,空洞的体内渴望着强烈的冲撞,那种虚空的、渴望支撑的感觉很快如小虫般爬遍全身,你看到天花板上布满空洞,空气中氧气稀薄你变得呼吸困难口干舌燥,你的身体变得一阵冷、一阵热牙齿格格打颤,随后,巨大的快乐在体内膨胀开来,你被充斥、被进入、被占满,耳边传来他兴奋而又急促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声因为离得近而被放得很大,仿佛是从某个麦克风里传来的。有时他会兴奋地贴在你耳边说着什么,具体说的是什么你一句也听不清,巨大的、膨胀的快感巳经把你填满了,你看不见也听不见,远远近近上上下下全是他的影子,他的影子忽然变得很实很具体,忽然又变很虚很模糊。
他是晃动不定的,男性的骨骼坚硬有力,他如岩石般的身躯正好覆盖在你柔软有弹性的身躯之上,这种组合如同天衣无缝的艺术品,如同螺丝与螺母的完美锲合,你们同时进入一种忘我境界,脑子里空白一片,平日里的所思所想在这一刻都显得多余和微不足道,烦恼已变成一个不存在的名词,那一刻你只想快乐,一心扑向快乐,身体与心思都在升飞,腰肢起伏得如同海浪。大的海浪就要来了,大的快乐你已无法支撑,你必须喊叫出来——那喊叫的声音使人想起剧烈的疼痛——痛和快乐有时很难区分。
第二节
阵痛来了。
没有人可以分担这种疼痛,这种疼痛是来自身体内部的核裂变般的疼痛,仿佛有一只手无情地伸入女人体内,他先是搅得你无法忍受——五脏六腑都被搅乱了似的,心和肺都不在原来位置上了,小腹如坠上巨石一般地沉重、涨滞、一个劲儿地往下沉。生育是女人一生疼痛加起来的总和,没有经历过生育的女人应该说就没有彻底地痛过。那一刻你一心只想死,你感觉不到活着的意义,你想起那个平时疼你的人——那个使你怀上这孩子的男人,此时此刻你对他竟没有一丝丝的好感,甚至充满仇恨。
你所有的扭动、挣扎、动物般地苟延残喘还不是因他而起的?怨他、恨他成为你那一刻惟一占上风的想法。你仰面朝天地躺着,完全赤裸着下半身,以那样一种姿态面对着世界。放弃面孔,没有尊严,人活到这份儿上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了,快要挺不住的时候你频频想到了死。死像一道安全、美丽的保护伞,想到了死你仿佛感到了安慰,仿佛抓到了最后的稻草,仿佛找到了结束疼痛的良药。一想到死你感到一丝生命的悲壮,你听到耳边的钟嘀嘀嗒嗒走得格外地快了。
由于有了死亡这张底牌,你感到自己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这时正是阵痛过去的时候,你可以稍微透口气了。但是,人一恢复到正常状态想法也就全变了,你伸了伸发酸的腰,仿佛刚才狠狠地睡了一觉——是睡过头了四肢酸软无力的那种难受,有那么一瞬间,你的记忆出现了暂时的漏洞,你忘记了身在何处,四周的环境是洁白的,连墙上那只钟也是白色的。
第三节
快感来了。快乐的极致是身不由己的战栗和抽泣。在做爱的顶峰时刻,你同样也是想到“死”这个最能表达极致情感的朴素字眼。
“让我死吧!”
“我想这样静静地死去……”
这一刻你听到的净是这样近于愚蠢但充满激情的声音,你脑子里嗡嗡筝筝全是声音,你想听清却又听不清,那声音层层叠叠有的来有的去,像许多人的脚步声,像情人的呼吸,像婴儿的啼哭。“我想这样静静地死去”这声音反反复复在脑子里盘旋,如同一只翅膀下带着蓝色阴影的鹰。
死亡还不是你的最后盾牌,事情远没有那么容易了断。阵痛再来的时候不是上一次的简单重复,而是一次比一次加重,像加了重音的鼓点,一下重似一下,非得把你的五脏六腑捣碎了重来不可。
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婴儿,她曾在梦中千百次地揣度过他(或者是她)的模样,可现在她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浪漫想法,浪漫变像傻瓜一样可笑。“谁管他长成什么样儿,是猫是狗只要生出来就好。”一阵紧似一阵的前阵痛已经将她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她披头散发,紧张,尖锐地嚎叫。她听到助产士在一旁像体育比赛的拉拉队一样朗声大叫:
“使劲——使劲——使劲呀。”
你尽量让自己的下体往下坠,你对自己的行为有些怀疑,“这样做真的管用吗?”
你已经丢掉羞耻,忘却一切,以炮弹发射前的某一刻的某种姿势严阵以待,这一刻你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新的生命就要来啦!是你把他带到这世界上来的。这想法使你兴致勃勃,忘记了刚才的疼痛,耻辱和不愉快。你听到钟表嘀哒走动的声响,你这才意识到这只产房里电子钟的功用:记录一个人来到这世上的那个特定时间。
到了最后的关口你全身已充满爱意,疼痛已变得可以忍耐,你知道你自己正在干什么了。你想起他来,想起他的背影,他的眼神,你忽然觉得能成为他的女人是你的命好。他要你爱不够你你要为他生儿育女。这是古老的法则,关于男人和女人法则。就这么简单,生生世世,永远如此。
第四节
灯影下我看见他鼻梁像山峰一样陡峭,把脸分成黑白两半,他的面容瘦削而冷峻,他平静地躺在那里,双目微闭,忽然间睁开眼,看我一下,一个笑容从嘴角边掠过,稍纵即逝。
“你睡着了吗?”
“你睡着了吗?”
“咱们睡吧。”
“咱们睡吧。”
这一问一答类似乎于山谷间的回响。
第五节
这一刻平静得出奇,世间万物都停留在某一点,地球停止转动,人类停止呼吸,猫呀狗呀全都被施了魔法一般地定在原地不动,这一刻全世界都张开好奇的眼睛张望着,等待着。
我忽然之间恢复了听力,我听见钟表嘀嘀嗒嗒走动的声音,那声音和我的心跳声很合拍。眼前殷红一片,我知道他就要来了。他在我肚里又踢又拽,把我折腾得够呛,可我还是要他爱他亲不够他。我已经能想象我可爱婴儿的小模样了,我想像他殷红的小嘴一定小得连乳头都放不进去吧,他的小眼睛还没睁开,他的头发又浓又黑……
所有的母亲都以同样的姿势等待着小生命的来临,孩子是母亲拼尽全力向这世界喷射的一枚炮弹——血涌出来了……
啼哭。啼哭。啼哭。
你耳边传来千百个婴儿一齐啼哭,喧闹,沸腾,世界被染成了从未有过的殷红,所有的人都为你高兴。护士拿那个粉红的婴儿给你看,她说:“看他多漂亮啊!”而你却用一条手臂横遮住脸,委曲地、心力交瘁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