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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1,蛇神 现在的故事之三

红楼剧场里晚上还有演出,福北地区京剧团排出了最强的阵容,名角儿们贴出了最拿手的戏码,连演三天,庆祝武班侯重返舞台。他在监狱里被关了九年,这是出狱后的第一次登台亮相,方月萱心甘情愿为他唱一出垫底儿的戏。谁叫人家多受了九年罪?死的人不算,在活着的老演员中大概就数武班侯受的折磨最多。死里逃生再登场,大喜大贺。这里白天哭死的,晚上庆祝活着的,或悲或笑,都是人之常情,世间常事。

剧场的工作人员要打扫干净前厅,撤走花圈和灵堂布置,恢复剧场轻松愉快的气氛,准备迎接观众。年轻的售票员很不情愿地把一个个大花圈搬到后面去,这并不是她分内的事,况且老摸这些献给死人的东西总是不吉利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给自己带来晦气。她不跟着干又不行,只好用消极的办法表达自己的情绪,像个恶劣的搬运工人进行“野蛮装卸”那样把气撒在花圈上,摔过来扔过去,稀里哗啦。有些纸扎的花圈散了架,纸花纷纷脱落。周凤起、吴性清这些花露婵追悼会的领导人物,在旁边看得心疼。花圈是从殡仪馆租来的,用完要归还,碰坏要罚款,再说明天还要用它伺候别的亡灵,都摔坏了怎么办?他们只好停止关于下一场追悼会的研究和筹备工作,过来帮着搬花圈,让姑娘去搬中间那一对用真花做成的花圈和花篮,那是邵南孙私人献给花露婵的,摔散摔坏都没有关系。售票员带着一种胜利的冷笑,迈着跳舞般的步子走向灵堂的中间。她喜欢这些色彩斑斓,幽幽送香的鲜花,真可惜做了花圈。

大厅里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知惊动了哪方神灵,也许是花露婵的芳魂不散。当姑娘走到花露婵的遗像前想搬动花圈时,突然惊叫一声,慌忙后退,摔倒在地板上。众人围上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姑娘惊魂未定,一边往后挪着屁股,一边指着花圈叫喊:“蛇,毒蛇!”

周凤起等顺着姑娘的手指望去,从邵南孙送的花圈上和花篮里挺立起四五条长虫。粗如手杖,周身披着棋盘样的花纹,尾部藏在鲜花丛里,前半截身子探出一米来长,凶恶地扭动、旋转。那扁而尖的脑袋昂然翘起,像弹头一样瞄准了想搬动花圈的人们,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吐射着火焰般的毒信,随时都可能对人发起闪电般的攻击。大家都倒吸一口凉气,根根头发梢儿都立起来了。一种厌恶的恐惧、恐惧般的厌恶,使大家身不由己地倒退数步,周身生出一层鸡皮疙瘩。吴性清扶起姑娘,“咬伤了没有?”

姑娘摇摇头,心有余悸地又后退几步。福北城离铁弓岭不过数百公里,人们对毒蛇的传说听得太多了。谁能断定这不是毒蛇呢?光凭那样子就够可怕的了!姑娘担心地说:“它们会不会爬下来?”

吴性清说:“大概不会,要是能够爬下来的话,它们恐怕早就不在花圈上呆着了!问题是它们怎么会藏在花圈里?是有人故意放上去的?”

周凤起接过话茬儿,“这还用说,肯定是邵南孙故意把毒蛇藏在花圈和花篮里的!”

吴性清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里面莫非还有什么讲究?是一种礼仪,或者能表达一种特殊的感情?”

周凤起生气地一挥手,“什么都不是,就是恶作剧,出风头,戏弄人!”

吴性清摆摆头,“他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周凤起不想跟他讨论邵南孙的动机,他关心的是现实,“不能让死人的阴魂破坏晚上活人的演出,必须尽快把这些倒霉的花圈、花篮、花露婵的遗像等彻底打扫干净。现在能够拿走这些东西的只有邵南孙,他到地委书记家里吃饭去了……”想到这一点周凤起心里的火气就往上撞,佟川为什么要请这个小丑吃饭?看他中了奖,还是想到他的山上去吃蛇肉、喝蛇酒?周凤起同邵南孙之间并无多少私人恩怨,他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不喜欢邵南孙。以前厌恶他的孙子样儿,现在讨厌他的狂傲劲儿,他的性格,他的气质,他的谈吐和一投足一举手,甚至连他的遭遇都使周凤起看着不顺眼,感到不舒服。佟川对邵南孙的态度更使他不解、不安和气愤,也许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隐隐妒忌。这实在大可不必,邵南孙不管闹腾得多厉害,也不是他的对手,对他不会有任何妨碍。不论现在或将来,姓邵的都不可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顶多就是对他不够尊重,当众给他一点小小的难堪,就像在今天的追悼会上一样……正因为如此,他不愿意亲自去找邵南孙,甚至不想再看到他。别的人去又怕搬不动邵南孙,只好麻烦老夫子,“老吴,请你辛苦一趟,到佟书记家把邵南孙找来。”

吴性清看看表,有些为难,“这时候去恐怕不合适,人家说不定正吃饭,而且又是佟书记请客,我们不便去打搅吧?”

“他吃饭不能耽误,晚上的演出就能耽误吗?他吃完饭要走了怎么办?到哪儿去找他?武班侯是好惹的角儿吗?今天又是他卖力气要好的日子,前面摆着花圈、设着花露婵的灵堂,他要嫌丧气临时摔耙子晾了台怎么办?怎么向观众交代?再说佟书记晚上也要来看戏,他要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如果观众再被毒蛇咬伤,那就更把乱子闹大了!”周凤起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把满肚子的火气全发泄到吴性清的身上,好像制造这场恶作剧的不是邵南孙而是吴性清。

论资历,吴性清可比周凤起老得多,论职务也是堂堂文化局副局长,和周凤起只是正副之分,但在周凤起面前仍然是个受气筒。他反倒来安慰周凤起:“你先不要着急,我这就给佟书记家里打个电话……”

“这就是福北第一号人物的家!”——邵南孙头一回在领导人家里做客,不无新鲜感。古老的小楼,高大宽阔的房间,厚重结实的门窗,奇怪的建筑结构,楼道七扭八拐,房屋奇形怪状,看似无路可走,实则门门相通。他看不出这座小楼有几层,也找不到上楼的楼梯,更不知道佟川住着几间房,是一层,还是整座小楼全归他?神秘,幽暗,如果没有保姆头前带路,他真有可能连大门也摸不着。

佟川在客厅里等他。这是一间敞亮的圆形大房子,想不到从外表看来很不起眼的小楼,里面竟有这么漂亮的大厅,可以举办五十人的舞会,也可以在这里开一台戏。地委书记所以喜欢这幢古怪的小楼,可能就因为有这间大厅,随时都可以把演员叫到家里来为他一个人唱戏。他坐在家里就能看名角儿表演。以前关于佟川和女演员们的种种传说,大概就发生在这间房子里。邵南孙感到别扭,心里不自在,追悼会投在他心里的暗影还没有消失。他一回到福北才发现自己心里藏着强烈的复仇的欲念,面对过去的同事,大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花露婵活着的时候,他对任何人都不妒忌。现在,对所有跟花露婵有过接触的头面人物都怀疑,对所有活下来的人,特别是那些整过花露婵,喊过口号,举过拳头的人,都怀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憎恨。这仇恨像股暗火,时明时灭,他克制着自己。他怀疑也许是自己多年在大山里自由散漫惯了,走进领导人的家门处处都觉得不随便。脚下的老式地毯已经发硬,色泽暗淡,图案模糊。临窗摆着一张大办公桌,桌上堆着书报、文件和电话机。高背皮椅子后面有一个紫木书架,看来这间屋子是佟川的书房兼办公室。与办公桌相对的是一溜大沙发,墙上挂着几幅本地名演员的彩色剧照,当然不会少了花露婵的。邵南孙很想走过去仔细端详一下,他抑制住心里的冲动,身上那股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劲儿更强烈了,暗火在燃烧,火星在迸射。他很想当面问问佟川,花露婵是不是也往他的怀里躺过,他是不是曾占有了花露婵的童贞?在花露婵活着的时候,邵南孙从没有想过这件事,对花露婵从未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如果他怀着现在的这种想法,又不要命地去追求她,岂不成了一个卑鄙虚伪的小人?岂不最大程度地亵渎了花露婵纯洁的感情?现在她不在人世了,他却根据“文化大革命”中大字报的内容胡乱猜测。他对自己的卑下和无聊感到震惊,却又不能自已。这不仅仅是出于男人的妒忌,也不只是一种报仇心理,更像是一种疯狂的变态。他不怀疑自己真正获得了花露婵最宝贵的感情,她的一切(包括身体),是无比圣洁和高贵的。他俩在正式举行结婚典礼之前,他没有权利、也决不允许自己鲁莽地侵犯圣物。以至于他永远失去了事实上做她丈夫的机会,也可以说是做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人的机会。他不后悔,实际上这也不是应该后悔的事情,以后发生的一切并不取决于他们俩。但,事后他听到的一些谣传,令他震怒,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些她所不爱、也并不真正爱她的男人却碰过她的身体……

“老邵,你怎么老愣神儿?你要是喜欢就把小花的这幅剧照拿走。”地委书记把糖盒、橘子等一堆小食品推到邵南孙眼前。

“不……”邵南孙想不透佟川请他来吃饭的真实目的,心存戒备,一时无话可说。就这样干坐着又太难堪,只好拿几句废话来搪塞,“您的身体还不错?”

“不行喽,浑身都是病。我所以能大难不死,就靠精神乐观,生来不爱看悲剧。”佟川确实已走近了老年期,只有眼睛还保持着他特有的骄傲和多疑,仍然喜欢俯视一切。尽管他在邵南孙面前谈笑风生,亲切随便,邵南孙仍然觉得他们之间有很大的距离,不禁脱口唱了反调:

“可惜,人间真正的喜剧太少了!闹剧和悲剧倒是很多……”他险些没有说出——你佟川焉知自己不是在一场悲剧里扮演一个角色?而且还没有演好。

“老邵,算了吧,你也不要再演《苏武牧羊》了。回到福北来,该演一出《大登殿》了!”

“我回来干什么?”邵南孙装傻,可他心里很明白,佟川要跟他进行实质性的谈话了。

“专门搞创作,如果有兴趣还可以兼做一点文化局的领导工作。”

“我?”这可是邵南孙没有想到的。但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满不在乎地嘻嘻一笑,“您看我是这个材料吗?”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省话剧团最近在排一出新戏,叫《人间》,是你写的吧?剧本登在《十月》杂志上。我女儿说最近还看到了你写的两部中篇小说,这不会错吧?”

“有这么回事。”邵南孙掩饰着心里的得意,故作矜持。“但是,我搞创作可不是为了当专业作家,只是因为生活太无聊。当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就想试试笔,寻找精神的寄托,宣泄无法对人倾诉的感情。写出来了痛苦就会有暂时的缓解。我不会把写作当做专业,靠笔墨吃饭。”

佟川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而又果断,带着居高临下的神情,“当初你是被造反派遣送下去的,现在理应给你落实政策。下午我就跟文化局谈这个问题,一两天之内就会有结果。你先不要回去,散散心,看看戏。不知武班侯还能不能压住台脚?我很担心今天晚上的演出。”

“明天我要去南江县看看花露婵的父亲……”邵南孙不想马上回答佟川提出的问题,他还需要认真权衡一下利弊得失。恰在这时候有两个妇女走进客厅,乍一看像姐妹,实则是母女,年长的人则先说:“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蛇神’?”

佟川赶紧给他介绍:“她是我老伴,那是我女儿。”

邵南孙站起来跟女主人握手,“您好,还应该在‘蛇神’前面加上两个字——‘牛鬼’!”

女主人开心地笑了,声音响亮,满身弹性,年轻时当演员的功夫还没有全丢掉,“大作家真会说笑话。”

她的女儿却丰姿美质,格外柔媚的眼睛从一进门就大胆地凝视着邵南孙。不知为什么,突然在她的目光中闪过一道怨艾凄恻的暗影,令邵南孙心头一震,“她可怜我,还是瞧不起我?”他脸上立刻现出一种傲慢的冷酷的神情,很勉强地伸出手去,握住那只主动伸过来的温热的柔若无骨的小手,如同握着一个剥了皮的熟鸡蛋。

“佟佩茹。”

她吐出这三个字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那怨艾凄恻的目光却不停地在邵南孙身上灼来灼去。邵南孙不敢看她,也没再跟她说话。

女主人似乎当仁不让地插在了邵南孙和她丈夫之间,“你们的正事谈完了吗?”

“眼前的正事就是吃饭,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佟川忽然变得很有风趣,又不失掉应有的尊严。

“家常便饭,菜已经摆好了。你们还可以边吃边谈。”夫人亲近而又自然地扶着丈夫从沙发里站起来,向邵南孙一摆手,“请!”

邵南孙却有点不大自然,“我太不客气了,来了就吃,实在冒昧。”

“能请到你这样的客人真使我们家蓬荜增辉,老佟从追悼会上回来以后,一直念叨你的情况,难得你对露婵这样一往情深……”

“得,得,你又提这一段儿,不想叫人吃饭啦?”佟川似乎不太高兴地打断了夫人的话。

“我是为露婵抱屈,她要活着该多好。有老邵这样一个忠贞多情的丈夫,有本事,又有才华,该多么美满。”女主人并不在乎丈夫的情绪,只管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完,带头走进了餐厅。

这是一间不太大的房子,紧挨着厨房。保姆已把饭菜摆好。女主人免不了再客气几句:“没有什么菜,老佟告诉得太晚了,来不及准备。”

菜的花样确实不多,但精致、实惠,在一般的人家难得见到。如清炖牛鞭、烧甲鱼、栗子鸡、炒扇贝,有很高的营养价值,吃起来又鲜嫩爽口,还有两个清淡的素菜。邵南孙吃到肚里有万千滋味。他不羡慕佟川的住处,他在铁弓岭新盖成的房子,比这座古怪的小楼要强得多、实用得多:地毯公司运来的出口的高级地毯,还有索尼牌的立体声音响设备,进口的空气调节设备和录像机等等,凡他想到的、见过的、听别人谈过的,只要能买到手的都搞来了。他在精神上损失得太多了,物质上不能再亏待自己。存钱又留给谁?能花就花!既然被人骂做暴发户,干脆就像个“暴发”的样子。可是他幸福吗?快乐吗?铁弓岭有各种各样的稀世珍宝,取之不尽的山珍野味,有绝对没有受过任何污染的珍贵鱼类。他却不会吃,不像佟川这样会享受,老是烧蛇肉、煮蛇汤、蒸蛇羹、泡蛇酒,像掉在蛇窝里一样。还是当官的会享福,瞧他们多会吃,吃得多舒服!还得要有个家。人家这两口子,谁都有过对对方不忠实的事,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好像还亲亲爱爱挺和谐。看来夫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只是由于某种偶然的因素碰到一块了,无论怎么样都可以过一辈子……

“吃菜吃菜,你怎么不吃也不喝啊?”饭桌上就是女主人在张罗。佟川只顾往自己的嘴里大块送肉,不谦让,也难得想到要照顾别人,什么好吃就毫不客气地夹什么吃,一副领导者以自我为中心的吃相。他的女儿吃得不多,默默地一声不吭,时而抬头看看邵南孙。

佟川大概吃得肚子里有底了,端起了酒杯,“都怪刚才恒秋的几句话扫了酒兴。来,我们谈点高兴的事。老邵,祝贺你当上了全国政协委员。整个福北地区可就你这么一个全国委员。干杯!”

邵南孙发愣,停杯未动,“我什么时候当了全国政协委员?”

“委员的证书都已经寄来了,大红烫金的封面,比一般工作证大两倍,十分讲究,放在我地委的办公桌上忘记带回来了。晚上给你,这一两天省报就要发消息。”

邵南孙还有点做梦的感觉,“全国政协委员不是要经过一级级的选举才能产生吗?”

“你这就不懂!政协委员跟人大代表不同,不是选举的。”以佟川的地位似乎用不着向邵南孙买好,他想了想还是又加上几句说明,“省里送来一张表,了解你的基本情况,征求地委的意见。当然会有人反对,主要意见就是认为你升得太快了、太突然了。地委书记和专员都不是全国政协委员,你却一步登天,有些同志心里不会太痛快。我坚持签字盖章,让组织部填上你的基本情况,从档案袋里又翻出一张照片,就这么报上去了。这不很快就批下来了……”

全国政治协商会议的委员——虽然没有多少实权,却可以进京参与议论国家政事,很有点像资本主义国家议员的味道。应该说这是一种很高的荣誉了。中国没有竞选一说,靠个人奋斗是争取不到的,只能靠命运的恩赐。他该感谢谁呢?

这个荣誉或许真是佟川给他的,但他并不感谢佟川,他谁也不想感谢,只感谢花露婵的在天之灵。

他一下子明白了,佟川为什么在追悼会上会对他有那样反常的亲热态度,为什么出人意外地请他来家做客,为什么还要给他落实政策等等,其原因是在这里。他对这一家人刚刚培养起来的好感,忽然又都失去了,酒不香,菜也无味了……

女主人端起盛着橘子水的茶杯也一个劲儿地凑热闹,“老邵……咳,我也受了老佟的传染,什么老呀老的,应该叫你小邵,恭喜你时来运转!”

“侥幸挂个虚名,何喜之有?”

“你现在是大人物了,全国知名,也该成个家了。有四十岁吗?”

“四十一。”

“还很年轻嘛,正是好时候。别再等了,反正花露婵也不能还阳了,算她没福气,要不要我帮忙?”

“谢谢!我常年在荒山野岭与毒蛇为伍,哪个好姑娘愿嫁给这样的人?”

“只要你开口,好姑娘有的是!再说你很快不就调上来了吗?”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我的事业、我的根基、我的兴趣和生命的位置都在铁弓岭。回到福北能干什么呢?”邵南孙的脸有点发红,他并未放开酒量痛饮,由于昨天夜里没有睡觉,今天的情绪大跌大涨,悲喜俱有,他感到头有点晕,“现在,我宁愿跟蛇打交道,也不愿与人为伍。多毒的蛇都不难对付,而人是最难打交道的。我可不想在后半生再遭第二次遣送……”

佟川很讲究养身之道,他的养身秘诀之一就是“生气不喝酒、情绪恶劣不用餐”。他喜欢在吃饭的时候高高兴兴,气氛亲热融洽,能使食欲大振,也更能品尝出珍馐佳肴的滋味。他发现邵南孙的情绪很阴沉,便试着扭转了话题,“南孙,现在你是个很神秘的人物,找机会我一定去看看你的蛇园、你的研究所。”

“非常欢迎,请恒秋同志和佩茹同志一块去。我请你们吃真正的山珍野味。比如‘角怪’,是世界上最稀罕的动物之一,像长着一对黑刺的青蛙,却有极高的营养价值,对人大补。各种飞禽走兽的肉就不用提了,压轴菜是用五步蛇和童子鸡合炖的龙凤汤……”

“吓死人了,你再说我就要恶心了!”夫人表情夸张地摆动着手里的筷子。她身上还残留着星星点点青春的露珠,她老想把这露珠变成美丽的霓裳。不论在她有意摆出的尊严中,还是在她天生的热情里,常附有一种残留的艳冶。

“恒秋同志,毒蛇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可怕,它是人类的好朋友。蛇比猫更能抓老鼠,一条蛇一夜能吃好几只鼠。蛇的全身都是宝,蛇皮是工业原料,能制皮革、乐器、皮带和女人用的各种提包;蛇肝、蛇蜕是中医良药,当然最珍贵的还是蛇涎,是专治脑血栓、麻风病的灵丹,国外正在研究用它治癌症。五步蛇是高级营养滋补品,人体必需的八种氨基酸它身上都有,吃五步蛇能缺啥补啥……”

佟川轰然大笑,“这家伙,谈起人来皱眉头摇脑袋,一肚子怨恨。谈起蛇来眉飞色舞,你最好像许仙一样也娶个蛇仙当老婆,还能再写一出《青蛇传》。”

邵南孙也笑了。这时保姆走到他身边,请他去接电话。他感到纳闷,有谁会在这时候找他呢?他感到饭菜吃得差不多了,正好趁机离席,便向女主人的盛情表示了谢意,到客厅接电话。对方一报姓名,他就知道是为什么事情了,便吓唬吴性清:

“那是五步蛇,又叫棋盘蛇,是铁弓岭所有毒蛇中毒性最大的。你当然也知道它这个名字的来历,被它咬伤,不出五步便会倒地毙命。它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穷凶极恶,千万不要惹它!……没关系,人不触犯它,它不会伤害人。你们要是动花圈,出了事情我可不管!

“我不管今晚是谁演出,我是山里人,又是花露婵的亲属,按山里人的规矩,在花圈上拴毒蛇是防备小鬼抢夺,也是对亲人最隆重的祭奠。我要求花露婵的遗像和我送的花圈、花篮,在红楼剧场供奉三天。让观众看看她、想想她,也是对她的纪念。她生前多次在红楼剧场演出,难道剧场和同行们对她连这点情意都没有吗?活着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占据大舞台,她暂时占一块墙还不可以吗?”

他不容吴性清再讲话就把话筒撂了。

夏恒秋殷勤地跟过来,劝邵南孙再回到饭桌上去喝点汤。邵南孙声称已经吃饱,非常感谢女主人的盛情款待。

“你几乎什么都没吃,怎么就饱了?”夏恒秋用异样的眼光盯着邵南孙,世界上还真有这般专情的男人。女人的小心眼儿勾起了她对花露婵的妒忌和憎恨,哪怕对方是个死鬼。就在这间大厅里,她曾为佟川和女演员们的关系撒过多少次大泼。

她装出无限同情的样子,“你何必为了花露婵这么折磨自己?其实,她就是活着也配不上你。”

夏恒秋的神态引起邵南孙的警觉,“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跟你相好以前就不是什么大姑娘了,你值得吗?”

“您说什么?”邵南孙头上挨了一棒槌,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夏恒秋,恨不得撕烂眼前这个女人充满鄙夷神情的白脸。

她甜甜地笑了,“哟,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花露婵是个演员,跟师傅学艺要献体,巴结领导也要献体……”

“你也是个演员!”邵南孙怒冲冲没有跟佟川打招呼就摔门而去。

邵南孙离开地委大院,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他原想借花露婵追悼会的影响,请文化局开个证明信,去福北监狱提审李*万、黄烈全,如果不能当面审讯,也要通过公安人员了解他们在花露婵身上作孽的事实。他还想找杨忠恕和方月萱,这两个家伙,也会知道一些花露婵被害死的真实情况。不过,他们对他肯定会怀有戒心,也许还有一点幸灾乐祸和妒忌,瞧不起他这个至今还是货真价实的“蛇神”。他以现在的身份找他们,他们会说真话吗?刚才夏恒秋那几句话不啻是五雷轰顶,难道花露婵也会骗他吗?不管怎样佟川的话给了他新的启示,为了给花露婵报仇,为了让敌人活得不痛快,他必须往上爬!等到他的全国政协委员的身份一公布,如果能像佟川说的当上地区文化局的副局长就更好,他就可以居高临下地跟这些戏子谈话,杨忠恕和方月萱会趴在地上舔他的鞋。

他改变了计划。可今天下午干什么去呢?他应该回宾馆好好睡一觉,他让司机在福北宾馆订了一套最好的房间。他的脑袋也确实有点昏昏沉沉,可是他不想睡觉,他知道自己,这种时候无论躺在多舒服的床上也睡不着。今天他不能想别的,只能想花露婵。应该到所有跟花露婵有过联系的地方——哪怕是只留下过她的脚印或其他一点什么痕迹的地方,去走一走,看一看,凭吊一番,回忆一番。他不相信夏恒秋的话,这个女人不过重复了“文化大革命”中对花露婵的诽谤。花露婵不是凡人,她身上没有一点儿……他没有回宾馆叫醒司机,想一个人步行,孤孤单单地回味过去的一切。

他来到花露婵的家,在这个小巧玲珑的四合院里,埋藏着许多他最痛苦、最难忘的回忆。只有当花露婵被打成“黑帮”之后,他才能够走进这个小院,看望她,帮助她……现在,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一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成了这座院子的主人。他不胜惆怅,愤然离去。像这种能勾起他满腔愤慨和深刻痛苦的地方还有好多,京剧团关押花露婵的牛棚,贴她大字报的土墙,批判她的高台、广场、院落……邵南孙不想再去看这些地方!

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引起他甜蜜而快乐的回忆?他和花露婵这样生死不忘,当然有过超越生死的热恋,享受过巨大的爱情欢乐,应该去寻找这样的记忆。这样的记忆很多,强烈而又深刻。爱情的产生也像生命的诞生一样,爆发的阶段最新鲜最神秘,幸福得浑身战栗。他的生命应该说是从获得了花露婵的爱情之后才开始,那时他变成了一个新人,就像刚出生到人世间,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生气勃勃……可惜,他们享受这种欢乐的时间太短暂了。惟其短暂,才更加珍贵!可惜这样的欢乐大都失落在外地,因为他们在福北没有条件经常幽会……

他记起来,那次花露婵从外地巡回演出回来,他们相会在星龙公园的假山后面。对,去星龙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