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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1,蛇神 现在的故事之四

“喂,还在想花露婵?”

邵南孙正坐在星龙公园假山后面回首往事,这一声使他吓了一跳。他睁开眼,见佟佩茹坐在自己身边,“你?”

“对不起,打断了你的好梦,破坏了你对花露婵的回忆和思念。”佟佩茹跟在家里时判若两人,脸上泛着娇羞似的玫瑰色,眼睛漆黑,闪着奇异的火花,大胆而又迷人地盯着他。

邵南孙虽然心里很烦,但不便对一个新结识的人太没礼貌,何况她又是福北地区的公主。随口问道:“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许你来就不许别人来吗?”佟佩茹颇含责怪意味地笑了,“我坐在这儿好半天了。”

佟佩茹有种居高临下的神态。她比佟川更机灵,谈锋犀利,神情自若,多少还带点捉弄人的味道。邵南孙从心里讨厌这种大小姐派头。不知为什么,他对这种女子从无好感。他毫无理由地厌恶佟佩茹那无拘无束的谈笑,哪管她的父亲刚请他吃过饭。但他又是个喜欢斗智、喜欢进行尖锐对话的人。只是在女性面前总有点慌乱,一开始说话放不开。他辩解说:“这个季节逛公园的人不多,再加上今天天气不好,凡躲到这个阴冷潮湿的假山背后来的人,不是最不幸的,就是最幸福的。”

“你是哪一种人呢?”佟佩茹紧追不放。

“我当然是最不幸的那一种人。”

“一个不幸的天才、不幸的成功者,一个被许多人羡慕和妒忌的不幸者!”佟佩茹口气变了,眼瞳里忽闪着激情的火花。

邵南孙转过脸来,心里一动,“谁是天才?你挖苦我……”

“你当然是个天才。不论在文艺创作上还是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上,都是成就卓著,为众人瞩目。我甚至认为你是个幸运、因祸得福的天才,如果没有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也不会有你今天的成就和名气!”佟佩茹过分聪明,脸上现出一种诡谲的好像一切都瞒不过她的笑意。

“您过奖了!”邵南孙突然变得客气、冷淡,连目光也是阴森森的,“佟佩茹同志,看来您是希望再搞一次‘文化大革命’了,好创造一些像您所说的天才?”

佟佩茹被吓住了,两颊融融发涨。她知道邵南孙误解了她的意思,她的话也确实有毛病,赶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不想惹你不高兴……”她心底的善意透在脸上,复苏了女性的柔媚,泄露了心里某种隐秘的感情,不觉双眸晶晶,射出奇特的光芒。

男人的自尊心,使粗暴的邵南孙也不忍心再伤害这样一个突然变得诚惶诚恐的女性。他放缓语气,讲出自己对“幸运”的看法:“您说的那些所谓成就、幸运,对我毫无意义。人一旦失去了心里那种最宝贵的感情,就失去了生活。像您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他说完就把脸转向一边,不再答理她,望着急水如云的星龙河。远山如黛,雾气氤氲。其实,有个女人称他为天才,他的心里也十分舒服,甚至很得意。但他讨厌她的浅薄,他觉得她代表了社会上的一种势利眼。这种势利眼对人的捧抬是没有心肝的,是近视的。鱼目也可以变成珍珠,谁成功谁就是英雄。当初有多少人曾狂热地吹捧过李*万?他邵南孙对这一套可是清醒得很。他不是凭借一阵风吹起来的,他是凭自己的本事干出来的。如果他当初被毒蛇咬死或掉下山崖摔死,有谁会知道他,又有几个人会同情他呢?说不定都会说他活该,是罪有应得!如果他是个笨蛋,虽吃尽辛苦却没有成果,人们也早就把他忘记了。至今他仍是个默默无闻的“牛鬼蛇神”!现在拿了奖,有了钱,出了点名,人们都找上来了,包括地委书记和他的女儿……

“怎么不说话了?嗯,你生起气来可真凶啊!”佟佩茹似乎往他身边靠得更近了,他感受到了从她嘴里呼出的温馨气息。她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轻轻摇着,语气也变得温顺轻柔:“你还在生气?你很讨厌我,是吗?”

“不,对不起!”邵南孙浑身像僵住一样不敢动弹,眼睛仍然望着远处的群山,“我常年跟毒蛇打交道,脾气很坏,请您原谅。”

“其实,我就喜欢……也可以说是敬佩你这种坚定强悍的男性气质。我上午也参加了花露婵的追悼会,意想不到你会出场,你的孝服、花圈,你的讲话,你大把焚烧真钱来祭奠自己情人的亡灵……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同凡俗,忠贞义烈,让人肝胆欲碎!我在后面比你流的眼泪还多。我真羡慕花露婵,如果也有一个男人能够这样对待我,我愿立刻死去!”

“你?”邵南孙受到震撼。佟佩茹的眼里汪着两包泪,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额头布满细碎的皱纹,清芳悱恻的面容让人可怜。仔细看上去,她已经不很年轻了。可能是由于会打扮,乍看上去像个小姑娘,原来她刚才那套“见面礼”都是装出来的。现在,一点书记女儿的架子也摆不起来了,倒像个软弱善良的心里盛满不幸的少妇。邵南孙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从我们家出来,我就一直在后面跟着,从花露婵的故居跟到这儿。在你旁边坐了足有半小时,你都不看人家,也不答理人家。我看你想花露婵想得太苦了,无非是想帮你排解一下。可你老是神不守舍,带答不理的。”她把头轻轻地靠在邵南孙的肩膀上,双手抓住他的右手,来回抚摸着。

邵南孙十分紧张。佟佩茹的闯入太突然了,他对她一无所知,更猜不透她这番异乎寻常的大胆举动意味着什么:是真情?是怜悯?还是拿他耍笑着玩?莫非是恶作剧,玩弄他的不幸?这副样子倘若被人撞见如何解释?何况她又是地委书记的女儿。倘若马上把她推开,似乎又太不近人情了,他心里也不愿意那样做。只能用言语试探:“谢谢您的好意。我多年与世隔绝,可能变得跟野人差不多了,不懂礼貌,不通情理。”

“我就喜欢你这个野人。你既然对花露婵那么好,一旦跟别的女人结了婚,待自己的妻子一定也错不了……”她喃喃如诉情话,在邵南孙听来却惊心动魄。这也太大胆了吧?两人还没谈几句话就作这种赤裸裸的表白,这样的女人到底是可敬、可爱,还是可怕、可鄙?她是不是精神上有毛病?他轻轻地挪开自己的身体,神智清醒地说:

“您好好看看我,四肢有三肢被打断过,脑袋伤痕累累,奇形怪状,又土又丑。您喜欢我哪一点?莫不是心满意足的日子过腻了,拿我寻点开心?”

佟佩茹满面含羞,“我说的是真话,你为什么老拿人家的好心好意开玩笑?在我眼里你不土也不丑,就是像你这种骨头包肉的男人最讲情意,不爱就是不爱,要爱就往死里爱。不会三心二意,喜新厌旧。我讨厌那种狼心狗肺的小白脸,讨厌有肉无骨的假男人!”

她就以这样坦诚、泼辣而又带几分幼稚的表白镇住了邵南孙。他毕竟刚从深山沟里钻出来,还没见过这种女人,如此赤裸裸不加任何掩饰,并且有一套奇特的理论。他被感动了,或者说被震住了。

他望着她那温顺痴情的样子,一股热烈的情感在他身上越升越高,眼火闪发,却不敢有任何动作。问:“你多大?”

“二十七。”

“还没结婚?”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人家要结婚了还找你干什么?

佟佩茹摇摇头,神色突然黯淡下来,“但我爱过一个人,他跟我在同一个村子插队落户。当时他也爱我,人长得漂亮,也非常聪明。起初是我的父母不满意他的家庭,不许我们相爱。我不在乎,为了证明我对他的坚贞,我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了。后来他的父母为了他的前途,不同意我们结合,把他召回上海,他屈服了,也许是很高兴能够摆脱我。据说他现在生活得很美满,他妻子的舅舅在美国,夫妻双双在柏克莱大学当研究生……”

原来命运对她的安排也是苦涩而又严酷。邵南孙安慰她:“您的条件这么好,还可以再找嘛。天下好小伙子有的是!”

“别人也确实给我介绍了不少,各式各样的人物都有,却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动心。我也想唤起昔日的热情,去爱一个人。但办不到,我心里积存的痛苦太深刻太强烈了,足以摧毁生活的意志。我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不一死了之。那也许能给他的心里留下一点震动和悔恨。有时一个人的死比她的生命更感动人,花露婵的死不就是这样吗?当然,她比我幸运得多。因为她生前真正的爱过一个人,也获得了你的爱,死有何憾?我跟花露婵没有任何关系,在上午的追悼会上却比任何人掉的眼泪都多,是妒忌花露婵,也是哭自己。为什么命运让她碰上了你这样的情人,然后又叫她死去?我还活着,为什么不该碰上你这样的人?我流的不光是苦泪,还有激动和幸福的泪。我原来并没有想参加花露婵的追悼会,只因为上午无事可做,想去看看热闹。谁知看见了你,怎断定这不是天意?从你身上散发出来的感情力量,足以融化我心里的所有不幸。我把一切都跟你讲了,求你不要看不起我。我……爱你!”佟佩茹突然趴在邵南孙的怀里哭了起来。

邵南孙慌了。他虽然很想紧紧抱住眼前这个姑娘,抚慰她,答应她的所有要求。但他不敢,不敢做出一点忘情的举动。不知为什么,一个大姑娘扎在自己怀里也不能使他失去理智,他总觉得这种带有戏剧色彩的感情升华掺杂着虚伪。他不怀疑佟佩茹的感情,那么是谁虚伪呢?他刚参加完自己未婚妻的追悼会,怎么能立刻跟另一个女人谈情说爱?再说,佟川恐怕也不会让女儿嫁给他。而他若高攀佟川这样的老丈人,也只会毁坏自己的声誉……他抓住佟佩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说着不太有劲的话:“小佟,别这样,叫人看见不好……”

佟佩茹渐渐镇定下来,用手绢擦着眼角,低低地像是自语:“你一定很瞧不起我……”

“不,您千万别这样想。”邵南孙赶忙安慰她,“我很感激您对我的信任。我比您更不幸,所以能够理解您的感情。不要幻想生活对任何人都是公正的,人生是痛苦和罪恶的渊薮,决不是欢乐的胜境。但意志坚强的人,不应该被心里迸发的痛苦所击毁。不要自卑,只要您自己不自卑,谁都没有办法使您自卑。”

佟佩茹忘情地盯着邵南孙这张粗犷而坚毅的脸,被他眼里射出的一种威猛的光迷住了。她没有看错,这果然是个卓尔不群的人,与那些会搞女人的贱男子大不一样。他不向女人献殷勤,自己这样缠磨他,他竟能不动心,还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然而只有这样的男人才最靠得住,最叫人放心。他是个重义气、有良心的人。说来可笑,她看到邵南孙对花露婵那样好,就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他,她幻想自己已变成了花露婵……

佟佩茹几乎不能自持,“你光跟我绕圈子,讲大道理,就是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您想要我怎么回答?”

紧张和娇嗔使她的面孔泛出红晕,显得格外鲜润和甜蜜。她身上有少女般的纯真的热情,又有成熟女性的风姿。邵南孙装傻——其实装傻也是一种回答。她改了话题:“晚上你去红楼剧场看戏吗?”

“不去,我不能白天哭露婵,晚上去看戏,更不想为那些曾坑害过露婵而他们自己却活得很好的人捧场。”

“太好了,晚上到我那里坐坐吧。有吃的,有喝的,还有不少磁带,你想听音乐或想听戏都可以。”

“去你们家?”

“不是你去的那个我爸爸的家。我在文化馆工作,平时就住在馆里,当看夜女郎。晚上很清静,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我想听你讲讲铁弓岭,讲讲你的生活、你的过去和一切与你有关的事情。”

“你们家里房子那么多,为什么不回家去住?”

“我在农村一个人生活了十来年,孤独惯了,喜欢自由。怎么,你不敢来?”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

“那么一言为定,我等你!”

“好吧。”

“我们走吧,找个地方吃点饭。”

“你先走,我还想再坐一会儿。”其实邵南孙是不想跟她一块走,更不会陪她下饭馆。在这样一个小城市里万一被熟人碰到,必然会引起好多闲话……

佟佩茹从小在孤寂和舒服中长大,脾气很怪,也很任性。在邵南孙面前却不敢使半点小性子,心里酸酸的,又不能责备他,“你又在想花露婵?”

“是的。”

“那好,我先走。晚上你可一定得来。”她眼里露出痴情和恳求的神色,邵南孙无法拒绝,只能点头答应。佟佩茹从木椅子上站起来,却不愿马上离开,望着邵南孙的眼睛,“你亲我一下好吗?要不我不走。”

“那边有人。”

佟佩茹显得非常难受和失望,“你不是胆小怕事的男人。如果我是花露婵,就是有一千个人看着你,你也敢当众吻她!”

她说完恼怒地掉头就走,邵南孙起身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的话激发了他的男性自尊,煽起了他体内那不可抗拒的热情,几乎是粗鲁地从后面扳住她的双肩,硬把她的身体和脸扭过来,拉进自己怀里,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脸压下去。她渴求的正是这种男性的粗暴,张开双臂贴上去,尽情吸吮他身上的温暖,双手在他身上抓着、揉搓着……

她像一团火,热力回射,几乎要把他熔化。她那奔放的女性气质,输送过来不可抗拒的血的感应,使他心旌摇曳,有一种燃烧般的欲望在他身上剧烈地膨胀。他那可恶的理智却寸步不让地警告他不要做蠢事,他一把将佟佩茹推开,“天快黑了,你走吧。”

佟佩茹还像在梦里一样恍惚迷离,“你为什么老赶我走?”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控制不住了。”

她甜甜地笑了,在邵南孙胳膊上拧了一下,“你这个野人!好,晚上我等你。”

她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

邵南孙跌坐在椅子上,回味着刚才的一幕,有惊,有喜,有愧!这算是哪一出呢?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壳小皮夹子,打开来,里面镶着一张花露婵的照片,“露婵,你都看见了,我真不是人,对不起你!可……你要原谅我,十几年来我过的不是人的生活,没敢碰过任何女人。我和你没有尝到过爱情的果实,更不可能留下爱情的种子,你留给我的只是持久的回忆,回忆你就是我精神世界里的惟一财富。我以为有这种回忆就足够了,事实证明对你的回忆并不能代替真正的你,我毕竟是个活人。这十几年来,我忍辱负重,冒着各种各样的危险,创造了令我们的仇敌忌羡的成果,也算对得起你的爱,取得了做你的未婚夫的资格,终于为我们不幸的爱情开了一张通行证,竖起一个纪念碑!可是,夏恒秋告诉我,你那纯洁的身子,曾被你师傅和你的领导玷污过。这是真的吗?如果真有那种事我相信你也是被迫的,决不是自愿的。他们是谁?是佟川吗?不然为什么夏恒秋的眼睛里有着强烈的妒火……今后,我要报仇。谁害过我们,我就报复谁。社会害了我们,我就报复社会;命运害了我们,我就报复命运。佟佩茹也许是个好姑娘,如果我没有写出那些作品,如果《大千世界》没有在全国获奖,如果我不创建蛇伤研究所,没有现在的名气和大把的钞票,如果我不是全国政协委员,她会爱上我吗?她跟你没法比,你是圣女,她是凡女。她主动找上门来,我为什么不可以享受一下?不可以跟痛苦的人生开个玩笑?何况她又是佟川和夏恒秋的女儿,我忽然感到轻松愉快了,心里再没有那种沉重的负担。露婵,你能理解我吗?你只当以前爱过的邵南孙死了……”

他收起花露婵的照片,把皮夹子重新塞回口袋里。确实感到一阵情绪冲动,莫名其妙的兴奋,真像丢掉了一个什么包袱。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稍微活动一下腿脚,便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走。心里盘算着:回宾馆洗个澡,刮刮脸,晚上吃顿好饭,然后……

地委机关法定的上班时间:上午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两点到六点。

干部们大都在八点半左右到机关来,九点钟到齐。比“文化大革命”以前松多了,工作时间还可以出去买菜或回家转一圈儿照看孩子、炉子等等。从表面上看,机关干部拿的奖金少,但享受的自由多。且不断可以分到或买到好货、便宜货、外面难买的紧俏货,从高档的家用电器、家具、服装,到蔬菜、瓜果、土产品……全福北的好东西,都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流到地委机关里来。

作为福北地区行政第一把手的石恒泰,是全机关惟一的一个按时上班的人。无论春夏秋冬,每天七点五十分准时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实际上每天不止工作八个小时。这法定的八个小时,一般都用来应付会议、文件、报表、来访。重要的事情在上午九点钟以前处理,趁大家都没有来,机关里还不太乱,精力可集中。重要的问题待晚上回到家里再思考……

他夹着皮包,迈着非凡的步子,走进机关大门。传达室的看门人早就把门口打扫干净,洒了清水,远远地冲他点头哈腰。他态度和蔼可亲,向所有碰到的熟人打招呼,既不故示尊严,也不矫饰谦逊,非常自然。他身材不高,可是别人并不觉得他矮小,甚至感到他很高大。他的气势,他的自我感觉也是这样,他身板挺直,精力充沛。

机关大院里停着两辆大卡车,后勤人员正从车上往下抬纸箱子。这不知又是什么东西?看来今天上午干部们又有事可干了。石恒泰向这些道行很大又很辛苦的后勤人员点点头,他决不打听,也不制止。他想制止也制止不住,机关的人事关系极复杂,有的通下面,有的通省委,有的通佟川,他问明白了也是一块心病。不给他的他绝不争,给他送来的就收下。一切都装作不知道,他的超脱就是对下级的宽容。后勤人员对他这种明智的态度,十分钦佩,凡是好事都不会忘记他。

真是要命,这哪像个机关!难怪有些基层干部要权不要利润。利润多了上缴国家,而权力是属于自己的,有无形的巨大价值,手中有权,一元钱可以当十元、百元花。权力,权力,“文化大革命”是为了夺权;几千年封建社会的历史就是围绕着权力交替做游戏;所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最后还是归结为权力之争。权力像酒精一样烧灼和毒化着人们的灵魂。然而,没有这种酒精就酿不成社会这缸浑酒……

每逢早晨,他的想象力格外活跃,有时还冒出一种想写作的欲望,他觉得自己很好笑。值得写的东西确实很多,可惜命运注定他不能把它写出来。越是惊人的东西越得让它烂在肚子里,要想当个好的领导干部就得学会忘记。他在党的大学里已经学完了党内斗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历史教训等所有专业,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山洞。洞口长满杂草树木,洞内阴暗潮湿,大洞套着小洞,别人看不清他,他却可以吞掉那些敢于冒犯他的人。

石恒泰的办公室在二楼,已经有几个人在等他。这都是些深知他工作习惯的县、市、局或大企业的负责人,知道在这个钟点来最容易找到他,解决问题最快。石恒泰很高兴有人等他、迎接他。他的生活是紧张的、忙碌的,喜欢把工作日程排得满满的,他受不了清闲和安逸。他是属于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热爱事业、干工作上瘾的好干部。何况这些比他起得更早、在他办公室门前等着他接见的人,都是些忠心耿耿的、有事业心的部下。比他更辛苦,比他更困难。石恒泰非常清楚,现在是靠这些善良听话的基层干部支撑着中国的江山。上面压他们,下面挤他们,他们一肚子牢骚,可还得干!他喜欢他们,同情他们。他打开房门,热情地把他们让进办公室。

“哪位先讲?”石恒泰坐下以后马上进入工作。

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财政局长开始诉苦:“中央文件号召支持乡镇企业,鼓励农民经商和办小工业,各地农民纷纷贷款。弓脚县大塘乡前几个月贷款五百万元,工厂没办好,商业赔了钱,五百万元扔了一大半。报纸上成天宣传经商致富、工业发财的先进经验,只要农民提出借钱,谁也不敢说不给,少则几万元,多则几十万元。有些县政府的领导,要抓典型、树样板,把钱送到农民手里,逼着人家办养鸭场、养鸡场。鸡鸭没养好,钱都赔光了。大部分贷款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财政危机,再这样干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最终还是国家倒大霉!”

石恒泰静静地听着,不插一言,目光炯炯地盯着部下。他要求部下尽量多使用事实,把事实一个接一个地摆出来。有充分的事实根据,处理问题才会全面和准确。他还要求部下讲出自己对所提问题的处理意见,然后他才拿出自己的意见。

这时候,他已经对各种事实深思熟虑过了,已经把别人的思想放在他的老谋深算的智慧中浸洗过了。最复杂的问题变简单了,难于说清楚的事情变得清晰明亮了,他的话便成为口号、指示被记录下来,贯彻执行。

“中央文件讲的是大原则,各地情况不同,不能刮大风。农民经商办工业是那么容易的吗?一哄而起,好事会变成坏事。严格控制贷款,非贷款不可的,财务部门要去调查把关,研究可行性。你们起草一个文件,报地委审核后发下去,要紧的是先刹住这股贷款风!”石恒泰解决问题彻底,有一种冷静、严峻的实事求是的作风。

福北市的建设委员会主任摊开了一堆进行城市规划、改造福北城所遇到的困难;教育局长的太平日子受到了严酷的挑战,请求石恒泰多拨款,提高中国人的质量,尤其是青少年的文化素质;只有岭南县长带来的是好消息,他有一个雄心勃勃的开发铁弓岭的计划,来寻求石恒泰的支持……

石恒泰目光敏锐,加上多年做领导工作养成的对人对事的特殊鉴别力,许多事情一看就透,解决问题务求水落石出。他在福北的声望不断上升,下面有问题都愿意找他,甚至连省委也认为福北没有他不行。然而这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情。上个星期天的晚上,电视台报道了福北市在城市建设和改造旧街区所取得的成就,只突出政府,没有突出地委。第二天上班,佟川在中层干部会议上大发脾气,市政府难道不是在党的领导之下吗?显然是责怪石恒泰抬高自己,贬低他佟川。市政府的确是在石恒泰领导之下,那电视节目却不是他授意拍摄的……

他送走岭南县长已经十点钟了,陆陆续续又有更多的来访者和请示工作的人闯进了他的办公室。他把有关材料留下,让这些同志下午或明天再来,他必须立刻去见佟书记。

今天是星期三,每周一三五的上午是佟川上班的时间。石恒泰给自己立下规矩,每逢地委书记到办公室来的日子,他必须去汇报工作,把全地区发生的大事、小事,自己是怎样处理的,一五一十,简单扼要地告诉佟川,听取他的指示。石恒泰善于用三言两语就能概括最复杂的问题,绝大多数情况佟川都点头表示同意。虽然处理这些事情都在石恒泰的职权范围之内,他完全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做出任何决定。但若不通知佟川,不做出请示的姿态,佟川就会有意见。

在福北,石恒泰跟佟川合作的时间最长。各地的一、二把手之间,党政领导人之间都存在着程度不同的矛盾,他跟佟川的关系算是好的。他了解佟川,不能要求一把手去适应二把手,只能是他适应佟川。佟川绝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任何挑战,事无巨细必须都由他说了算。他的精力又照顾不过来,而且这两年只热衷一件事——对过去整过他的人,该抓的抓,该押的押,该撤的撤;对保过他的人一律提拔重用。专断,多疑,使地委书记的权杖涂上浓厚的个人恩怨和喜恶分明的感情色彩。这样一来,也就使那些“好马(溜须拍马)快刀(两面三刀)”式的人物和“有一张嘴巴、两根舌头、三个脑袋”的人,混过了清查,本来是反佟川的,一下子又变成了佟川的亲信。但是,有一点应该承认,佟川在中国这块土壤上出色地继承了政治家的衣钵,他驾驭权力的能力在福北是无人能与之匹敌的。地委的常务委员们,必须绝对服从于他,他决定的事情不容讨价还价。他可以不参加常委会,但常委会必须根据他的片言只字做结论,他的话就是常委们行动的纲领和口号。大权独揽,纵横捭阖,上下其手。堪为所用的,大力扶植;不堪倚重的,一脚踢开。然而,他的控制并不是滴水不漏的,他的权力机构建立在懦弱、阿谀奉承、怀疑、恐惧和高度集中的基础上,已经出现了多处裂缝……

石恒泰看出了这些裂缝,他总是竭尽全力千方百计去弥合它。尽管他有无与伦比的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对什么问题都能立刻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他的风格却是中国传统的贤臣良将式,决不僭越,一贯坚持官场原则,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忠心耿耿的二把手。严谨,克制,从不激动,很少流露感情,不论什么时候,以什么面目出现,都非常从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他的真面目。这一切并不是假装的,只说明他有理智。跟佟川闹翻,可不如把他当佛供起来更好。佟川在一天,福北的事情就要听他的。石恒泰决不承担争权夺位、排挤老领导的骂名。老百姓喜欢同情弱者,他就要当这个弱者,让佟川当强者。即使他变得专横无能了,也要把他捧得高高的,让群众永远以为他领导着能力超群的石恒泰是再好不过的了。

石恒泰在楼道里被地委组织部干部处处长夏恒秋拦住了:“老石,我正要去找你。”

“什么事?”石恒泰停下脚步,他不能让书记夫人的事情也推到下午再说。

夏恒秋神秘地把他拉到干部处的房子里,房子里空无一人。组织部的人道行更大,不知又忙什么个人的事情去了,也许正在楼下的后勤部门分东西呢……

夏恒秋凑到他跟前小声说:“你们头头讨论过邵南孙的事吗?”

“邵南孙什么事?”

“给他落实政策呀!这样一个人才不能再让他呆在山沟里。”夏恒秋异乎寻常的热情,引起石恒泰的警觉。

“你们组织部有什么想法?”

“应该提拔他当文化局副局长。”夏恒秋用信赖的目光望着石恒泰,她有表达感情的特殊方式,亲近,讨好,使对方难于拒绝她的要求。她虽然是靠佟川才占据了干部处长这个十分重要的、令人眼红的位子,在工作中却有意不打佟川的牌子,只能凭自己的魅力赢人。即使如此,谁又能忽略她身后站着的那个巨大的身躯呢?

石恒泰估计,夏恒秋突然热衷于提拔邵南孙,一定有别的目的。也许她想让邵南孙当自己的女婿也未可知,谁都知道佟佩茹的婚事是个大难题,高不成低不就……他似乎有一种习惯,别人还没把问题提出来,他一下子就猜中了问题的核心。他不动声色,更不能急于表态,微笑着,喜欢窥探的眼睛,含蓄而深邃,“你跟书记商量过这件事吗?”

“没有,我先得听听你的意见。”夏恒秋确实格外信任他,什么事情都对他讲,甚至包括她家里的事情。在工作上她求他的时候比求佟川还多,这就让石恒泰更作难、更小心。

他只能说:“等我跟书记商量一下再说。”

夏恒秋笑了,有他这句话就行,石恒泰这样说就等于是赞成。她说:“过两天我还有件私事要求你。”

石恒泰能猜出是什么事,却不追问。他是个清教徒,在生活和工作中一向严格遵守中国的传统道德规范。他向夏恒秋点点头,退了出来。

他推开佟川办公室的门,不觉一怔:方月萱坐在凳子上擦眼抹泪,佟川没有坐在自己的皮转椅里,却在宽敞的办公室地板上来回溜达着,脸色难看,苇毛似的灰眉毛耷拉着,脚步凝重。仿佛地球对他的引力格外大,抬脚动步十分吃力。他只有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才显得这么老态龙钟,十分珍惜自己的力气,慢条斯理地说话和作指示。跟他讨论问题所花费的时间,比实际需要的要长好几倍,他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佟川点点头,让石恒泰坐下。然后对方月萱说:“你先回去吧,杨忠恕的问题以后再说,叫他好好演戏,彻底检查自己的错误!”

方月萱千恩万谢地走了。石恒泰明白,杨忠恕被解脱了,至少不会再被抓进监狱。佟川在女人面前,尤其是在漂亮女人面前,很难说出“不”字。这是他的弱点,因而烦恼就多……

五天以后,邵南孙要去看望花露婵的父母。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很突然的,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更说不清楚是理智的驱使,还是良知的呼唤,完全是灵机一动,想惩罚自己,挽救自己,补偿自己的过失,以致上路以后他又有些后悔了……

还是那辆精灵般的白色面包车,轱辘转得比邵南孙的思想还要快,眨眼已钻出福北城,车后扬起轻尘,像兔子一样颠着腰身,爬上通往南江县的山道。经过两天两夜的春雨洗涤,空气清新微寒。蓝天碧透,青山巍巍,四野翠绿洁净,纤尘不染,面包车唱着轻快的歌。它加足了油,通身洗刷一新,把几天前翻越铁弓岭时沾满全身的风尘泥垢全冲跑了,精气神十足,显示出主人的勤谨和对它的爱惜。外号“二姨”的刘二根是个可信赖的司机,长得虎头虎脑,说话却慢声细语,有女人的细心和男人的力气。只是他憎恨自己这副细嫩的声带,一张嘴总有点娘儿们腔儿,为了不遭耻笑,干脆不说话或少说话。邵南孙喜欢他的绵软性子,比女孩子还有耐性,在邵南孙那帮刺儿头似的男徒弟中,数他能吃亏容人,办事牢靠,所以才选他当了司机。二根不时地瞅一眼后视镜,打量着老师的神色。老师这几天如同换了一个人,言谈举止有点叫他摸不着大门。他尽量不碍老师的眼,没事就躲得远远的。不管怎么说,老师能离开福北市,他心里很高兴。他总觉得城里人对邵南孙、对他的铁弓岭,没安好心眼儿。从老师以前的遭遇,从老师现在进城后的变化,刘二根更对自己的猜测坚信不疑。

邵南孙坐在二根身后的头一排双人座上。粗粝沉重的头颅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双腿叉开,蹬住前面的挡板,双臂抱在胸前,双眼微闭,像和尚打坐。窗外青山绿水,引不起他一点欣赏兴趣。大清早就这么无精打采,闭目养神。其实,闭目不等于养神,他的“神”远不像他的外表这样安稳平和,而已经乱云飞渡,甚至灵魂出窍、神游体外了。几天来由于严重缺乏睡眠,感情上经受刺激太多,尽管疲乏不堪,神经中枢却还处于兴奋状态,大脑细胞异常活跃。这种表里的不协调,几乎要把他的脑袋痛得分成两半。

他的耳边还响着佟佩茹那绵绵不绝的情话。他甚至还感觉得到她身上的温热和特有的香气,恍惚的神智,迷乱的眼神,潮滋滋的嘴唇,洁白闪亮的牙齿,欢跃轻捷的身躯……这一切凝聚成一场毁灭性的风暴,摧垮了他的理智,毁坏了他引以自豪的品格和对花露婵的忠贞。野兽般的贪婪,撕裂每一根神经似的疯狂,粉碎性的快乐,使他忘我忘忧,一切都不想了,立刻信誓旦旦地答应跟她结婚。他忽然醒悟到,自己不能老是靠对花露婵的回忆和幻想过日子,他需要真实的快乐与满足。这是人世间最难得到的东西,也是他最缺少的。现在他得到了!他要扩大生命的新疆域,尽情享受生命本身的欢乐。可是,他快乐吗?

不必欺骗自己,他很快乐。他还是第一次享受这种完全的轻松的欢乐,没有任何痛苦,不需要付出牺牲,不费心计,不花力气,只管去拿,尽情获得。他也是人嘛,而且前半生历经艰辛,现在能不花力气获得这样的快乐,为什么要拒绝享受呢?

但是,他心里又确确实实有一种无法摆脱的矛盾,他发觉自己丧失了理智。也许最聪明的办法是——只跟佟佩茹保持“谈”情“说”爱的关系,昨天不该越过那男女间最后的界限!咳,为什么风流得意的事情一过,会生出一种悲凉?他找不出心情悲凉的原因,却拼命寻找理由说服自己,抑制在心里突然滋生出来的鄙视自己的情感。他想客观地、公平合理地看待自己。他不承认自己堕落,不承认自己没有良心。他有良心,也有野心,还有报复心。有好心眼儿,也有坏心眼儿。人不能光听从良心的召唤,别人(更不要说那些整过他的人)难道都是按良心办事?他为什么非要苛求自己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时刻看护着自己的良心,自己不丢掉它,也不许别人来偷?人如果只有良心又怎么能应付不讲良心的生活?他是单身汉,她是大姑娘,他们都是自由的。他没有耍手段勾引她,是她着魔般地追求他。如果他拒绝这样一个痴情的姑娘,就是残酷的、缺乏人性和不道德的。他还可以光明正大地跟她正式结婚。那就结吧!邵南孙瞧不起自己心底的虚伪:“你骗谁?你从打一跟她接触就没想过要跟她结婚!你夜里得到了她,天亮之后就心烦意乱,那股胜利的猎奇的快感一过,就感到烦躁不安。还谈什么结婚呀,白头到老呀!”他不喜欢佟佩茹的家庭,如果真的跟地委书记的女儿结婚,必然会招来许多闲话,认为他是拼命攀高枝,甚至把他自己挣来的荣誉也会记到佟川的账上,说成是地委书记故意送给自己女婿的。这有污他清高的品格,他也不能容忍“佟川的女婿”这个头衔。他瞧不起佟川,甚至怀着某种憎恶,某种仇恨,绝对不可以称佟川为岳父!跟这种小姐,不过是逢场做戏。谁敢打保票,当初佟川没有占过自己未婚妻的便宜?即便花露婵没有失去贞操,被揩点油是肯定有的。相比之下,自己要高尚得多。他还可以断定,花露婵跟佟川之间不论发生过什么事情,她都是迫不得已,决不会对佟川有什么真情实意。而佟川的女儿对自己却是倾心相爱。他顺水推舟,让女儿替她父亲还债又有何不可呢?何况她又不是处女。她的童贞早就送给那个在美国留学的小白脸了。对了,他还不喜欢她这一点。他可不想娶一个娘儿们身子姑娘脸的人当老婆,他要结婚就得找一个真正的大姑娘。他随即又反问自己:“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在枕席之上要山盟海誓,答应娶她呢?”说一千道一万,邵南孙仍然不能使自己轻松快乐起来。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佟佩茹被他表面上的才华和成功所吸引,盲目地崇拜他,真心想嫁给他,而且有点神经质。看他对花露婵好,就以为将来结了婚对她也一定好。这是何等天真!背叛这样一个信赖自己的姑娘未免太缺德了!他感激她,尊敬她,也可以说喜欢她,依恋她。但这算不算爱,他不知道。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对佟佩茹的感情跟他对花露婵的爱是大不一样的。在感情的质量上有很大区别。他对佟佩茹的好感是一种很实惠的,能够冷静地权衡利弊得失的感情。他得到了一个大姑娘,却又考虑怎样不丢失自己的名誉,她却愿为他牺牲一切。这不是很好的事吗?也许正因为太便宜了,他才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疑虑。人间有各式各样的爱,看来惟独缺少只有欢乐没有痛苦、永远坚贞不渝从不游移彷徨的爱。何况佟川现在对自己不错,怎好在背后搞他的女儿?万一这件事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不知道那些多情种子和猎艳老手是怎么一种情况,难道也像他这样——快乐是短暂的肤浅的,而事后对心灵的纠缠和鞭打却是长久的深刻的?看来人的每一种欲望都不可过饱,欲壑越填越深,不填自浅。真正的幸福不是一种满足,不论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一满足就会厌烦。灵魂高尚的人应该办高格调的风流事。他自信对花露婵的爱恋就是格调优雅、超凡脱俗的。他从不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因而也就从来没有满足过。他在那场恋爱中得到了一系列灾难和不幸,却感到那是一种很充实的幸福。对她的感情战胜了恐惧、懊悔、疑心,甚至超越自我,把自己的灵魂和躯体变成一种工具,为她服务,传导对她的崇爱。至今想起来还觉得无比纯洁,无比精美,无比灼热。安全可靠的幸福就应该是一种回味,一种幻想。它没有烦恼。跟佟佩茹的这种感情纠缠却是如此的不同!

他甚至唤起了渴望见到花露婵父母的激情和勇气。跟佟佩茹不辞而别,那个傻姑娘今天肯定还会痴呆呆地在等他呢……面包车载着他离花露婵的两位老人越来越近。本来他对他们并无太深的感情,只因为他们是花露婵的父母,才觉得彼此关系很贴近。他想去看望他们,替花露婵尽点孝道,也可寄托对花露婵的思念。可是,他现在跟这一家人还有什么关系呢?与其说是为了做好事,不如说是为了寻求自己心理的平衡。以前连接他跟两位老人的是花露婵,现在他也不想掐断这条感情线。他可以欺骗任何人,包括对他以身相许的佟佩茹。但决不允许自己对花露婵的感情中有半点虚假!但是,他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吹嘘对花露婵的忠诚?做人真难呐,失败时难,成功了也难……

他终于在面包车的轻摇慢颠中睡着了。但他睡得并不塌实。本来应该在白天休息的那部分脑细胞提前活跃起来,开始演习、回忆,使邵南孙又回到那个令他留恋和憎恶的世界。奇怪的是,进入他梦境的只有花露婵……他在梦里从未见过佟佩茹,好像她在他的感情世界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可见佟佩茹是他白天的情人,而白天属于理智。只有花露婵才使他的感情战胜理智,爱得魂销骨融,连死神也隔不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