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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1,蛇神 现在的故事之五

刘二根停车问路的时候,邵南孙醒了。他刚才真的睡着了吗?那一切真的只是一场噩梦吗?不管多么可怕的梦总有醒的时候,而噩梦般的现实,却永远也无法摆脱,如怨鬼,似毒蛇,纠缠着你的心灵。古人讲噩梦伤神,现代科学家则认为梦能锻炼大脑的功能。他呢?越来越不理解自己了,醒着也能做梦,睡着了也不能“舒舒服服地假死过去”,比睁着眼更清醒。他甚至不能准确地预见自己每一个行动的后果。他对盼了许久、准备了许久的这次即将与花露婵父母的会面,已失去了原有的热情,只剩下一点好奇心和不断折磨着他的责任感。他老是卸不掉心里的重担,其实并没有人把担子压给他,是他自己想不明白,老跟自己过不去。过去的事永远也追不回来了,以前占了便宜的,如今又亏了大本;以前损失惨重的,今天就一定都能捞回来吗?历史从来不欠账,更不会要对谁偿还什么。过去有多少人把历史当成了妓女,上至伟人下有草包,都想捉弄它、耍笑它,按自己的心意打扮它,到头来历史原来有它铁一般无法更改的面目,它不是慈爱的,相反倒是很残酷的。像铁弓岭一样有着永不衰老的风姿,迈着花样翻新的步伐,带着莫测高深的讪笑,变换着灿烂炫目的服饰,而且从不做梦,从人类做噩梦的年代走到了梦醒的今天……

他用手指弹着自己的脑门,隐隐作痛,的确是醒着。他管不了社会的历史、别人的历史,却写了花露婵的历史。历史本身是一回事,写历史又是一回事。所有的历史都是后人写的,所有后人都有权重写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也是可以任人打扮的。写历史就是创造历史。他洗刷了前些年只能称做是一种历史的荒废的社会强加给花露婵的一切耻辱,白纸黑字,重新为她立传树碑。自己也算对得起她了吧?这样想也不能使邵南孙的心里得到解脱,他心灵深处再也无法维持惯有的平静和安宁。人——可真是感情的奴隶,他不完全听命于自己的理智,也不绝对服从现实。失去了爱很痛苦,得到了新的爱也不怎么快乐,到底怎样才能高兴呢?

汽车离开柏油路,拐到一条坑坑洼洼的土道上,前面有一片灰黄色的土疙瘩,那想必就是他们要找的村落。邵南孙对农村的情况并不陌生,一眼就看出这个村子够穷的,房舍破旧,连一条整齐的街道都没有。如果村子稍微有点积蓄,也会把本村惟一的大道修得平整一些。也许是人穷心又散,连脸面也顾不过来了。花露婵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邵南孙心里真不是滋味,说不清是感到亲近、悲凉,还是失望……

二根很容易就打听到花啸天的家,有看热闹的小孩子自愿给带路。这么漂亮的面包车,并不经常光顾这个布局分散的村庄,因此看热闹的人不少。邻里间传递消息的速度比面包车还快,等他们找到花家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个人站在门前迎候,或者叫瞧新鲜。花露婵的继母慌慌张张地从屋子里奔出来,邵南孙跳下车,怕老人摔倒急忙上前扶住,“伯母,您老人家好吧?”

“邵……邵同志!”花母一句话没说完就哭了。邵南孙也猛觉一阵心酸,他的眼睛本来就发红,这工夫红得更厉害了,但他没让眼泪流出来。门口围了一群妇女和小孩儿,惟独不见花啸天出来,他心里直发紧。花母老泪纵横,只顾擦眼,顾不得说话。他不知是该劝她,还是径自扶她进屋。

多亏邻居大娘开腔了:“同志,你从城里来?”

“对,我从福北来。”

又有一个大嫂开口:“你是剧团的?”

邵南孙只好哼哼唧唧地答应着。

“你可是要接花啸天回城里去?”

“不,我只是来看看他们。”

“哼,看看管什么用?死的死,瞎的瞎,把好好一家人给毁了,随后又一脚把他们踢到农村来,叫他们靠什么?”

“我们村好几辈儿就出了一个花露婵,她是全村的风水,叫你们城里人给害死了。她一死整个花家店的风水都破了,我们越闹越穷!”

花母收住眼泪,急忙替邵南孙辩解:“他是露婵没过门儿的女婿,你们别错怪好人。”

“哟,那你还不快领姑爷进屋里去坐!”

一声“女婿”叫得邵南孙五内俱焚。从一见面,花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见外的热烈的亲近感,就令他感动和惭愧。一个遭遇到种种不幸的人,只有遇到了久别的亲人才会这样。花母从感情上没有拿他当外人,但他确实并没有成为花家的姑爷。

花母对他的称呼又是很客气的:

“邵同志,屋里坐吧。我们家又脏又乱……”

邵南孙打量一眼用柴棍圈成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过分干净了,几乎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坐北朝南的两间陈旧土房,一间用来做饭、放东西,另一间想必就是卧室。花母掀起布门帘让邵南孙和刘二根进里屋。花啸天在床上倚墙而坐,形同一盘干树根,双眼紧闭,面色青黄。邵南孙不禁吓了一跳——

“花先生!”

“她爹,邵同志来看你了。”

花啸天似乎从鼻子里哼出一点声音,表示他听到了。这张曾让邵南孙感到过畏惧的脸,如今成了一块空白,一个零蛋,从上面什么内容也看不出来。喜怒怨恨、生死忧患等七情六欲全都隐去了,只剩下一堆像白纸烧过后留下的褶皱。

邵南孙战战兢兢地凑过去,“花先生,您怎么啦?”

花啸天的嘴唇似乎轻轻嚅动了一下,但没有吐出声音来。

邵南孙抓住他的手,“花先生,您睁开眼看看,我是南孙……”

花母带着心灵上深深的凄怆说:“他的眼瞎了!”

“右眼不是好的吗?”

“回来以后也慢慢地看不见东西了。”

“咳呀!”邵南孙心肺欲裂,真想高声对天叫骂,命运欺人太甚!同时他心里也感到愧疚,应该早来看望。他可以猜想得出,这些年一对老人是如何艰难地熬过来的……

他仍旧抓着花啸天的手,趁机为老人切脉。他断不出老人身上到底有什么病,这样的脉象他从未碰到过,内脏好像并无太大的问题,但一切器官又似乎都不正常。虚无缥缈,频率如丝弦的余音,缕缕不断,半泣半诉。人无疑还活着,心却半死了。邵南孙胸腔里烧起一股仇恨的烈火,一时尚不知要朝谁下手的强烈复仇情绪,使他又变得热情、高尚,重新唤回来他身上原有的真诚和乐于助人的精神。他激动地说:

“花先生,您跟我回福北吧?”

花啸天仍如死人一般,不吭不哈。

邵南孙转而求告花母:“伯母,您收拾一下东西,下午跟我一块回城里。先在全福北最好的宾馆里住着,我去跟地委书记交涉,把你们原来的房子要回来,然后送花老先生进医院治病。”

“那敢情好了。你又回剧团了?”

“没有,我还在铁弓岭养蛇。但是一切都不用您操心,全部花消由我负担。”

花母做不了主,还得去问花啸天:“她爹,邵同志好心好意来接你,咱就跟他去吧?”

花啸天毫不含糊地摇摇头,说明他什么都听得见,心里并不糊涂。

邵南孙急了,“为什么?为什么?”

花啸天不做回答,却喁喁哝哝:“露婵,你不要走,再陪爹坐一会儿……”

邵南孙大惊,把花母拉到外屋小声问:“花先生是不是神经出了问题?他常说胡话吗?”

“自从他的右眼也瞎了以后,就很少下床,跟任何人都不说话。如果我不逼他吃饭喝水,他就不吃不喝。反正他也分不清白天黑夜,像老和尚打坐一样成天不动地方,就一个人喁喁哝哝地跟露婵说话玩儿。”花母一边说一边掉眼泪。

邵南孙明白,花啸天可不是跟女儿说着玩儿!他只觉得心里发冷,从里向外凉,真是欲哭无泪。

花母点火做饭,叫他到里屋歇着。邵南孙忽然心生一计,叫刘二根把面包车靠近花家门口,将对着花啸天窗户的车窗全部打开。车里装有收录机,他从书包里拿出一盘磁带放进去,并嘱咐刘二根守在车旁,看着那些瞧热闹的孩子,别叫他们吵吵嚷嚷的起哄或爬到车上捣乱。

一曲“南梆子”悠悠入耳——

大雁叫引得我神暗心酸,

荒郊外撕裂下孝裙半边,

权做纸写血书捎往西川。

伸十指有长短,口咬哪个也心颤,

银牙一磋中指破,昏沉沉泪涟涟。

强打精神睁双眼,血水淋淋染衣衫。

拜上我平郎夫心寒胆战,

妻住寒窑忍饥渴身受孤单,

托大雁捎血书望夫早还……

连花母也攥着柴火怔住了神,这分明是露婵在唱。她浑身哆嗦,如痴如梦,露婵似就站在她面前,喊嗓子、练功、演出、谢幕……“露婵!”她哭喊着跑出屋子。

邵南孙静静地坐在床边,观察着花啸天的神色。他在创作《大千世界》的过程中,以搜集资料为由,凡花露婵生前去演出过的地方,他都去了,到当地的电台和文化局发掘一切跟花露婵有关的东西。凡有花露婵的唱片或花露婵演出的实况录音,他都转录到自己的磁带上,随身携带。高兴了、烦闷了、太闲了或太累了,都要听上一段花露婵的戏,看书写作的时候也必须听着花露婵的戏才能集中精神,才思敏捷。没有花露婵的陪伴他就一行字也看不进去,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每天晚上,他也要先听一段花露婵的戏才能睡得着觉,否则就要睡不安稳。他有一台心爱的索尼牌小收录机,每逢出差身不离机。昨天晚上在佟佩茹的床上,快意事一过,陡生一股悲凉,感到无聊,甚至很瞧不起自己,想听到花露婵的声音。自慰,自责,想求得花露婵的原谅……总之是几种感情都有。佟佩茹不知是早就知道他的习惯,还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提出要他的小收录机,作为他们俩人的终生纪念品,他当然不能拒绝。今天就只好用面包车上的收录机,效果反而更神秘,花露婵的声音似乎从天外传来,悠扬悦耳,飘飘忽忽。他相信,花啸天会把每一个字、每一个腔儿都听得十分真切。

花啸天的脸渐渐有了一点血色,《鸿雁捎书》的唱段也结束了。邵南孙想真正打动他,给他那干瘪的灵魂以强刺激,唤回他的感情。但能不能对这个已经死了一半的老人起一点起死回生的作用,那就要看下面几个《春闺梦》的唱段了。这本来是一出程派戏,一九五九年花啸天从右派分子的劳改队里被“甄别”出来,帮助女儿整理演出了这出戏。此戏假托汉末公孙瓒和刘虞互争权位,发动内战,人民惨遭战乱之苦,张氏的新婚丈夫死在阵前,她终日在家伫盼:“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不觉积思成梦,梦见丈夫解甲归来,半是欢欣,半是哀怨。倏忽间战鼓惊天,乱兵杂沓,面前所见尽是一堆堆血肉骷髅……

今日里见郎君形容瘦损,

乍相逢不由得珠泪飘零……

花啸天嘴角抖动,挺了挺身子,莫非想接词往下唱?也许他心里已经唱上了:“提起了从前事犹如梦境,你与我重相逢细话前因。”

细思往事心犹恨,

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

苦依熏笼坐到明。

……

两颗泪珠从花啸天失明的眼睛里挤出来,缓缓地顺着干瘦的脸颊往下滑,还没有滑到嘴角,就被极为缺少水分的皮肤吸干了。又有新的细而扁的泪滴滑下来……泪是情感的电流,有情就说明他的心还没有全死。连邵南孙的双眼也是潮糊糊的,此景此情,这出《春闺梦》不单是放给花啸天听,好像对自己的心境正也合适,花露婵简直就是专门唱给他听的。由“二黄倒板”突然改成“快三眼”——

一霎时顿觉得身躯寒冷,

没来由一阵阵扑鼻腥风。

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

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襟;

见残骸都裹着模糊血影,

最可叹箭穿胸、刀断臂,临到死还不知为着何因?

这个是头颅破眼还未瞑,

更有那死人须上结着坚冰。

寡人妻孤人子谁来存问?

这骷骸几万年全不知名。

河上下有无数鬼声凄警,

听啾啾和切切,如怨如诉冤魂惨苦,骂将军全不顾涂炭生灵!

花啸天突然大哭:“露婵,爹对不起你,全是爹把你害了!”哭喊着低头朝窗台上撞去,邵南孙扑上去将他抱住了。

花啸天这位唱了多半辈子戏的老艺人,由于多年不说话,嘴的功能退化,几乎丧失了语言表达能力。邵南孙却一定要让他张嘴。只有吐出胸中积愤,化掉陈年块垒,他那麻木僵硬的灵肉才有可能复活。否则,邵南孙能看着花啸天这个样子就拔腿离开花家店吗?那又怎对得起死去的花露婵?

“当初我若是依着她亲娘的话,不让露婵唱戏,供她上中学,考大学,何至于会有今天的家败人亡!我想去找露婵,又怕见她的亲娘……”花啸天每吐一个字都很费劲,一字一顿,说一句停一会儿。

“老先生,您想到哪儿去啦,露婵是被当时那个世道害死的。我就是大学毕业,可难道少受了罪吗?”邵南孙想套他多说话,话多了,心中的积闷才能流出来。

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诉说自己的不幸。花啸天的性格却很特别,关于女儿,他有一肚子话要说,以前却宁愿让这些话烂在肚里。不是所有的痛苦都能向人诉说的,何况他从来就是“贵人玉话迟”,“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们费了很大气力,也难以搜罗到几条他的“反动言论”。自五七年以后他变成了“花神仙”:口中话少,心中事少,腹中食少。一生三少,神仙到也!以前的话少是超然,这十几年的无话则是绝望。不向外人动情,也不跟亲人大嚷大叫。刚才听到了女儿的召唤,他想跟女儿对话。反正他已经走到阴曹地府的门口了,看见了自己的亡灵,不由自主地想呼喊,想咒骂,想诉说自己的一生和女儿的命运——

邵南孙以话引话,向花啸天讲述了自己这几年的生活情况,讲了他的话剧《大千世界》,讲了他想写《花露婵传》的打算,请求老先生帮助,多介绍一些花露婵的情况。只要这本书能够写好,花露婵就死不了,永远活在世上。艺术是永恒存在的……不知哪一点打动了老先生,他慢慢开口了:

“我们村原叫花子店,专出叫花子,唱戏的、耍猴儿的、变把戏的人特别多,从前人家把从艺的人看得跟讨饭的差不多。到现在,全国各地的剧团里还有不少我们花家店的人,但能达到露婵这种程度的人不多。这话从我嘴里说不合适,可她活着的时候我从不捧她。逼她学戏的是我,以后打她骂她,嘴里从不喊她一句好儿的也是我。我心里明白,心里得意,却很少给她笑脸。我对不起孩子!”

“不打不出戏嘛,露婵能成为全国知名的头牌演员,跟您对她的严教有很大的关系。”邵南孙对花露婵的经历知道得不少,他想把话题引到花啸天本人身上,“您是几岁登台的?”

“十一岁。我父亲除种地外还做点生意,日子过得不错。我自小不争气,爱看戏,爱打架,只念了四年书就偷着离开家到福北学戏。为了不让家里人找到,后来又跑到省城,住在一个朋友家里,白天帮人家干杂活、做买卖,有时也到码头找点活干,晚上唱戏。挣了钱自己花,不知道管家。家里花三石粮食替我买了个媳妇,我不要,也不回家,没多久父亲就病故了。据大哥讲,父亲是活活被我气死的。父亲死后,大哥好吃懒做,家道逐渐败落。我先唱梆子,后唱京剧,十八岁才真正走红,在阳寿县认识了露婵的娘。她是本县没落的进士府小姐,天天晚上看我的戏,以后就跟我走了,也算是正式下海唱戏了……”

邵南孙从花露婵的嘴里多少知道了一点关于她父母恋爱的故事。一个爱唱戏的大家小姐,如醉如痴地看上了风采俊逸的花啸天,况且他当时红极福北一带。于是便抛弃了如锦似绣的一切,包括大家闺秀的良好名声和书香门第的金字招牌。她娘跟着花啸天私奔以后,日子久了,那种疯狂的热恋逐渐冷静下来,她发现爱情是不对等的。演员的爱情靠不住,不管她有多么优越的条件,也不能独霸花啸天的感情。一个演员很少只爆发一次爱情,更难得能组织一个全始全终的幸福家庭。演员的名气越大,对家庭进行破坏的危险性就越大。她以千金小姐的身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并不能换得花啸天绝对的忠诚,也不能保证花啸天年年、月月、天天永远感激她,永远发疯般地爱不够她。他有爱得发疯的时候,也有浑得发疯的时候。有时在酒后,他可以像野人一样,因一点小事就动手打她。她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她对这一切并不觉得不可忍受,最害怕的是不能保证花啸天在台上台下只爱她一个人。他演薛平贵,就爱王宝钏;他演王富刚,就爱陈秀英。成天演戏,难辨真假,她坐在家里难免不疑神疑鬼。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像许多名演员的太太一样,两耳装满了对丈夫的谣言和别人的挑拨,对丈夫一百个不放心,丈夫上台自己坐在后台监视。丈夫下台更是形影不离。岂知管得住人管不住心,徒惹得丈夫反感,感情必然日渐淡薄。只靠道义和责任感来维系家庭关系是靠不住的,她可不想走这条路,屈辱地成为丈夫的累赘。另一条路就是自己成为王宝钏、陈秀英。她年轻漂亮,有文化,从小爱看戏,还很能哼几段,也算是个票友。瞒着丈夫拜师学戏,狠下了一年的功夫,突然宣布下海,竟然一举成名!虽然挨了丈夫一顿暴打,可她心里很得意,在花啸天的恼怒里除去怪她把他瞒得好苦,还有惊讶、佩服和妒忌。从那时起她也成了剧团的主演,无论台上台下,都和花啸天平起平坐。花啸天以前对她是感激、爱和打,现在加了一个“敬”字,不敢轻易向她动手了。她才算真正过上了伉俪偕行的生活。一个女人只有对丈夫的爱是不够的,还要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力量。但她内心深处所经受的痛苦只有自己才最清楚。她暗地里发誓,以后决不让自己的孩子唱戏,也不许他们跟演员结婚。所以当花露婵长到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回老家,托大哥大嫂照管。他们成天奔波,到处去演戏,带着孩子也实在不方便。再说花露婵渐懂人事,她担心演员的生活会污染孩子的心灵。

“我把唱戏挣的钱几乎全都寄给了哥嫂,只求他们好好对待我的孩子,等露婵年龄够了,就送她去上学。前半年还可以,后来露婵就成了大嫂的小丫环,倒尿盆儿,打洗脚水,铺床叠被,每天吃别人的剩饭,还不给吃饱。大嫂抬手就打,张口就骂,什么话难听就数落什么,骂露婵的娘是婊子,骂我是戏花子,婊子和戏子生的孩子还能好得了吗?在花家门里露婵最不值钱,大嫂的三个孩子可以随意欺侮她。露婵却成天饿肚子,又没有伙伴跟她玩儿,常常一个人躲到村口去哭,盼着爹娘回来把她接走……”花啸天那封死多年的泪泉突然打开,就再也止不住了,“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女儿在家受了这么大罪。有时回去看看她,大嫂就给她穿上新衣服,让她手里拿着好吃的东西,露婵趴在她娘怀里哭着闹着要跟我们走。我们都以为是孩子不愿离开亲娘老子,还斥骂她几句。谁知露婵从小心强好胜,除去跟她娘死哭,一句别的话也不说。每逢年节,孩子想爹妈就更厉害。越到年节我们唱戏的也最忙,哪有工夫回家看女儿。我们过的也不是人过的日子,一半心思拴在孩子身上;每天晚上卸了装,她娘就抹几滴眼泪,我喝一壶闷酒。有一天,听到邻村一个老木匠托人捎来的口信儿,我们才下决心把露婵接出来。

“大嫂知道露婵每天都饿着一半肚子,为了防备她偷吃家里的东西,每天吃过饭就把剩下的饭菜放在竹篮里,挂在屋顶的一个铁钩上。不要说才四岁的露婵,就是大人,如果不踩凳子也够不着那个饭篮儿。可是,每天傍晚,大嫂从外面打完牌回来,都发现饭篮儿被人动过了,篮儿里的好饭菜全没有了。她当然不会怀疑别人,盛怒之下就把露婵痛打一顿,少不了还有一顿臭骂。再加上露婵嘴硬,从不承认自己偷吃了家里的东西,也不求饶,使大嫂更是火上浇油,每天都要演一出这样的戏。连大哥请来给他做家具的木匠师傅都看不下去了。露婵没事就守在老师傅的身边,给他拿火点烟,给他斟水,替他扫刨花,跟他有说不完的话。老师傅喜欢她,原以为她是大嫂拾来的或买来的孩子,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世,就更怜爱她,相信她没有偷吃家里的东西,那么是谁偷的呢?老师傅开始留心了。

“大嫂养狗不喂狗,可那条大黑狗长得像黑熊一样。每天下午,家里人都出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干活的木匠和无处可去的露婵,大黑狗就溜进堂屋,用嘴拉过一只木凳,正对着吊在屋顶的饭篮儿,然后跳上木凳,后爪踩凳,身子直立,前爪把饭篮儿摘下,再跳回地上饱餐一顿,简直比人还灵巧。木匠师傅偷着看了个满眼,赶紧把大嫂叫回,正赶上大黑狗站在凳子上,两个前爪举着吃空的饭篮儿往铁钩上挂。大嫂恼羞成怒,举棍就打。大黑狗身上挨了两棍,丢掉饭篮儿溜之乎也。晚上等大哥赌钱回来,两口子把黑狗堵在窝里又打了一顿,实际是打给木匠师傅看,埋怨他多管闲事。木匠师傅吃完晚饭,就动身回家了,他的村子离花子店还有五里路。干木匠这一行有个规矩,每天干完活走夜路,必须随身带一件自己使用的工具,斧子、凿子、锛子等等,什么都行,为的防身避邪。那天老木匠走到半路的时候,大黑狗突然从路边蹿出来,它显然是等在这儿要报仇的,多亏老木匠带着一把锛子,人畜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恶斗!最后木匠师傅的脸上和身上多处受伤,被黑狗撕咬得血糊肉烂。那条黑狗也差点被锛子砍死,瘸着腿哀嚎着溜走了。木匠师傅回家养了半个月的伤,担心人狗联合起来把露婵折磨死,才托人给我们捎信。我和她娘连夜赶回花子店,二话没说,抱起自己的闺女就走。”

花露婵从未跟邵南孙讲过这段经历,他听着很新鲜,又后悔不该把收录机送给佟佩茹,只好掏出本子来记。他听着听着激动起来,把自己写花露婵的剧本给老先生读了几段,可惜花啸天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只能让别人读给他听。邵南孙更详细地补充了一些自己的写作和获奖的情况,介绍了地区文化局为花露婵召开追悼会的情况,也讲了他灵机一动,临时冒出的念头,准备采访所有跟花露婵有过交往的人,包括害死她的那些人——李*万、黄烈全在监狱里,杨忠恕还在唱戏,崔明当兵去了,邵南孙都想找到他们。他又一次请求花啸天帮助他,也为了自己含冤死去的女儿,鼓励他把存在肚里几十年的话全倒出来。

“露婵是我们的天堂,有她在身边我们的日子就过得无比美满。她娘特别爱干净,把露婵打扮得像个小洋人,她自己没有工夫给露婵做衣服,就尽给闺女买时髦的新衣服穿。头发剪得短短的,跟城里姑娘流行的‘卓娅头’一样,两只大眼亮得像葡萄珠,谁见了谁喜欢。我们一开戏,她就坐前排看,我们下了台,她就跟团里其他演员的几个孩子跑到台上去乱蹦。演员练功她也跟着学,演员喊嗓子她就跟着唱。她比我们更喜欢剧团,团里人多热闹,大家都喜欢她,每天都有新鲜事好看。剧团转移时,其他演员坐大马车,我是主演,骑一辆‘三枪牌’自行车,露婵坐在车大梁上,她娘骑一辆‘凤头’车走在旁边,一家三口说说笑笑。每到这种时候露婵最得意了,缠着我讲故事或教她唱戏。我是戏篓子,还怕没故事讲吗?就一出戏接一出戏地讲给她听。只要我给女儿一讲戏故事,她娘就让她坐到自己的车子上,检查她的语文作业,出算术题叫她口算,让她背古诗,背诵她娘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小学语文课本。她娘一有空就教她读书,像正式老师一样留作业,露婵很给她娘做脸,功课一讲就透。玩是玩,闹是闹,作业从来不耽误。她娘为了不让她去看练功、学唱戏,就尽量多留作业,她宁愿不睡觉也把作业赶完,弯着心眼儿也不能耽误看戏。我认为这是小孩子的新鲜劲儿,没往心里去。她娘可有些着急,露婵已经五岁多了,想找个好地方送她去上学。我们当时是县级京剧团的演员,在这个剧团不愿干了可以到另一个县的剧团去,流动性很大,有时一年要换好几个地方,没有自己固定的家,把孩子往哪儿送呢?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最后由我做主把女儿交给了这倒霉的命运。

“在洪县演《金水桥》,露婵娘演银屏公主,我演皇上。化好妆临上场了,演秦英的人突然肚子疼,疼得他在后台打滚,随即又上吐下泻,无法上场。找不到顶替的人,临时改戏又来不及,后台乱成一锅粥,大家愁得抓耳挠腮。露婵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走到她娘跟前大模大样地说:‘娘,我上!’她娘一开始没当真,团里人可当真了,大伙都问她:‘你能演?’露婵的小脑瓜一晃,答得嘎嘣溜脆:‘我能!’她娘抬手就是一巴掌,露婵倒在地上哭了。她娘从来没有捅过她一指头,那天真是急疯了,她恨女儿不争气,为什么非要学唱戏!打完了又心疼,把露婵搂在怀里替她擦眼泪。团里人不敢说话了,都向我使眼色。我知道她娘的心思,可救场如救火,真要是因一个配角儿晾了台,还不等于砸了我跟她娘的锅!我把露婵拉过来,问她:‘你记得住戏词儿吗?’‘记得住!’‘上台以后知道往哪儿站,知道怎么演吗?’‘知道,知道,我都看过三百六十遍了,戏词儿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我叫琴师给她吊吊嗓儿,还真有嗓子。她人太小没有合适的行头,把她娘的一个褂子铰去一块,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装扮起来,提心吊胆地送她出了台。谁知她装扮起来以后更自在,特别得意,没有一点怯场的意思。她一登场观众都站起来看,议论纷纷,后台也空了,都挤到前台两边看一个五岁半的孩子第一次登台。露婵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观众情绪一热,她就更来神了,一张嘴就得了个满堂彩:‘母亲莫要哭号啕,听孩儿从头说根苗,我父功劳不算小,儿打死卖国贼不犯律条!’台下热,台上也热,娘是真娘,儿也是真儿,是演戏也是演自己。那场戏她娘的感情也格外真挚,真的带着哭音儿:‘儿呀,跪下。’

“‘儿不跪!’

“‘奴才!’娘用牙笏一砍,露婵才跪下。等她说完‘皇姥姥,我到后花园玩儿去了’,就欢蹦乱跳地跑回后台,不愿洗脸,到处照镜子,比画各种各样的动作。她娘卸妆后连饭也不吃,就往床上一躺。在这之前我是赞成她娘的意见,让她上学将来成大器,我不在乎她能不能继承父业。可是她五岁半登台就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我这做父亲的心里自然很得意。剧团里还有几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孩子,条件一样,每天也是台上台下地乱蹦,为什么都不行?而露婵一举手一抬脚就是那个架势。谁也没有教过她,她就知道演旦角儿唱、念、做应该怎样,演秦英、金宝(《杀子报》里的配角儿)这一类角色唱、念、做应该怎样。她天生是块唱戏的好材料,这样的孩子不培养太可惜了。但我也不愿强拗着她娘的心意,那些天我喝酒特别多,量也大,她娘板着脸一天天的不说话。露婵开始懂得,娘不愿叫她唱戏,在娘跟前就拼命学语文、做算术。中午躺在床上,就像得了魔怔一样,把每一出戏,从头到尾连锣鼓点都能背下来。演员爱逗她,也爱教她,得先看看她娘在不在,她也背着娘跟演员们一块练功喊嗓子。

“以后演秦英的演员病好了也不上场,仍叫露婵顶替,这样剧场效果好,卖票多。还有一些小丫环、小孩子的角色也都叫她上。她娘心里不愿意,可也没法,拗不过大伙。这一来可就管不住了,她半公开地学起戏来了。迁团的时候她坐在我的自行车大梁上学唱词儿,那时学戏都是口传身授。到了住地放好铺盖卷儿就背词儿,每天早晨醒了不下床,先背一遍戏词儿。没有人叫她非这么做不可,可她有兴趣,给自己把弦上得很紧。什么戏都学,旦角戏有《红娘》、《玉堂春》、《锁麟囊》,老生戏有《徐策跑城》、《追韩信》、《杨槐自尽》、《柴桑关》等等。她六岁那年春节,我们正赶在南江县演出,回到家乡老朋友特别多,大年三十那天还非要我们一家子再加演一场。我跟露婵演出《柴桑关》,她演周瑜,我演张飞,父子同台,一大一小,身材相差悬殊。周瑜戏重,要求演员有较强的理解力和表现力,演到后面要口吐鲜血,动作幅度很大。露婵自小学的行当多,所以人小理解力不弱,三十分钟的戏三个高潮,观众特别满意。我真正的目的是叫女儿在家乡人面前亮亮相。老朋友们十分惊讶,赞不绝口。她娘也显得很高兴,端着一杯水站在下场口,茶杯上盖块毛巾,专门伺候她闺女。但是,过完了年,露婵的娘突然告诉我,她估计自己得了病,再留在剧团也没有几年戏好唱了,决定离开剧团。而且已经在南江城里买好了一间房,守着女儿上学,连学校都找好了。别看我脾气暴躁,表面上看家里大事小事似乎都由我做主,其实她娘的主意比我正,心路也宽。只要她想干的事,你就是把她脑袋砍下来也拦不住,不然她当初也不会有勇气嫁给我。我只好答应了。露婵插班上二年级,功课很好,她娘俩终于过上了安定日子。

“谁料她娘命苦,还没享上一年的清福就病得起不来床了。我也离开剧团回家专门服侍她。在南江治不好她的病就去福北,福北还治不好又去了省城。多大的医院都进了,什么样的大夫也请了,就是没有治好她的病。也许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啊!不是她命苦,是我命不好,把她克的。到最后她不光一点东西吃不下,喝口水都不行,连打针都没用了,血管里都是空气,把药水都给顶了出来。她头昏脑涨,不敢睁眼,不敢抬头。有的大夫说她胃里长东西,有的说她血液中毒,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只有我最清楚。她过去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摸的小姐,嫁给我这个穷艺人以后,没过得一天舒心日子。为婚事跟家里闹翻,父母不认她,她心里想念父母却又不能回去看看。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能不成为一块心病吗?忧郁就是不治之症。我的脾气不好,不能体贴她,喝完酒以后没有人形,常惹她生气。再加上常年奔波劳累,她哪受得了这份罪?没有个不生病的!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可我从来没有好好照顾过她!都是我把她拖累坏了。如今我只有想死,闷死、愁死、悔死,才能对得住她。当时我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就是倾家荡产也要给她治病。那些年两人唱戏积蓄下的钱都花光了,自行车、手表、衣服也一件件地卖光了。最后把南江城那间房也卖了,真是倾家荡产!露婵的娘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我借了一辆木板车拉她回花子店,露婵抱着她娘的头,一边流泪一边给娘背课文、讲故事。我走得很慢,尽量保持木板车的平稳,露婵娘跟着我流离颠簸了十几年,眼下可再也经不住颠荡了。我一定要把她拉回花子店,她活着是我花啸天的人,死了也得堂堂正正地把她埋进我花家的坟地。

“她的头躺在闺女的怀里,露婵的左手握着她娘的左手,右手捏着一个剥了皮然后又用纱布包着的橘子。隔一会儿,挤出一点橘子水抹抹她娘那干裂的嘴唇,再往娘嘴里滴上两滴。只能挤一两滴,让它慢慢渗到嗓子眼儿里去,挤多了就会呕吐。她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往外吐,就会憋得背过气去。走到半路,露婵的娘忽然睁开眼睛,好像心里挺好受,叫我歇一会儿再走。我坐在板车边上,握着她的右手,也很高兴,‘露婵她娘,你是花家人,回到花子店什么病都会好的。’

“她想笑,可是没笑出来。声音很弱可仍然那么甜:‘啸天,我愿意你叫我名字。’

“我很惭愧,在心里怨恨自己真不是东西!她嫁给我以后,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并不比她低,打掉她进士府千金小姐的威风,维护自己大丈夫的尊严,当着别人和露婵的面,从不叫她名字。老用‘喂’和‘露婵她娘’来代替。这些年来她心里受了多少委屈!我眼睛里又发热,老想流泪,往往脾气最粗暴的人,感情也最脆弱。以前撒酒疯时动手打了她,不管她哭得多伤心,我也是不掉一滴眼泪的。自从她病倒以后才更知道她的好处,我和露婵都不能没有她,一看见她那难受的样子我就想哭。又不愿让她和孩子看见我的眼泪,真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这也许是一种赎罪的心理。这大开洼里除去我们一家子没有外人,我的那点男人的自尊已经管不住悔罪和爱怜的眼泪了,说:‘礼蓉,跟着我太委屈你了。我以前待你不好,从今后一天要喊你一百遍,老不离开你,也不让你丢了魂儿。礼蓉,你可不能丢下我们爷俩不管!’

“这回她真的笑了,还流出了眼泪,‘啸天,别说傻话了。嫁给你是我心甘情愿的,至今不后悔。我没有白来一世,各种滋味都尝过了。我的女儿很有天分,将来一定能够为我争气!婵婵……’

“露婵低下头,不小心把眼泪掉到娘的脸上,‘娘,我听着哪!’

“她娘问:‘跟娘说实话,长大了你愿意干什么?’

“‘我要考大学!’

“‘不想唱戏?’她娘又问。我赶紧捏了露婵一把。露婵太小,不懂大人的心思,咬着小嘴唇说:‘也想。’

“‘好孩子,就要说真话,娘不怪你……’礼蓉的气力越来越不济,我叫她别说了。她不干,非要把话说完,‘婵婵,你的脑子特殊,就是想唱戏也要读好书,不读书将来要后悔的……啸天,我把女儿就交给你了,她不论干什么都会有大出息的。她自己愿意学戏就叫她学吧……但有一条,不许学文武老生。我知道你的小心眼儿,在女伶人才济济的情况下,没有特殊的技能很难出人头地。而女武生屈指可数,堵这个冷门,奇货可居,你想叫她拔尖……但那会改变她的性情,毁了她个人一生的幸福,叫她工青衣花旦……’

“她说完就闭上眼了。三十里空荡荡的大洼,塞满了我们爷俩的号啕声。露婵抱着她娘,在木板车上一边哭一边撞头,哭做一团,死去活来。老实说,要不是有露婵在,我就挖个坑把礼蓉放进去,然后自己一头在车把上撞死。但我还是拉起了板车,一步一把泪,慢慢地稳稳地朝家走,别颠着她,别惊吓着她。我应该为她拉车,我真后悔,要早想到替她拉车该多好……”

中午饭很简单,谁也没有心思吃东西。邵南孙带来的一堆罐头和各种营养丰富的补品,花啸天也没有动一筷子。邵南孙又劝他跟自己一块回福北,他执意不肯,却又不说为什么。邵南孙心里揣测,老先生可能预料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不愿离开花家店,愿意终生守看着前妻的孤坟,也许还指望死后就躺在前妻的身边。邵南孙对花露婵的生母充满了敬慕和同情,花露婵也跟他说起过,她长得很像自己的母亲。他听完花啸天的讲述,心里更涌起一阵冲动,他要去看看周礼蓉的坟,凭吊一下这位可尊敬的女性,感谢她生了花露婵这样一个值得骄傲的女儿。

饭后他扶花啸天躺下,让老人睡一会儿,并说:“请伯母领我到村里转转,如果来不及,走的时候就不向您面辞了。千万多保重,有事给我写信,我会常来看您的。”

花啸天上午说话太多,过分激动,现在已昏昏沉沉了,没有说话,只点点头。其实,邵南孙的心里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想问花啸天,就是花露婵是不是真的被她师傅或佟川之类的人物糟蹋过身子,一是怕刺激花啸天出事儿,二是怕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自己也受不了。

邵南孙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四处寻觅。问:“家里有铁锨吗?”

“干什么用?可以到邻居家借。”

“我想给礼蓉伯母的坟上培点土。”

花母叹了口气:“哪还有坟,早就平了!”

“为什么?”邵南孙一惊。

“学大寨改天换地的时候,大队贴出通告,限三天各家各户必须把自己家的坟地推平。要不火化肥田,要不就深埋到五尺以下,不许堆坟头,不得影响上面挖沟或种庄稼。否则大队就出动拖拉机,把所有的坟头都铲平翻开,暴尸扬骨概不负责!”

邵南孙心里一阵憋闷,堵得难受,说不上是恨,是气,是哀,是怨。有恨要报仇,有气要发泄,有哀要哭出声,有怨要倾诉,他眼下什么也做不到,只感到恶心,一切都是这么丑恶,这么灰冷,没有活力,没有意思。完了,就这样完了?一代名伶,一位坚强的敢于追求自己幸福的女性,死后都不能占有一抷黄土!后人想祭奠她,都不知道她的亡灵在什么地方!尊敬她的人,怀念她的人,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寄托哀思的地方了。不留一点痕迹地从地球上消失了,以后还将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真是彻底的死亡!

他悲从中来,人活着千般争斗,一日无常万事休。只有这像裹尸布一样的天空,不死不生,不减不长,死的活的都在它的包裹之下,死的不会复生,生的早晚要死。

露婵的继母给他端来一杯茶,他顺势在院里的小板凳上坐下来。对眼前这位善良厚道的妇女,他也充满了同情,她嫁给花啸天以后又享过什么福呢?据花露婵讲,这位老实的继母是她相中的,而不是她父亲相中的。

露婵生母死后的第二年,有人张罗给花啸天续弦。他带着女儿住在分家得来的那两间土房里,过着简单而又清苦的日子。每天胡乱搞点吃的,让女儿吃饱,自己则是有一顿没一顿。这位在福北一带颇有名气的演员,正像脱毛的凤凰一样还不如一只山鸡!吃不像吃,穿不像穿,脾气古怪,见人不说话。他精神已垮,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正式教她练功——唱念做功、身段功、把子功、毯子功。每天早晨四点钟就把女儿喊起来练功,吃过早饭送她去上学,放学回来接着练。练腿功,单腿一站就是两个多小时,站得露婵浑身麻木。三伏天在麦场中央画两个圈儿,一大一小,刚能站下两只脚,花啸天用根绳子系在女儿腰里,绳头抓在他手里,另一只手里拿根柳条,让露婵打旋子。六个旋子一圈儿,今天打三十个,明天三十二个,一点一点往上涨,最后涨到每天要打七十二个。肩膀稍高一点就是一柳条,矮了就打不着。有时连外人都看不下去,谁能理解他?谁家大闺女愿意嫁给这样一个戏疯子?况且又穷得叮当响……

怪就怪在这里,愿意嫁给他的人还真有,而且都是大姑娘,本村就有两个。花啸天心灰意懒,只想找一个能给女儿做吃做穿的老妈子。他让媒人去问露婵,只要露婵同意就行。七岁的小露婵,居然敢大包大揽地替父亲相亲。先偷着去观察第一个候选人,那姑娘是村里积极分子一类的人物,据说其舅是解放军的一个师长,还有哥哥在北京工作。姑娘本人也十分精神,看样子能说能干。露婵的母亲就是个美人,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但是,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形成了一个观念:漂亮人总是命苦。也许是戏里老有“红颜薄命”的故事,不知不觉地影响了她。她犹犹豫豫地又去相看第二个候选人。这个姑娘可不爱出头露脸,很少出门。小露婵坐在人家门口抓家儿玩儿。等了大半天人家姑娘才出来,怀里抱着一大盆要洗的衣服,人样子可不好看,无法跟第一个姑娘相比。小露婵偏偏一下子就认定,这个人保准心眼好!好像她得到了某种天意的暗示,对方那厚厚的嘴唇,走在大街上那低眉顺眼的神态,还有怀里那一大盆冒尖的衣服,都让她感动,觉得亲近。事情就由她决定了。

继母是露婵挑中的,因此继母过门后对她特别好。她把露婵收拾得干干净净,鲜鲜活活。穿的戴的,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继母亲手做的。

长相不好看的人,命运未必就好。邵南孙很想知道,眼前这位看上去有六十多岁,实际上才五十四岁的妇女,现在怎样看待她跟花啸天的结合,是基本满意呢,还是嘴上不抱怨,心里已后悔?她听着花啸天那样有感情地讲述他的前妻,连最细小的事情都没有忘记,她的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说:“这么多年,多亏有您照顾花先生。这个家里如果没有您,真不堪设想。只是苦了您啦……”

她感激地抬眼看看邵南孙,这样的话只能从外人嘴里听到,露婵活着的时候也常提起这一点,但从丈夫嘴里却从未听到这种贴己的话。但她并不抱怨,花啸天就是这种脾性,再加上老挨整,越老话越少。她又不懂戏,花啸天有了难处也不能替他分担;她关心的事情,花啸天又不感兴趣。她心里明白,花家父女从没拿她当外人,每月发了工资都交给她,随她怎么花,从来不过问。花啸天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感谢她、依靠她的。她还要求什么呢?怎么样不是过一辈子。当初要是嫁个农民,难道就不吃苦、不受累吗?她跟着花啸天还真没有吃多大苦,受多大累,走南闯北见了世面,就是经常担惊受怕。他们几起几落,“文化大革命”使他们倒了大霉,重新回到这个倒霉的花家店,不回来不行。以她的心气,就是充军发配到更苦更远的地方,也不愿再回到老家,丢人现眼,叫外人看笑话。她打掉牙往肚里咽,当着外人从没露过倒霉相,不愿被人看热闹。她非常感激邵南孙开着车来看他们,带来那么多东西,还想接他们回城里去住。这件事很快就会在村里传开,叫那些幸灾乐祸的人看看。要知道,这十来年很少有人这么气派地来看过他们。邵南孙是个有情意的人,露婵已不在人世了,他并没有忘记露婵的父母。何况露婵活着的时候,他们也只是谈谈恋爱,并未正式结婚,当时花啸天还一百个不同意呢……

邵南孙看她那温顺木讷的样子,觉得没有必要拐弯抹角,就直话直问:“您跟花先生结婚以后也常挨他的打吗?”

“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他从来没有动过我一指头。”

“呀,他的脾气不是很暴烈吗?连露婵成了大演员以后,还要不断挨他的打嘛。”

“那已经成习惯了,不是真打,打不疼的。有的时候,我倒真愿意他跟我发发脾气,把肚里的闷气放出来。可他从不跟我喊叫,有什么话都存在心里。我不怕他发脾气,就怕他不说话。”

“这么说,花先生对您一向是很客气的?”

“自从露婵的亲娘死后,他的脾气改多了。”

农村妇女能够获得丈夫的尊敬就以为是最大的幸福了。邵南孙为她抱屈,在花啸天的客气里也有一种冷漠,他不再打老婆,可也失去了热情和对待前妻那样疯狂的眷恋。他确实只想给女儿找个称心如意的后娘,并不是要给自己找个称心如意的妻子。他说:

“看来露婵选了您这样一位继母是选对了。您当初为什么就同意嫁给比您大十几岁的花先生呢?您别见怪,我可能问得太莽撞了。”

“不要紧,你又不是外人,我们也都老了,刚才她爹还不是把年轻时候的老底儿都抖搂了?我那阵儿主要就是可怜他们爷俩,露婵长得别提多叫人疼,又机灵又懂事。他爹在村里也算是个人物,一表人才,卖了祖传的几亩地给老婆买好棺材,出大殡,不怕寒碜,不怕挨骂。他给老婆披麻戴孝,真哭真嚎,我在旁边看着都动心,他是个有情有义、敢做敢当的男人。不管他眼下多穷,媒人一提我就同意了,家里想拦也没拦住。在一块过了多半辈子,证明我没看错人。他倒霉的时候不拿我出气,他得意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我,从不拈花惹草……”

邵南孙全明白了,她自己感觉是幸福的、知足的。

他看看表,二根已经睡了有两个小时了,够路上用的了。他出差总是让司机把觉睡够,精神养得足足的再上路,上了路就把命交给司机了,自己放心大胆地睡觉、想心思、构思小说或新剧本。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包,交给露婵的继母:“这是八百块钱,你们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敞开花,别在钱上打算盘,千万不要再委屈自己!”

“这……这钱我不能要,我们能过得去,剧团退赔了一笔钱。”她十分感动,哀喜参半,女儿不在人世了,要接受一个从未过门的女婿的钱,也实在让这个正直的农村妇女感到不好意思。

邵南孙非叫她收下不可,“我没家没业,要钱没有用,您就当是露婵给的钱吧!”

“他爹知道会怪我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您也应该想点后事了,积蓄点钱。”

花露婵的继母这才把钱收下了。

邵南孙上车喊醒了刘二根:“睡足了吗?”

“嗯。”二根揉揉眼,端起茶杯喝了口凉开水。

“福北不停了,直回铁弓岭!”邵南孙不愿再见到佟佩茹。花啸天夫妇使他又找回了已经丢失的许多东西。

面包车开动了,他朝窗外摆摆手,看见花露婵的继母在擦眼泪。

“哎——呀!”

邵南孙把胸中的万千感慨,苦辣酸甜的诸般滋味,化作一团沉重而浑浊的热气,长长地吐了出来。脑袋舒舒服服地躺在靠背上,闭上眼睛。他对自己感到满意,多亏到花家店来一趟,证明自己还是个热血汉子,在昨天干了那件不是人干的事情之后,今天又做了件大好事。他仿佛找回了失掉的良知,恢复了旧日的情绪和真挚,心里获得了平衡。

这一趟还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现在他可以说真正理解花露婵了,她为什么会成为那样一个特殊的演员,又为什么会爱上他这样一个人……

每个剧团里几乎都有不少悲剧型的演员(比如黄烈全),未被发现有什么演出天才,就拼命练功,吃了许多苦头,阴差阳错地当了演员,只能终生跑龙套。即便能混上个主要角色,也成不了大气候,而露婵是先唱戏后练功,先被发现有艺术天才,然后再精心培养。不算她父亲,先后拜过三位高师,有扎实深厚的练功基础。十岁在灵寿县京剧团正式挑班,一鸣惊人,十二岁调到省京剧团当主演。两次进北京参加全国戏曲汇演,第一次得了二等奖,第二次拿了个表演一等奖。梅兰芳亲自给她说过两出戏,帮助她分析自己的优势,向她讲解各种流派的不同唱法。她所以能成为一代耀眼的京剧明星,毫不奇怪。

同时,她母亲的遗传、临终的嘱咐,极大地影响着她文化素质的形成。她爱看书,什么知识都吸取,不论练功多苦,从不敢丢掉学文化。每到一地,花啸天都花钱请老师给她补习功课,在培养女儿上,老先生是不惜血本的。她在省团的那几年,每年暑期都参加省一中的考试,最后居然拿到了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她把证书当做供品,老摆在母亲的遗像前,也许省一中给她这个大名角儿以特殊照顾,那张毕业证里也不无水分。但她这个大活人不是假的,气质、品格、有没有教养,一张嘴就露馅了。一个有相当文化修养的演员同一个不认识几个字的演员是大不一样的,不论是在台上的表演还是下台后的谈吐,是很容易区分的。最早惹起邵南孙注意并让他动情的,不正是花露婵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吗!方月萱、小兰玉这些演员长得也很好看,但跟她站在一起,孰轻孰重,不是很清楚的吗?作为演员,她身上没有那种有了也不算错的俗气、媚相和贱劲,她美得清灵而纯朴。在台上她闷声不响地追求自己的风格,有自己独特的细腻自然的表演。她从不炫耀自己的老师(包括梅兰芳给她说戏的事),也不愿成为别人的复制品,因此别人永远无法模仿她或取代她,她有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丽质……

她也是演员,也要成天做戏,怎么会形成了与众不同的品格呢?不论台上台下、人前人后都一样真诚……

邵南孙今天找到了答案:这要归功于她父亲,归功于他们的遭遇。

她十岁挑班儿,月薪八百元。两年后调到国营的省京剧团,重新定工资,每月改为二百七十元。一九六〇年困难时期,国家号召自动降薪,她降了七十元,还剩二百元。以后调到福北京剧团,又降为一百七十元。“文化大革命”中只发给她三十元生活费。她名气越来越大,经济地位越来越低,对她的心灵不可能没有一点打击。她的父亲被打成右派分子,罪名之一是:“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带着她满天飞!”“把女儿当摇钱树,想买洋房、置地,当地主兼资本家兼戏霸的三料反动分子!”她在台上是中心,下了台却是被批评和嘲弄的对象,很自卑。除去自己的父亲,几乎没有什么知心的好朋友,每天除去练功读书,也很少交往。再加上父亲管束特严,除了演戏不许和任何人接触,不许多说话费嗓子,不许烫发和穿洋里洋气的衣服。父亲是老艺人,她是小老艺人,爷俩加起来有一套半封建的东西。

实际上,她是在孤独中长大的,一种表面上热热闹闹的孤独。所以她身上常有一种孤寂情调,令邵南孙无比爱怜,常为她担心。她喜欢坐长途火车,一个人对着车窗想入非非,一个人呆着是最美的。难怪她有白雪一样纯洁的品格……

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倒也省了她不少麻烦,有时正是她身上的某种封建意识救了她。省城也好,其他一些大城市也好,总有某些干部和他们的子女,喜欢看戏,喜欢跟漂亮的演员们交朋友,把她们叫到家里去唱戏、教戏、跳舞。花露婵就很少享受这样的待遇,她总能知趣地退让,或者被人叫做“不识抬举地端臭架子”。因此,邵南孙并不真的相信夏恒秋那些闲话,他只是心里感到别扭。花露婵不是那种轻浮的姑娘!

哪里都有人借官台唱私戏。花露婵无疑是个好演员,却只唱官戏,不唱私戏。当命运要她在生活里扮演某个角色,逢场作戏的时候,她却一筹莫展,感到痛苦和悲哀。她始终不知道在人间这个广阔的大舞台上怎样当个好演员,怎样做个名角儿。她的生活经历使她对那些想亲近她的领导和名人存有戒心,而对比自己地位低的人愿意亲近。所以,她才迷恋上憨厚忠诚的邵南孙。

当时,他们有两颗性质相同的灵魂。令邵南孙痛惜的是,当他真正理解了花露婵那格外纯洁的灵魂以后,她本人已经远远地离他而去了。没有她的陪伴,他管不住自己的灵魂。不知今后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化!……

邵南孙很激动,心里升起一股写作的欲望,只要再摸清花露婵真正的死因,就可以动笔写《花露婵传》了。

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对花露婵的死做出圆满的解释,至少对他来说这还是个谜。大家都笼统地说她是被迫害致死,到底是怎样被迫害致死的呢?用的是什么手段?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能够做出明确的回答。

当时,造反派们说她是病死的,夜里突然大出血,通身都被自己的血浆糊住了,等到看守发现时早已断气了。邵南孙不相信这种说法,他知道花露婵并无大病,怎么会突然大出血?他当时怀疑是被造反派们打死的,或受辱不过自己割断了动脉血管。现在他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若是自杀身死,造反派们乐不得给她扣上一顶“自绝于人民”的帽子,何必要说她病死?再说像她这样一个经历过许多苦难的人,是不会那样轻生的。倘是受刑过重而死,为什么没有听到喊叫声?谁是行刑者?

他在写《大千世界》的时候,还不能到监狱提审黄烈全、李*万。杨忠恕和方月萱还在位上,拒不见他,他又打听不到崔明的下落,只好用了一种象征性手法:一片黑森森的像原油一般凝重的血海,血海上浮动着一片杏黄色的光芒,那上面躺着花露婵雪白的尸体……

他写《花露婵传》必须绝对真实,对花露婵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阶段,都不能含糊其辞。这也是他毕生最大的一桩心愿。想到这儿,他心里又被那股折磨了他十多年的复仇的欲望烧得疼痛难挨,每根发梢都向外喷射着怒火!

他睁开眼喊了一声:“二根,放盘磁带听听。”

刘二根还以为他睡着了呢,赶紧把一盘录有花露婵唱腔的磁带放进收录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