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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1,蛇神 过去的故事之七

花露婵突然死亡的噩耗把邵南孙打蒙了。当他得到消息时,花露婵的遗体已经进了火葬场。造反派们当然不会通知他。他像疯了一样在“鬼楼”里撞头,然而撞不出“鬼楼”,甚至连牛棚也出不去,打听不到一点有关花露婵死亡的原因。“鬼楼”里换了新的看守,崔明也神秘地调走了……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干枯了,生活失去了目的,活着不再有丝毫的意义。花露婵的死把他赖以生存的全部乐趣、动力和精神力量都带走了。痛苦太甚所引起的脑神经爆炸,突然轰垮了邵南孙的全部理智。他找了根绳子,夜里趁吴性清和牛英贤睡着以后,就拴在窗户上上吊了。他要随自己的情人而去,用生命抗议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制造一次事件,传扬开去未必不是一段佳话。至少那些同情他们的人会敬重他,赞赏他殉情的壮举。谁知当绳套勒紧脖子,他全身重量都吊在那根麻绳上的时候,意识模糊,躯体不自觉地进行挣扎。麻绳突然绷断,扑通一声,死神松手,把他又丢回阳世。

吴性清和牛英贤被惊醒,赶忙为他掐人中、窝腿、捶背抚胸。然后扶他盘腿坐起,免得走气泄神,蹬腿闭眼。邵南孙脖子抻了三抻,才引上来那口阳气。吴性清看着他紫青的面色好不难受,焦急地鼓励他:“哭,南孙呀,放开嗓子哭,哭出声来就会好受些!”

邵南孙睁开眼睛。吴、牛两个老实人又满怀同情地劝解他,什么“人死了不能复活呀”,“你还年轻呀”,“要往前看、要想得开呀”……邵南孙流了一会儿眼泪,但始终没有哭出声。对两位好心人摆摆手,“你们别说了,上吊断绳说明我命不该绝!我已尝过死的滋味,今后不会再寻短见了,你们快睡觉去吧。”

他捡起那根麻绳,用报纸裹好放在自己箱子里。

从那天起,他的心变成了一块石头:粗硬、森冷、沉重。世界上的一切对他都无所谓了,他什么也不在乎了,一个活着没有希望的人,还会感到失望吗?他知道自己生命的严冬降临了,眼睛蒙上了一层灰调子,不看任何人,也不看自己的生活。造反派们对他也不太注意了,花露婵一死,他的存在不再成为别人的障碍,更不会对当权者构成什么严重的威胁。他成了一个隐遁的人,渐渐地那股对生活感到沉重的严肃劲儿也从他身上消失了。几个月后,福北的造反派们抗不住全国的大潮流,各单位拖拖拉拉地组成新的掌权机构——革命委员会。有些走资派被“结合”,有的牛鬼蛇神被“控制使用”,连牛英贤也被调到《沙家浜》剧组去“戴罪立功”,排练现代戏需要他这个跳大秧歌出身的导演。邵南孙忽然想到自己的将来,他还不到三十岁,以后总得找点事干。干什么呢?万不能再留在京剧团,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再说露婵已经不在了,他在这里呆下去毫无意义。只有一条出路——重新当医生。再回人民医院已不可能,一是人家不一定愿意再要他,二是自己也没有脸回去。当初人家不放你出来,你非要当剧作家,谁敢耽误你这辉煌的前途!如今变成“牛鬼蛇神”,回到医院也只能打扫厕所和楼道,那还不如就在京剧团里泡蘑菇呢。还有一条出路是回老家,父亲是弓脚县有名的老中医,两个哥哥都在父亲身边当助手,惟有他不争气。他混成这个样子怕见父亲,怕见家乡父老……

他在重新寻找生命的突破口,压倒一切的需要是开创自己的事业。“天生我才必有用”,上吊都吊不死,可见命大。无论如何也要再试验一番,开拓命运的新疆域。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写检查,用一张白纸规规矩矩地写上题目:《邵南孙的检查》。再写满一页纸的套话(无非就是些阶级呀、路线呀、世界革命呀、中国形势呀等等),放在面前。然后开始回忆他从小背过的全部医书,把祖传的和邵家几代从民间搜集来的神奇单方、秘方、验方,全都细细地从脑子里过了一遍筛子。凡有关医治各种毒蛇咬伤的处方一一写出来,不同蛇伤要用不同的中草药。治疗五步蛇咬伤,效力最好的是南蛇藤根、萝根、杏香兔耳风、仙茅、萱草根、乌桕叶等等;医治眼镜蛇咬伤,多用小槐花鲜根、山白菊鲜根等;丁葵草对竹叶青蛇伤有奇效;一支箭专治蝮蛇咬伤;银环蛇伤就要用大青叶、裂叶秋海棠根、万年青等来医疗;还有什么乌龟尿、金蝎、蜈蚣……等等都有各自独特的疗效。他还把那些不好辨认的草药画出图形,标出特征。看守过来了,他就把那张“检查”盖在上面;看守走出去,他再接着写自己的医书。很快他就写出了两本这样的“检查”。以后,他被允许晚上可以回家睡觉了。还是在当医生的时候,他从卫生局的宿舍楼里分得了一间房子,左邻右舍全是大夫,有些人还是他的朋友。他的挚友李度就住在他的楼上。他每天晚上一回到家里就查医书、问朋友,他正从一个被社会所鄙视的、从字面上看也是贬斥和充满讽刺意味的政治上的“牛鬼蛇神”,逐渐变成一个真正的“蛇神”。至少理论上的准备和思想上的武装已经接近完成了。

当造反派们对那些感情上能够接受又多少有点用处的人,刮过“结合”、“控制使用”的风以后,又刮起一股更猛烈的“清理阶级队伍”的旋风。对那些“死不改悔的”、“顽抗到底的”(即对造反派有害无益或无害无益的)走资派及各种“牛鬼蛇神”实行清扫,赶出城市,统统下放劳动,或干脆遣返原籍当二等农民。花啸天自从被二踢脚崩瞎一只眼睛以后,以养伤为名一直躲在家里。这次也没有能逃脱“清理”风,被遣送回花子店了。福北城又开锅了,人心惶惶,今天我送你,明天他送我。再加上学生的上山下乡运动,去新疆,去东北,去内蒙,去海南岛,去广西、云南……火车站、汽车站、河码头,每天都有各种形式和各种规模的送别。有的敲锣打鼓,有的持枪押送,有的欢天喜地,有的垂头丧气,还有的咬牙切齿。母送子,女送父,有人偷抹眼泪,有人就敢在月台上放声痛哭!连人人羡慕的地委大院也乱了营,石恒泰留下了,佟川被扫地出门。李*万、黄烈全这些新当权者就要搬进来,已经失势的要搬出去。旧的阵营已经分化,新的营垒一盘散沙。一片爹死娘嫁人、各奔前程的景象。

像蛇一样聪明的邵南孙,感到自己的时机来了,于是向京剧团革命委员会打了报告,要求到最荒僻的铁弓岭上最荒僻的北峰公社去插队落户,终身务农,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这可是爆了个大冷门。那么多上山下乡的,凡理智健全的人,宁愿去一无所知的大西北、大西南,也不去出了名的又穷又险恶的铁弓岭。自从花露婵死后,人们都以为邵南孙精神受刺激过重,不很正常,这个举动正好验证了这种议论。本来遣送之风不一定能刮到他的头上,只要他不吭声,谁也不会再注意他这个真正的“孙子”了。即使把他遣送回原籍弓脚县,还不是跟福北市差不多,也许回到老家以后他的处境反而比在福北要好得多。谁想到他会发这种神经病!京剧团掌握实权的革委会副主任杨忠恕(他还不是党员,所以没有当上主任。但第一把交椅还空在那儿,他是实际上的主任),接到邵南孙的报告真是大喜过望,邵南孙虽然已成死老虎,对他眼前的权势和地位构不成任何威胁,但毕竟还是一块心病。何不顺水推舟,把他发配到铁弓岭最荒凉的北峰。如果再被毒蛇咬死,岂不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了。杨忠恕立刻批示:同意。限三天内离开福北!

这种事京剧团不能自作主张,还要履行审批手续,报请文化局核准,无非是走个形式。他给文化局革委会副主任黄烈全打了个电话,黄责令局组织处马上批准,并在当天办好一切遣送手续,免得邵南孙醒悟过来变卦。而且决定由刚结合到局组织处的周凤起负责押送他去北峰。第二天他们就动身了,没有人送,更不会有人哭,就像掉个树叶一样自然合理,悄悄地无人理睬。也许大家都不知道,谁也没想到他的动作会这么快。这正是邵南孙所求之不得的。人生失意无南北,他恨不得一步就逃离这个禁忌重重,人欲横流,充满阴谋和缺陷的福北城!但他愿意悄悄地消失,偷偷地不让任何人觉察,他可不想看到敌人快意的笑脸和朋友们怜悯的眼神。

他感到满意的是有个不错的伴儿,若真是由一个造反队员押送他,这两三天路程上的罪该怎么受?周凤起名日“押送”,实际就是陪同他下去。他原是文化局组织处的副处长,邵南孙从医院调到文化系统来,就是经他点的头。他至少对邵南孙的真实情况有所了解,总不会落井下石、脸儿一绷真的拿他当犯人看待吧?但是人面随高低,世间冷暖瞬息万变,两人一见面还没有说话,邵南孙的心就凉下来了。周凤起完全不认识他了。神情阴冷而傲慢,目光中透出厌恶和蔑视。更要命的是他不打官腔不说话:“喂,你就是邵南孙吗?走吧,路上要老实点!”

邵南孙还有什么话好说?“文化大革命”是一面可怕的镜子,它能照出人的真相,也可以像哈哈镜一样让人变形,失去原来的人样,也许周凤起是故意虚张声势,处于邵南孙这样的地位假的也得当真的听。好在邵南孙落到这步田地已是直树不怕站着死,像黄烈全、杨忠恕这些真造反派他尚且不惧,何怕一个刚加入造反队的周凤起!一路上周凤起严格地跟他划清界限,一张嘴就是居高临下的斥责。越是在人多的场合——汽车上、客店里、公社或大队的办公室里,他的嗓门越高,革命的派头摆得十足。邵南孙的档案袋抓在他手里,里面装着邵南孙的人事关系、户口关系、吃粮食和领布票的关系、各种履历表和政治鉴定。总之,作为一个中国人(不论好人或坏人)万不可缺少的证件都控制在周凤起的手里。邵南孙只能采取鲁迅式的战术:最高的蔑视是无言,连眼珠也不转过去。他不想也无法理解周凤起的难处,周凤起又不能跟他讲明,自己刚被结合上来就摊上了这趟苦差,造反派是信任他,还是想考验他呢?反正邵南孙就是这个德性了,何苦因他再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对他严厉点总不会有错。

大势已去,怎能不低头!

佟川要请李*万吃饭,还怕人家不赏脸,只好请石恒泰出面。李*万是地区革委会主任,石恒泰是革委会工交组的成员,他们是上下级关系,好歹还能说上两句话。当初一宣布下干校的名单,有佟川没有石恒泰,大家都猜测造反派们看中了石恒泰的领导经验。他没有什么民愤,对福北地区的情况熟悉,工作能力又强,李*万不找这样的人替他干事,怎么能掌得好整个福北的印把子?按理说,应该让石恒泰当地区革委会副主任,但李*万怕他对自己的权力构成威胁,有意不让他当官。

石恒泰虽然被降为一般干部,仍然令佟川羡慕。至少他还留在福北城,每天三顿饭,能吃得饱,晚上有个干干净净能睡觉的地方。也不必起早贪黑地在造反派们的咒骂声中卖苦力干重活!

约好李*万三点钟来,快四点了还不见人影儿。佟川心里焦急,李*万是拿架子呢,还是根本就不打算来?

石恒泰安慰他:“再等一会儿,反正离吃饭的时间还早。他现在也是个人物了,亲口答应的事不会失信的。”

“没关系,李*万不来才好呢,我们自己吃!”佟川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什么时候这样丢过人,向自己瞧不起的敌手献媚讨好?李*万算什么东西,一个“四不清分子”、“坏分子”!倒退一年,他跪着来见佟川,佟川还未必肯答理他。可现在他成了胜利者,代表***的革命路线,而佟川却成了修正主义路线在福北的主要代表人物。胜者王侯败者贼,不管佟川认头不认头,事实如此。他身在对手的屋檐下,如果死不低头,别的不说,在那劳改营似的干校里再呆上半年,老命就得搭上。他无法向***请罪,却可以向李*万表示尊敬。他一再提醒自己,见了李*万决不低三下四,不提任何要求,请他来吃饭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佟川承认李*万在福北的绝对权威,表示自己的顺从。再要甜眉俗眼,那还算人吗?这已经够憋气的了……

两个旧日的当权派等得心烦。想下棋解闷,又怕李*万一步闯进来,看见他们居然还有闲情逸致下棋,产生反感。如今做人须格外小心,一大意就会给自己惹麻烦。反正怎么也没有好,眼睛抬起来说你死硬到底,妄想翻案;眼睛埋下去说你心里有鬼,消极反抗;眼睛平视说你目光呆滞,装傻充愣。他们各有各的难处,石恒泰不愿向佟川解释自己的困窘,两个人只好坐着干等,说一些可说可不说的闲话。

五点钟的时候,门外响起汽车喇叭声,佟川和石恒泰起身迎出去。李*万身着夏装,笑容可掬地跳下汽车,跟他们握手,“让你们久等了,我刚从岭南县赶回来。”李*万的态度使佟川感到意外,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如果李*万摆出一副傲慢无理的架势,对他半答不理,他又该如何呢?还不是照样得请他进屋,请他吃饭,自己只会更狼狈!要知道在干校里随便哪一个造反派战士都可以任意侮辱他。看来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搪。李*万既然有那么多拥护者,成为福北的第一号人物,必然有过人的东西,有特殊的魅力。佟川很想仔细观察他,可是一碰上李*万的目光,他的眼睛就闪开了。

“星期天也不休息?”石恒泰以主人的身份让李*万进屋。

“没办法,是敌人不让我们休息。五点半钟还有个小会。”李*万满面春风,用抱怨的口吻掩饰他作为福北地区主宰的得意之色。佟川心里咯噔一下,他不知道李*万所说的“敌人”指的是谁?感到又紧张,又为难,无论怎样快,在半小时里是不可能吃完这顿饭的。石恒泰赶紧叫家人开饭,让李*万和佟川入席,“饭菜早就准备好了,没有什么好东西,请鹏万同志多包涵。”

李*万拦住了石恒泰,“谢谢你们二位的盛情,今天实在来不及了,有人还在办公室等我呢!”李*万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眉目间显露出有宏谋在方寸,他不容石恒泰再说客气话,转脸对佟川说:“老佟,在干校生活怎么样?”

“不错。劳动,改造,接受批判。”

“要注意身体,争取早点毕业。实在吃不消的话就来找我,我叫他们给你换个轻闲一点的工作。”李*万身上带着少有的人情味儿,像个首长一样彬彬有礼地说着关心佟川的话。

佟川不敢对干校有半句抱怨的话,也不想刚一见面就请求李*万开恩,准许他回到城里来。看来他这个造反大头目既会粗声大气地骂人,也会彬彬有礼地撒谎。自己哪一句话说不好,就可能再被他加上一条罪。佟川只能说几句客套话:

“谢谢鹏万同志的关心,我对干校还是很有感情的。”

“听说你在自己的地铺上打死一窝小耗子,老耗子向你报仇,把你的被褥咬坏,还把小耗子的尸体和耗子屎等放在你的被里。有这回事吗?”李*万边说边笑,始终掌握着谈话的主动权。

佟川点点头,承认确有此事,而且差一点顺嘴说出心里的怨气——人要是倒霉,连老鼠都敢欺侮你!李*万说出这件事,使佟川惊骇不已。这说明自己在干校的一举一动,李*万都了如指掌。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干校里受着怎样的罪,刚才那番假惺惺的关心话是什么意思呢?他那张志得意满的脸就是他的灵魂,他想让你在干校里烂掉,除非你向他叩头求情。但即使那样,他也未必肯开恩。口头上说得无比动听,行为上奉行邪恶。佟川感到李*万比他想象的更厉害,更难对付……

各存戒心。三个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李*万的秘书进来提醒他:“李主任,开会的时间快到了。”

李*万热情地跟佟川、石恒泰握手告别,带着自信的笑意,一阵旋风似的走了。他根本就不想在这里吃饭,一切都是做戏,他玩儿的这一套佟川早就玩儿过了,既不打算给人家想要得到的东西,又不绝了人家最后一线希望,让对方抱着热火罐感激他。佟川也曾是玩弄权术的大师,可是,权术权术,有权才好施术。他现在手中无权,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只能受制于人。

佟川站着发怔,石恒泰却深长地嘘了口气,他的任务完成了。钱花了,饭菜做好了,时间耗费了,李*万也给请来了,人家不在这儿吃是另一回事了。相反,李*万一走,他反而感到轻松了,身上像卸掉了一个包袱,笑着对佟川说:“来吧,他不吃咱们自己吃!”

周凤起从一进文化局就搞组织、管人事,经常接触局的权力核心,是领导者的幕后参谋。领导可以一个一个走马灯似的换,他换不了,任何一个头头上来都离不了他。他精通中国的权力法则,脑袋里装的都是各个时期的中央文件,能倒背如流。这就是他的资本,什么时候需要,依据哪一个中央文件,他立刻就能找出来。而且还掌握着文化局所有干部的档案,堪称“老机关”。前几个月造反派们要砸档案室的时候,他把有些干部档案副本上的某些材料透露给造反派们,这使个别人倒了点霉,不少干部私下里对他有意见。但此举却保护了整个档案室。如果像福北运输公司一样,造反派们一把大火把全部档案烧个精光,又该如何呢?再说,干部的档案都分正、副本,正本才是最重要的,上级考核、提拔一个干部主要是依据正本,副本只是参考,让造反派知道一点副本上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他周凤起能挡得住造反派吗?国家领导人的祖宗八代都叫造反派给抖搂个底儿掉,一个小小的福北地区文化局的老底儿,还能瞒得了形形色色的“挖老底战斗队”和“抓叛徒尖兵团”?周凤起觉得自己丢小保大,干得挺聪明。造反派因此也对他有好感,基本上没有让他靠边站。一成立革命委员会,造反好汉们就意识到,要想在中国大小当个头头,还得按共产党的章程办事,首先得入党。文化局的造反派要入党、提拔干部,都不能不通过周凤起这一关,他又有点吃香了。原来的“组织处”改为“组织组”,在这个部门工作光是党员还不行,更要靠得住,祖宗三代都要十分清楚,是真正的“红五类”!在造反派的头面人物中,细查起来能够达到这个标准的还真不多,周凤起又成了组织组的“大拿”。令他不安的是黄烈全并未明确地宣布他当组长,是对他不太放心呢,还是另有打算?在这种微妙的时刻,周凤起怎能不加倍小心!

他跟邵南孙一路上看到不少新闻:打架杀人的;笑着送葬、哭着迎亲的;把革命口号“大鸣大放”写在茅房的墙上,因而被绑在茅房的柱子上强迫接受“鸣放”气味的;把卖羊的农民连同羊一块拴在道边的电杆上展览资本主义势力抬头的;耳朵眼里塞个玉米粒就标志着他有粮食要卖,后面跟着一帮饥肠辘辘、贼眉鼠眼的农民……每遇到一件新鲜事,司机总要停车看半天。公共汽车没有准钟点,想开就开,想停就停,司机为了抓条蛇烧着吃,可以把乘客扔在山道上蹲两个小时。邵南孙反正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乐不得游游逛逛,看笑话、找乐子。周凤起可是急得老出白毛汗,第四天的晚上他们才赶到北峰公社。眼见为实,这里果然不是一般的穷乡僻壤,农民穷得连造反的劲头都没有,分不清谁是造反派,谁是普通老百姓。革命机构不健全,找不到头目人。只有一个自称是“文书”的人,在一间勉强还称得上是房子的办公室里接待了他们。毫无热情,把邵南孙的档案袋随便翻了两下就扔进一个抽屉里。邵南孙心里一阵悲哀,那个档案袋是他的第二生命,就这么随便一丢,要是被老鼠咬了,被农民卷了烟抽,他岂不成了一个不合法的“黑人”?那比当个有合法身份证的“牛鬼蛇神”更糟糕!周凤起本来还准备了一套“交接辞”,向接受单位介绍邵南孙的阶级立场、政治表现、所犯错误以及请贫下中农对他要严加监督和改造的话,一看这阵势只好全省略了。他只是请公社文书给解决吃饭和住宿的实际问题。文书很感为难,时间太晚已无法派饭,至于住处嘛……反正不能让他们在这间屋子里坐一夜,因为文书自己也要睡觉。办公室就是他的卧室,他可不想让这两个不速之客睡在自己床上,再说那张小床无论如何也睡不下三个男人。

周凤起紧凑合,不断降低条件,“同志,公社招待所里要安排不下,随便给我们找个住的地方就行。我只住一夜,明天就回地委。他嘛——”他用手一指邵南孙,“是牛鬼蛇神,只要有个挡风遮露水的地方就行。”

文书好像被触动了灵机,“村南有个放棺材的大房子,你们敢住吗?”

邵南孙怀着一种恶作剧的心理说:“放棺材的房子一定不错,因为谁家的棺材也不愿意受到风吹雨淋。”

周凤起立刻呵斥他:“你少说话,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邵同志说得对呀,那个大棚子很结实,别说是露水,就是下大雨都不漏!”文书一边说着就一边引他们往外走。邵南孙紧随其后,剩下周凤起一个人也不得不跟出来,只能在心里咒骂这个鬼地方:光穷不怕,这儿穷得愚昧落后,穷得连基本的组织手续、党的原则、阶级路线都搞不清楚了。把一个被遣送来的牛鬼蛇神当同志,把押人的和被押的混为一谈。

文书不断向他们解释,表示自己的歉意:“铁弓岭是福北地区最穷的一个县,我们公社又是铁弓岭最穷的一块山区,管的地方很大,人口没有多少,公社所在的北峰大队也只有百十户人家。不像平原上的公社,像个机关的样子,有招待所、食堂、干部宿舍等等,我们这里有许多地方还靠刀耕火种哩……”文书领着他们在一座孤零零、黑糊糊的房子前面停下来,推开用毛竹和蒲草扎成的门,里面黑咕隆咚,一股潮漉漉的霉味混合着干草和木头的气息。

文书划着了火柴,在屋角上果然停着一口白生生的大棺材。邵南孙带着手电筒,他把从路上采集的那捆草药扔在地上,从包里取出手电筒先检查那口棺材,好像是刚做成的。他挪开棺材盖,见里面还有零星的木屑、刨花,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柏木味。他把自己的提包放进棺材里,说:“我今天晚上就在这里面睡了。”

连公社的文书都一怔,“你睡在棺材里?”

“是啊,这里面不是挺好嘛!”邵南孙口气里带着一种嘲弄。

这间房子的确很大,足可以摆下十几口棺材。靠门口的地方有一张旧竹床,一张旧桌子和两把坏竹椅,文书建议周凤起睡在那张旧竹床上。周凤起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认倒霉委屈这一夜了,好在这张竹床总比那口棺材要好些。他早就知道,押送“牛鬼蛇神”必然要沾染上一身晦气,果然不假!公社文书很高兴,终于把这两个倒霉蛋安顿下来了。邵南孙问他:

“这个大棚子是干什么用的?”

“存放棺材的。”

“有时候也停放装着死人的棺材吧?”

“你怎么知道的?”公社文书被邵南孙问得头皮发瘆。

“那张竹床不就是给看尸的、守灵的人准备的吗?”

“邵同志,看来你对山区的风俗习惯还挺熟悉。”

“这屋里闹鬼吗?”

“啊,不……没听说!”文书吞吞吐吐地赶忙往外走,“你们早点休息吧。”

“别害怕,要不要我送你回去?”邵南孙客客气气地把文书又送出了屋外。他留意观察,周凤起果然不敢一个人留在这个棺材棚里,也跟了出来。

文书感到过意不去了,“邵同志,你睡在棺材里不害怕吗?要不我给你另找个地方……”

“不,唯物主义者是不迷信鬼神的。再说,我本人现在就是鬼。从前是医生,常跟死人和幽魂打交道,还怕什么呢?那棺材里防潮,挡风,蚊子、蚂蚁、蝎子、毒蛇都爬不进去,我很满意能找到个新棺材。”邵南孙是说给周凤起听的。送走文书回到棚子里,他又客气了一句,“周凤起同志,你愿不愿意睡到棺材里?”

“不不,还是你睡吧!”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

邵南孙跳进棺材,用一根木棍横放在棺材帮上,垫住棺材盖,既能流通空气,又可以遮挡从棚顶掉下来的东西。他并非硬着头皮装大胆,实在是怕不起来,站着光棍一根,躺下一根光棍,又不是没有死过!真要能碰见鬼还不错哩,可惜花露婵的鬼魂追不到这儿来了,他离她太远了……这个公社包括那个文书,给他的印象都不错。天高皇帝远,信息阻塞,贫穷无知,阶级斗争的观念就不会太强,敌我界限也不会那么清楚,这才是最适合他生存的地方。吃苦不怕,受累他也不在乎,只求能跟大家一样活得像个人,不再当孙子。他轻轻地呼吸着带甜味的空气,有一种就要获得自由的快感。“喜则气缓”,邵南孙先睡心后睡眼,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一离开福北城,睡觉就格外地实在。再加上今天确实有点累了,以提包当枕头,有点偏高,窝着脖子,他刚一睡着就毫不客气地打起呼噜来。刚开始声音很轻,后来越来越响……

这下可苦了周凤起啦!

他后悔没有带着安眠药。只要自己一睡着了,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用尽一切办法强迫自己入眠:数数、意守丹田、紧闭眼皮、想一两件美事……全不管用。他反而越来越清醒、越紧张。山里的夜格外黑,格外狰狞。黑暗是整个儿的,无边无际,浓烈得没有一点缝隙,仿佛用钢铁浇铸而成——梆硬、沉重、深不可测。更令人恐怖的是山里的夜不是死的,而是活的,像魔鬼的胸膛——不停地蠕动!它呼气时阴风呜呜,卷得松涛轰鸣,树干吱呀,竹棚摇晃。它忽而又憋住一口气,声息全无,静得让人毛骨悚然。只有自由自在的虫子发出唧唧啾啾的叫声,更添几分恐怖。

周凤起真羡慕那些无知无觉、无拘无束的虫子,眼下当个人还不如变成虫子,躲在黑暗中轻松自如。从棺材里又传出高一阵低一阵的呼噜声,周凤起愈发焦躁和恐惧。如果邵南孙也睡不着,至少还有个活人跟他做伴,共同承担这狰狞恐怖的黑暗。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清醒地面对神秘而凶恶的黑夜,“怒则气上,恐则气下,急则气结”,他又怒、又恐、又急,要想睡着觉是不可能的了。可怎样熬到天明呢?神经老是这么紧张,闹不好真会被吓死!他小时听过的和看过的关于鬼的故事,全在眼前活动起来——

突然,邵南孙的棺材发出咔咔的响声,周凤起猛地从竹床上坐起来,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不敢喘气,不敢出声,睁大眼睛盯着屋角放棺材的地方,影影绰绰还能看见一堆白糊糊的东西,正往他这儿移动,不断发出瘆人的响声:咔,咔咔,咔——白棺材周围有黑雾漫漫,阴风凄凄,他骤起一身鸡皮疙瘩,如同裹上了一层蟒皮。头皮紧得像箍上了铁板,麻木而坚硬。他忽然想起一个驱鬼的办法,用手轻轻地拨拉头心,据说这样可以发出一种让鬼魂感到害怕的火光,不论什么怨鬼也不敢靠近他。

棺材里却发出嗤笑声:“嘻嘻,别动,看我收拾你……”

周凤起惊叫一声,叽里咕噜地跑出了棺材棚!

邵南孙翻个身,又沉沉睡去。棺木风干,继续“咔咔”地响着,声音并不大,白天没人注意,在夜里听来就格外瘆人了。这却并不打搅邵南孙的美梦,他难得在梦里碰到好事;今天也许是自“文化大革命”以来第一次做好梦,一般的响动是不会惊醒他的……

第二天,等邵南孙醒来,周凤起已经走了。他心里反倒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管怎样,人家总算护送自己一程,临分手应该说句客气话或把他送到汽车站……有几个人站在棺材棚门口向里张望,不知是对他的身份感兴趣,还是看他睡在棺材里感到新奇。棚子外面人声喧哗,还夹杂着女人的啼哭声。他走出去,看见道边有一群人围着一辆小推车,车上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民,已昏迷不省人事,有个中年妇女守着小车哭泣。邵南孙那根医生的神经一下子活跃起来,急忙上前打听。原来,那车上的汉子昨天下午被毒蛇咬伤,送到县医院人家说治不了,又给推了出来。今晨想搭公共汽车去福北,司机不让上车,怕死在车上找麻烦。每当夏季来临,这样的事情很多,汽车司机见得多了,有心做好事也管不过来。这汉子眼睁睁地就得回家等死了,说的人伤心,看的人着急。邵南孙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挤过人群检查汉子的伤势,脉息如丝,牙关紧闭,半身已经红肿,确实相当危险。他对妇女说:

“大嫂,我以前在地区医院当过大夫,现在被遣送你们这儿来劳动改造……”

妇女一听他是大夫,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求您救救他,救救他吧!”

邵南孙慌忙把大嫂扶起来,他心里没有根,只能实话实说:“他的伤很重,耽误的时间又太长了,一般说蛇伤时间过长就不好办了。我实在没有把握,只能试试看。”

看热闹的人替妇女做了主:“你就别客气了,他已经是等死的人了,死马当做活马治吧!”

邵南孙指挥众人把受伤的汉子抬进棺材棚,放在竹床上,问道:“知道是被什么蛇咬伤的吗?”

“犁头蛇。”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解开一条布口袋,从里面倒出一条血糊肉烂的大蛇。邵南孙不觉也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是条五步蛇,因它头似犁状,当地农民叫它“犁头蛇”。邵南孙看看这位胆大的小姑娘,身子很单薄,却一脸大人相,眼里闪着一股仇恨。他说:“小妹妹,去找个人家要点醋来。”

他解开在路上采集的一捆草药,捡出青木香、半边莲、杏香兔耳风叶等几种药捣烂如泥,然后用醋调拌好敷在已经有些发黑的伤口上。他又挑出一些草药切碎熬上,嘱咐大嫂多长时间喂一次药,多长时间换一次药,尽量多捣烂一些,把所有红肿的地方都敷上。又问小姑娘:

“你怕蛇吗?”

小姑娘摇摇头,“我恨它!”

“它是被你砍死的?”

“是我爸和我。”

“那好,你把它的皮剥下来,把蛇肉洗干净熬成蛇羹,我有用处。”

他向这母女俩布置好该干的事情,就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面包放进自己口袋里,借了个背筐,拿着根竹竿,上山采药去了。

采药回来,整整三天三夜,邵南孙就守在病人身边,喂药、敷药,根据病势的变化不断调整药方和药量。药用光了就又上山去采。他比病人的家属还要紧张,因为他心里多一层负担,这是他来到铁弓岭的第一次亮相,能否把这个汉子治好事关重大。虽然他把丑话已经说在了前面,治不好人家不会怪他,但是对他的声誉、对他今后在铁弓岭的处境却不会没有影响。他知道自己经验不足,用药格外小心。但他毕竟是门里出身,自小受父亲熏陶,五岁开始背医书,以后又在中医学院学了四年。理论基础很扎实,知识面广阔,脑瓜儿也灵活,第二天就控制住伤势。第四天,汉子醒过来了,他叫柳顺,对邵南孙千恩万谢。这个下放的大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上他有难的时候来,不信天意也不行。还证明他这个受了半辈子穷的农民,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一个星期后他能够走路了,到公社替邵南孙办了手续,邵南孙就跟着这一家人到流香坪落了户。

有一天晚上,柳顺的姑娘提着个行李卷钻进了邵南孙的土屋。他以为是柳顺夫妇怕他夜里冷,派女儿给送被子来了,就笑着说:“我有被子,一点也不冷,你拿回去吧。”

小姑娘神色有点紧张,两只眼睛盯着邵南孙的脸,一张嘴还是那股小大人的味道:“这是我的被子。”

“那你为什么要拿到这儿来?”

小姑娘不说话。

“说话呀,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我要跟你学认药,治病!”

“哈哈哈——”邵南孙开心地笑了。小姑娘的脸立刻变得通红,现出害羞和生气的样子。邵南孙马上止住笑声,郑重其事地问:“你多大了?”

“十六岁。”

“哟,我还以为你只有十二三岁呢。叫什么名字?”

“柳眉。”

“上过学吗?”

“在北峰上到高小毕业。”

“你不怕毒蛇吗?”

柳眉咬了咬嘴唇,“不怕。”

“好样的。你可以白天来跟我学怎样治蛇伤,为什么要住在这儿?你看我就这一间屋……”

“我可以替你做饭、照顾病人。”柳眉人小主意大,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固执,且又全不理会邵南孙那说不出嘴的为难之处。

他相信这又是柳顺夫妇想出来的一种感谢他的方式。山里人心眼实在,自从他侥幸治好了柳顺的蛇伤,柳顺夫妇千方百计想报答他的救命之恩,给他钱(虽然数量不多,已倾其所有),他不要,想留他住在家里,他不干。他需要自己的事业和自由。如今他们又想出这样的主意,让自己的女儿来伺候他……

他跳下床,拎起柳眉的铺盖卷儿,“回去吧,我去跟你爸讲。”

柳眉一把夺过自己的铺盖卷儿,又放到邵南孙的木床上,“要去你自己去!远处来看病的人可以睡在这张床上,我为什么就不能睡?再说你只有晚上才有空教我……”

柳眉说着说着哭了起来。邵南孙慌了,赶紧哄她:“小妹妹,别哭,别哭!”

“谁是小妹妹?”柳眉最生气他这哄小孩的口吻。

邵南孙哭笑不得,还得连求带哄:“好吧,柳眉同志,不管怎样,咱们还得去跟你父母讲一声呀!”

“你别搬我的行李。”柳眉觉得只有行李放在他的床上才牢靠,他想收她也得收,不想收她也得收。

他在前面走,柳眉在后面默默地跟着。

柳顺一见他把女儿领回来了,那张宽厚诚实的脸上现出难堪的神色,勉强笑着说:“我说怎么样,被退回来了吧!我早知道小眉不是那块材料!”

邵南孙一怔,“老柳大哥,你真想叫柳眉学蛇医呀?”

“不是我叫她学,是她自己哭着喊着要去跟你当学徒。我怕给你添麻烦,老拦着。今天让她吵烦了,她妈就开了活口,同意她去碰碰运气。”

邵南孙感到事情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他严肃地说:“老柳,当蛇医要会抓蛇,这是个危险的活儿,女孩子不合适。”

柳眉抢着说:“我不怕,我从小就不怕蛇!”

邵南孙为难地看看她,仍然对柳顺说:“既然如此,白天家里没事的时候叫她先来跟我学认药,把行李就拿回来吧。”

柳顺说:“不,要学就像个学的样子,我们把柳眉就送给你了。反正她下边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妹。”

柳顺的妻子也插嘴说:“叫小眉住在那儿,一早一晚还可以伺候你。”

“不……”邵南孙就那一间小土屋,他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那不方便!”

柳顺当机立断,“小眉,认邵同志当干爹,跪下磕个头!”

邵南孙一把没拉住,柳眉真的给他磕了个头,“干……爹。”最后一个字含含糊糊,不知叫的是“爹”呀,还是“哥”?

邵南孙急得脸红脖子粗,“老柳,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是‘牛鬼蛇神’!”

“四里八乡都知道你是个好蛇神!”

“咳,你说到哪儿去了……”邵南孙手足无措,他还不到三十岁,尚未尝过结婚的滋味,怎么能当干爹呢?想推辞也是不可能的了,只好说:“柳眉,我的身份不好,认我做干爹会影响你的前途,就喊我老师吧,我收你做学生。”

从那天晚上起,他跟柳眉就在同一个锅里吃饭,同在一间屋里睡觉。名为师生,实则更像兄妹,然而比兄妹更亲密。因为他们毕竟不是真兄妹,相互有一种异样的依恋,却又十分纯洁。即使邵南孙有时候冒出强烈的男性冲动,他也没敢破坏两人圣洁的关系。柳眉是给他磕过头,喊过爹的。倒是身体逐渐发育成熟,且又过分懂事的柳眉,有时情不自禁地跟他撒娇,想获得他的爱抚。幸好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从未失去理智。直到一年多以后,找邵南孙看蛇伤的人越来越多,公社又给他盖了两间房,他和柳眉才分开住。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柳眉似乎突然长成大姑娘了,当之无愧地成了邵南孙最得意的助手。除去银环蛇、五步蛇、眼镜王蛇和眼镜蛇的咬伤还需邵南孙亲自动手外,其他毒蛇咬伤她全能自己处理。邵南孙知道自己的根子不够红不够硬,不便多出头露面,就把所有的功劳都加到自己徒弟身上。凡有出头露脸的事情都让柳眉去。几年来她成了县、地区和全省的劳动模范,一九七七年又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只有一件事不顺心,眼看已经二十多岁了,还没有找对象,而且不想找。她的心事邵南孙完全知道,却无能为力。以前他还有个借口:自己是黑帮分子,不能牵连她。现在连这个借口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