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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子龙文集.1,蛇神 现在的故事之八

方月萱黛眉紧锁,神思恍惚,手里握着热乎乎的景德镇双龙瓷杯,一股水气带着茶香从杯里冒出,盘旋上升,在屋顶飘散开来。从地委大院传来一阵阵恼人的鞭炮声,这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扫地出门的老家伙们在往回搬家。为了驱赶“文革”的晦气,更是想扫除造反派的邪气,每一户都不惜破费买了大量鞭炮在大街上放,楼道里放,屋里放,连厨房、厕所、阳台上也要放上一挂。实际上这是臭美。他们落实政策归来,把在“文革”中抢占他们房子的人统统赶走,扬眉吐气送瘟神,怎能不痛痛快快地放鞭放炮?“文化大革命”曾批判过“还乡团”,那不过是耸人听闻,方月萱现在才真正体味到什么是“还乡团”,什么是“反攻倒算”!她和杨忠恕结婚以后就住在老地委大院,在一幢小楼的三层上占了四大间房。如今他们被赶到这个又脏又乱的小胡同里,只给了一间南房,破旧不堪,又阴又潮。如果他们心里没有病,倒可以赖在地委大院不出来,或至少也要提个条件,要求分给两间像样的房子,但杨忠恕身上有儿,没被抓进监狱就认为是便宜,能给个地方安身就很知足了。他们一接到让腾房的通知,没敢让人家费唾沫就乖乖地搬出来了。

方月萱望着茶杯怔神儿,“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文化大革命’中吃丁介眉的挂落儿,现在又吃杨忠恕的挂落儿。我在‘文革’中蹲过牛棚,现在应该给我落实政策。大家似乎都不记得这件事儿了,只记得我是造反派头头的老婆!”

右眼皮突然噔噔噔狠跳了几下,方月萱心里一紧,举起茶杯猛然朝地上摔去。啪——景德镇双龙瓷杯被水泥地碰得粉碎,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正在外面小厨房里做午饭的杨忠恕,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怎么啦?”

方月萱一脸怨恨,“刚才我的右眼皮跳。”

杨忠恕也火气攻心,“那你摔茶杯干什么?”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摔个杯子破财免灾!”

“嘿!”杨忠恕真想给她一个大嘴巴,他在外面受气,回到家也不得安生,“你为了免灾不会摔个玻璃杯吗,这一个景德镇茶杯就是一块多钱!”

“这茶杯是用我的钱买的,你管得着吗?你造了半天反,还不是挣那一口醋钱,还不够老娘的零头。”杨忠恕闷腔了。他把老婆的火气勾引出来可就由不得他了。方月萱得理不让人地继续数落:“哼,扔这一块多钱你心疼了,涨工资的时候别人都有份儿,就是把你甩下了,那得买多少景德镇茶杯?”杨忠恕哪儿痛,方月萱就专往哪儿踢,一句比一句更厉害,把杨忠恕的嘴堵得死死的。

他咽口唾沫先把心里的愤怒压住,弯腰拿起簸箕和扫帚,清扫着碎瓷片,想借此转移自己一触即发的肝火。他握着扫帚把的手微微颤抖,激烈搏斗的血液仿佛要从手指上溅射出来。眼下厄运正追赶着他:被开除出党,身上的大小职务也给撸了个净光,只是因为查不出他直接杀人的证据,监狱才没有找他。他的周围布满了陷阱,人们见了他,或厌恶地掉头躲开,或愤恨地拿鼻子哼一声,或露出幸灾乐祸的假笑,或虚伪地表示一下同情,这一切都使他颤栗。无论白天黑夜他都摆脱不了内心的恐惧。在这种时候,谁还会想到要给他涨工资呢?方月萱倒恢复了原工资,比他的将近高一倍。他不是怕她,但必须忍让。自己已经四面楚歌,家里可不能再闹事儿。方月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不知道,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招惹了她就会从窝里造反。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平静,能苟且偷安就是幸运,何况他们还有个小孩儿。遇上了风暴,任何一个港口都是好的。

杨忠恕把地打扫干净,摆上饭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小心翼翼地问方月萱:“还喝点酒吗?”

“喝,不就还剩下这点乐趣吗!”

“晚上还要演出,喝点葡萄酒吧?”

“不,喝白酒。演出有什么关系?我们无论多卖命也落不了好,不如借酒浇愁。”方月萱不等丈夫坐下就先干了一杯。

杨忠恕真想骂她一句“嘴馋心浪”!看看方月萱那狂荡骄横的样子,把到了嘴边的怄气的话又咽下去了。自己眼下正走倒霉运,破鼓滥人捶,要想活着挨过这一关,就不能不喝下自己酿制的毒酒,管它味道是苦、是辣、是酸、是甜……他叹口气,再为老婆斟上一杯,劝解地说:“月萱,犯不上发愁,还有比我们更倒霉的,人活一辈子不能老走运。”

“我跟着你什么时候走过好运?”方月萱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她最瞧不上男人这副低三下四的孙子样,杨忠恕越是委曲求全,她心里越烦。当初他是那样飞扬跋扈,在台上也是一个风流小生,如今却萎靡得不像样子,刚到四十岁头发就白了。成天像耗子一样躲在家里,哄孩子做饭,王八情长,英雄气短,不敢出门,怕见熟人,这算什么男子汉!许多事情都得靠她去办,走门子,托人情,为了他的事成天抛头露面,听够了闲话,看够了人家的白眼儿。再加上丈夫又是这般不争气,简直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叫方月萱心里怎能不窝火?她愤愤地说:“人家浩亮、刘庆棠现在倒点霉还值得,当初出尽风头,露了大脸,该吃的吃了,该见的见了。你呢?充其量不过是个地区京剧团的革委会副主任,以前还是个二流演员,现在倒成了个人人讨厌的龙套……”

方月萱的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杨忠恕扑上来,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不让她叫喊,免得惊动四邻,徒惹别人耻笑。他眼睛通红,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我在外面受气,回到家还得受你的气!我早就不想活了,我看你也活腻了,咱俩一块走,省得你再去攀高枝,让我临死还戴顶绿帽子……”

方月萱不反抗,不挣扎,不哭不叫,眼睛一闭,身子一动不动,任其掐捏捶打。他们俩在台上是好角儿,在台下更是好角儿,有时在台下做戏比在戏台上演得还真。生活里有的是戏,人们常根据自己利益上的需要,在不同时间、不同场合演出各种各样的戏。有的人能够演好自己的角色,有的人则演不好自己的角色。他们两人若是打给群众看,两口子就大吵大闹,揪头发,撕脸皮,闹得四邻不安,全团轰动。若是打给领导看,就到办公室里去打,闹死闹活还闹离婚,领导一劝架,再拐弯抹角提出自己的要求:要补助、争戏码、想出头或其他各式各样的打算。有时真哭,有时假哭,假的做真,真的弄假,活生生把夫妻生活变成了一出出好戏。今天这两口子是真打。方月萱也不愿意让外人看笑话,便摆下肉头阵,不论杨忠恕怎么打都不吭一声。

凭方月萱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老老实实地挨这种死打呢?杨忠恕心慌了,他松开手,拿一只手掌贴到老婆嘴上试试她还有气没有,另一只手摇着她的肩膀:“月萱,月萱……”

方月萱睁开眼睛,目光冷酷,倾泻着无尽的蔑视。惟独没有丝毫的畏惧与胆怯,视杨忠恕如死物,嘴角浮现出扭曲的怪笑,“打呀,怎么不打了?你不是发狠要把我掐死吗?”

杨忠恕嗫嚅,扬脖儿灌了一杯烈酒。

方月萱坐直身子,虽然挨了打,在气势上仍然压着杨忠恕一头,“我看你也就这点能耐,只会在家里打老婆!”

她站起身,拿上自己的小提包,转身往外走。

杨忠恕拦住了她,“月萱,你干什么去?”

“你管不着!”

“吃完饭再走吧。”

“光吃气就饱了。”

“都怪我,我是个大浑蛋,受了一肚子窝囊气不该往你头上撒!”

“别来这一套,刚把人打哭了,又想把人哄笑?我再留在家里怕你对我下毒手。”

“不会的,我再动你一指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量你小子也没有那份胆子!”方月萱仍然一副恩断义绝的样子,没有丝毫游移和眷恋,“滚开,让我过去。”

杨忠恕害怕了,他不敢再动硬的,扑通一声给方月萱跪下了,在台上演戏经常下跪,何况这是在自己家里,又没外人看见。他抱住老婆的双腿,呜呜哭起来,边哭边诉:“……我知道是我牵连了你,看在夫妻的情分上,看在我们才刚刚五岁的孩子身上,你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我……”

“行啦,别又演戏了。孩子呢?”

“奶奶接走啦。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这很像一句戏词儿。

“瞧你这份德性,刚才还像条光棍儿,转眼又变成个窝囊废。好吧,我答应你,咱们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白头到老,还不行吗?”

杨忠恕站起来,扶方月萱坐下,接过她的小提包挂回墙上,重新为她斟上酒,端上菜,雨过天晴,夫妻对饮起来。

三杯酒下肚,杨忠恕又端起了丈夫派头,“你不看现在,也得念当初。当初我们结婚的时候,你还是牛鬼蛇神,我正春风得意,我不嫌你,你不恨我,我们也算是患难夫妻。现在又倒了个儿……”

方月萱说:“当初你是乘人之危,不然我怎么会嫁给你?”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嫁给我也许就跟花露婵的下场一样。”

“那又怎么样?花露婵现在成了英雄,守身如玉,死得其所。我们活着却成天被人戳脊梁骨。”

“不管怎么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你未必能活得好,邵南孙回来当上文化局副局长,他要追查花露婵的死因……”

杨忠恕的脸色突然变了,“月萱,花露婵死的那天晚上,咱们俩不是正在一块儿吗?她的死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你心里很清楚。”

“我清楚又有什么用?事实是一回事,人家信不信是另一回事。当初你们整人家的时候都有事实根据吗?这叫做一报还一报。你早做准备,他肯定会找你。”方月萱的话令杨忠恕不寒而栗。听她的语气似乎是与她毫无关系,她站在一个客观的公正的立场上,冷静地跟自己的丈夫划清了界限。

老天在上,他承认当初造反的时候有私心。但是,当时支配他行动的最主要的动力,是一种可悲的盲目而又虔诚的信仰。信仰突然破灭,倒霉的还是他自己。他付出了血汗,付出了年华和全部才智,甚至把性命、把一生的荣华富贵全都押上了,到头来得到的却是历史的嘲讽,生活的愚弄。他认输,但不认错。他没有错,是大人物错了,是阶级、路线错了,是历史错了,为什么要让他承担罪名?

“文化大革命”把中国人感情的花瓶和理智的天堂一块捣碎了,大家都成了偏见的奴隶。当初他整邵南孙是出于派性,现在邵南孙要整他也是出于派性。一代、两代,也许还有第三代人,都要带着派性和各种各样的偏见进棺材!

苍天——这个老浑蛋,真是太公正了,它让世间所有的人受侮辱的机会均等,飞得高跌得重。他以前做过狗事,现在就得像狗一样活着。如果别人还不放过他,他就要咬人,就要拼命!

杨忠恕想起了另外一个传言:“听说邵南孙搞了好几个情人,他早把花露婵给忘了。”

“他忘了花露婵也不会忘了你我,我刚跟他谈完话。”

杨忠恕一惊,“他找过你了?”

方月萱点了点头,“他跟十年前可不一样了,从骨子里往外冒寒气,嘴角挂着笑,牙齿上有毒刺儿,真正是一尊凶神!”

杨忠恕脊背发冷,仿佛听到了毒蛇那咝咝的叫声。

邵南孙在周凤起和吴性清的陪同下走出上海牌轿车。

红楼剧场的门口围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要往里挤,大概都是些没有拿到票的文艺爱好者和业余作者,盛气凌人的服务员则坚持凭票入场。这时有人发现了邵南孙,大家都转过脸来,小声议论着,指指戳戳。

邵南孙心里有些紧张,脸上微微泛红,瞥了一眼门口的海报——

铁弓岭蛇伤研究所所长、福北地区文化局副局长、著名作家邵南孙,介绍创作经验并传达全国文艺工作者代表大会的精神。

“怎么,我也算著名的作家啦?”他嘴角一咧,加快步子从剧场的侧门进了后台。

对文艺界的事情格外热心的地委书记佟川、地委宣传部长以及武班侯、方月萱、牛英贤等文艺界的知名人士,已经在台上坐好。邵南孙先跟佟川握手,颇感意外,“您怎么也来了?”

“听你的报告嘛!”佟川乐呵呵的,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跟邵南孙的关系。

“您往这儿一坐,我还敢作什么报告呢?”邵南孙穿一身挺括的西装,英俊潇洒中又透出几分野性的气魄。他吸引了全剧场人的目光。

方月萱冲他做出迷人的微笑。

武班侯亲热地拉他坐在自己的身边,小声跟他嘀咕个没完:“老弟,你现在成了大名人。你看,红楼剧场什么时候有这样热闹过,我们演戏没人看,英雄模范作报告只有半场人,一听说你讲课大家挤破了门槛子。”

“这跟我没有关系,他们是冲着文学来的,当代的年轻人对文学艺术怀有强烈的兴趣。”别看他嘴上这样说,身上那股强者的自尊心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此时此地各种感受交织在一起,狎玩命运、报复社会所获得的胜利感,灵与肉、情与思的感应,从前那些零零星星的幻想的镜片如今聚合成铁的事实,他感到莫名的痛快。

他真想大声宣布一个带有戏剧性的事实:“想不到我邵南孙也有这一天!”

他的心恍若一团紫雾,喷涌升腾;整个身子像一缕轻云,飘飘摇摇。他笑着,回答着各种各样的问话,其实他什么也没听见,至于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南孙,散了会我请你到九河楼吃海鲜。”

“今天中午是周局长做东,也有你的席位。”

“晚上哪?”

“晚上是老吴请客。”

“他妈的,请你吃饭还要排队!”

“明天晚上我请你……”

吴性清宣布开会,剧场里一时安静不下来,连后面的楼道里都站满了人,门外还有一堆人进不来。一个文艺方面的报告会,在福北这样一个偏远的中等城市怎么会招引来如此踊跃的听众?吴老夫子惊讶莫名,无法理解。他没想到邵南孙的名气会这样大,在群众中会有这般离奇的魅力。越是地处偏远的中小城市,对名人就越感到新鲜,其崇拜的程度也越加热烈。何况邵南孙又是这样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新闻人物,把他的作品的影响、“蛇神”的经历除外,单是最近传出来的有关他的桃色新闻,也有助于扩大他的知名度。

不要说吴性清,就是邵南孙本人也未必认识其中奥秘。时代像旋风一样吹乱了人们的精神价值和道德观念,迅速地改变着人们的意识。社会对一个善搞女人的男人从前都是唾弃的,能够影响他的升官、提级,使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而现在就不那么唾弃了,即使嘴上唾弃,心里也不唾弃,每个人甚至怀有一种连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复杂感情:妒忌、佩服、鼓励。如果是女人,谈起这种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心里也总是不平静,怀着好奇、随便和幽冥神秘的感情。能搞女人的人至少不是傻瓜,有灵气,有旺盛的精力,还要有过人的勇气和胆量。古代的风流才子是如此,当今世界上的风流人物也是如此。邵南孙正是赶上好时候,沾了女人的光。大家都想看看他长得什么样儿,听听他说话是什么腔调儿,为什么他有那么大本事……

“喂,请大家安静!”吴性清吹吹话筒,“现在开会。从剧场的气氛可以感觉出来,大家对今天的报告怀着浓厚的兴趣。今天到会的除地委佟书记和有关负责同志以外,还有从几十里、几百里以外的山区农村赶来的各县的文化宣传干部、剧团负责人、演员和创作人员。我们很少举办这样的大型报告会,邵南孙同志刚被调上来担任地区文化局副局长,分工抓创作。前不久他在全国优秀剧本评选中获得一等奖。他的作品大家都非常熟悉了,有剧本也有小说。他有雄厚的生活积累,也有丰富的创作实践经验。他在领奖期间作为特邀代表参加了全国文代会和剧本创作座谈会,装了一肚子新的精神和文艺信息,下面就请他作报告。”

嗡嗡响的剧场突然安静下来。

邵南孙迈着急促的步子走到台中间的扩音器前,坐下后先把话筒向外推了推,用这个动作镇定情绪。然后才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全场,显出成功者的自信和魅力。他为今天的报告做了精心准备,可以说胸有成竹,决心让福北人见识见识什么是当前中国文坛上的第一流水平。当他目光扫视着拥挤的剧场时,忽然灵机一动,决定不用原来想好的开头,临时抓个彩——

“文坛不应该用一道大门挡住那些热情的文艺爱好者,焉知他们当中将来不会产生伟大的作家和演员?我请求把门的同志敞开大门,让外面的同志都进来,乐池里有位子,后台的台上也可以坐。”

剧场里响起掌声。人流像潮水一样从后门涌到前面来。一片笑声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邵南孙这个出其不意而又颇得人心的开场白获得了一致的赞扬。气氛活跃了,他的精神完全放松了。

“我很紧张,也很胆怯,因为我看到剧场门口有一张大广告,感叹文艺界也进入了广告时代。诸如‘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丰田车’,‘西铁城领导钟表新潮流’,‘药物牙膏国内首创’,等等。”

又是一阵笑声和掌声。

“我是个蛇医,一点不假,却不能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承认自己是个作家,更不可能跻身‘文艺新潮流’。今天只想实实在在地讲一点个人的感受、感知、感应、感慨、感想……”

他的声音浑厚洪亮,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夹带着不少福北腔,使他的语言更具有特殊的机智和幽默感,征服了听众。坐在第三排的华梅和坐在头一排正中间的佟佩茹,正如醉如痴地向他做出各种会心的微笑。她们红潮上脸,感到幸福和自豪。这更刺激了邵南孙的情绪,愈发神采飞扬,才思横溢……

“这家伙,就像一个从铁弓岭的神话世界里跳出来的魔鬼,突然轰动了福北城,迷住了涉世不深的男男女女……”周凤起紧抿着温和的厚嘴唇,眼睛死盯着邵南孙的后脑勺,隐隐觉得自己失算了,不该给邵南孙提供这样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忌恨、懊恼在撕扯着他的心,邵南孙激情饱满的声调在击打着他的耳鼓。

谁能预见社会的反复、人事的曲折变化呢?周凤起不是不想阻挡邵南孙重回福北城,当他发现挡不住的时候,就变成了邵南孙的热情支持者。他在福北可算是个无所不知的人,他在党政机关干了几十年,培养出一个数学家的头脑,讲理性,善分析,能够在混乱中保持特有的机智。他始终是个冷静派,知道在不能抗拒的时候硬顶是要吃亏的。他崇尚权力,善于在背地里充分发挥手中权力的作用,也知道权力经常会发生变化。当政治形势发生变化时,最危险的就是在不该使用权力的地方使用了权力,那只会整治自己。眼下像邵南孙这样的人正占天时,得罪这种人自己是要吃亏的。他是一个具备特殊才智的政工干部,把强烈的进取心和竞争性全掩藏在服从的外衣下面,小心翼翼地跟上局势的变化,不太靠前,也不落在后面。只要能保住自己的位子,必要时可以妥协,通过和解与调停达到化敌为友、巩固自己势力的目的。

文化局的权力掌握在党委会,他这个局长兼党委书记才是权力的核心。邵南孙还不是党员,当上副局长而不能进入党委会,也没有多少实权,这种人要的是名誉,是头衔。这些东西是他所不齿的,他要抓住实的,不要虚的,他深知务虚名而得实祸的道理。他经过一番权衡得失,用精细的头脑分析了错综复杂的难题,决定死死地卡住邵南孙的党票,不能让这个狂妄的家伙接近权力中心。其余那些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的东西,投其所好,要多少给多少。一个人为了成功,有时必须来一番自吹自擂,人们记住的往往就是那些喜欢自我吹嘘的人,好像谁得势谁就是英雄。他并不羡慕这样的人,自满必损,物极必反,这类事情他见过的多了。丁介眉、黄烈全,现在又出来个邵南孙。他愿意提供条件让邵南孙吹个够,中午还要请这小子吃饭,他也免不了会敬酒祝贺,夸奖几句邵南孙讲得如何之好……

但是,他低估了邵南孙的口才,想不到这家伙竟如此聪明——

“……有人说是灾难成全了我,也许不无道理。‘社会教科书上写得最多的是不幸,而不幸是一所最好的大学’——这是一位天才的话。十年浩劫,教给我们再也不能用直线式的眼光去理解人世间最曲折的事物了。有时对生活了解得越多,反而理解得越少了,别人对生活这本书只能读一次,甚至可以草草地翻过去。作家则必须仔细地反复攻读,认真咀嚼生活的滋味,我们都和生活订了个不太妙的合同!”

周凤起的大脑秘室里装满了各种秘密想法,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坐在台上的这些人的表情。

武班侯、方月萱是一对草包,像听相声一样只会咧着嘴傻笑。

吴性清是作学问的,居然还在小本上做记录,真不怕丢失自己的身份。他是个正统派,未必会全都赞成邵南孙那些尖锐的、出格的思想。

最摸不准的就是身边这位福北地区独一无二最有分量的人物佟川,他好像听得很专心,把邵南孙的话全部收入自己深不可测的思维中去。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进去,皱纹纵横、历经风霜的阔脸,充满兴奋和疑虑,表情极端复杂。周凤起深知佟川性格中的弱点,喜欢感情用事。他看中了邵南孙哪一点呢?为什么给予特殊的恩宠,爱护备至?他爱附庸风雅,喜欢结交漂亮演员,作为一个领导人有这种便利条件,也无可非议。都是人嘛,谁不爱美?但是,身为地委书记,对邵南孙这种轻狂作家,嘴尖皮厚,专爱惹是生非的人,理应深恶痛绝,避之犹恐不及才对,莫非真想招他做女婿?

佟川轻轻地碰碰周凤起的胳膊,小声说:“怎么样?”

“不错。”

“看不出这家伙确实有水平,从过去讲到现在,从国际讲到国内,有理论又有实际体会。这样的人才用好了是我们福北的光荣,也会给你文化局长脸上添彩;压着他不用,就成了我们的耻辱。”

周凤起点头,心里似有所动。

“南孙的入党问题你们也要及早考虑。”

“啊?”周凤起心里叫苦,这跟“文化大革命”中的突击提干、突击入党有什么两样?

“这样的人物还不是党员,你这个党委书记脸上光彩吗?中央号召多吸收知识分子和有贡献的科技人员入党,邵南孙哪一条都占上了。”

“是啊,我们马上考虑。可他不想把人事关系转上来,每年只想在上边呆半年,回铁弓岭干半年。”

“这很好嘛,等于深入生活,要尊重南孙个人的意见。他如果没有时间写东西,出不来成果我们也负不起责任。”

“当作家,还要当官,名也要,利也要,权也要,色也要,天下的美事都想占着,还给别人剩点什么呢?”周凤起心里忿忿然,却不敢说出来。

地震般的癫狂过去了,他的身子一股劲往下坠,恍恍惚惚从涅似的仙界坠到这松软的钢丝床上,情欲的激潮已经平息,周身酸软,有一种畅美的虚脱感。他心中洋溢着对华梅的感激和欢恋,是她让他享受了这般灼热,这般痴醉,这般精美的肉欲。他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欢爱会达到如此完美的境界。他身上积压甚久的欲火,长期对爱的饥渴,几天来被华梅一股脑儿地引爆了,如同火山喷发。华梅那倾心无私的给予,狂乱与陶醉的激情,更让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华梅好像睡着了,脸埋在他的怀里,两条胳膊钩着他的脖子,宛若一团温润柔软的云彩包围着他。她肉体的魅力是无法抗拒的,洁白丰腴,滑腻暖香,曲线优美得无与伦比。他轻轻拿开华梅的手臂,翻身下床。华梅睁开眼睛,神态慵倦,越发娇媚可爱,“你干什么去?”

“我还有事儿,该回自己的房间了。”

“我不让你走,”华梅抛媚撒娇,“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这最后一夜你忍心不陪着我。”

“我们来日方长,怎说是最后一夜?”邵南孙哄她,想穿衣服,华梅跳下床一把夺过他的衣服,甩到床上,用手抚摸着邵南孙的身体。

他的身体比他的脸要白,匀称,强壮,肩宽胸厚,骨盆狭窄,大腿腱肉饱满,一副标准的美男子体形。铁弓岭醇美的空气,精良的食物和滋补品,每天都有一定程度的体力劳动,使他身上的肌肉闪闪发光,弹性很大。华梅情不能禁,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吻他,吻得他透不过气来。她结婚三年,这三年好像白活,从邵南孙身上才得到真正的满足。几天来她如同在幸福的云彩眼儿里飘行,一刻也不愿离开邵南孙。她有说不完的情话,此时又忘情地唠叨开了:“我爱你,我要疯了!你这个魔鬼,根本不知道我多么需要你,我离不开你,你对我太宝贵了。我愿意就这样死去,我愿意时间就这样停止,我愿意世界就这样静止不动,我太爱你了……我回去就离婚,一辈子也不离开你。你不会抛弃我吧,不要抛弃我,求求你,你想甩也甩不掉我……”

她突然呜呜地哭起来了,身子瘫软地倒在邵南孙的怀里。

邵南孙没有被感动反而更清醒了,眼前这个女人已经陷进了爱情的深渊,有可能会办出蠢事。他们是不可能结婚的,他只有在这种不承担任何责任和义务、也没有任何精神负担的情况下,才能淋漓尽致地享受情欲的全部欢乐。如果是正儿八经的一对夫妻能够这样胡来吗?也决不会尝到这样的乐趣。所有爱情都是一种软弱的感情,而他即使在做爱的时候也不会失去理智,不会忘记分析利弊,权衡得失。他抱起华梅柔软光滑的躯体,吻干她脸上的泪珠,用雄辩的滔滔不绝的道理哄逗她,开导她,劝慰她。

他虽然还在笑,在亲吻,在爱抚,但华梅已经感觉出来这全套的亲热动作只是在机械地应付她、哄骗她,没有丝毫的热情。她绝顶聪明,知道自己一旦成了邵南孙的负担,给他造成了麻烦,也就永远失去他了。保持眼下这种聪明而又自由的爱情关系,是再好不过的了。她推开邵南孙,钻进被窝,用含着无限幽怨的目光望着邵南孙说:

“你真是个魔鬼!爱起来能把人缠死,发泄完了就一把推开。人家说,就是神在爱情中也难保持聪明,只有你这个魔鬼才能做到又爱又有理智!”

邵南孙一边穿衣,一边辩解:“你说的那种爱是女人式的,是脆弱的、愚蠢的,不可能长久,那只能叫爱的奴隶。男人的爱就应该理智,要负责任,主宰感情,有男性的坚定和强悍。这样的爱才能持久。”

华梅媚光一闪,“反正你总是有理,滚吧,干你的大事去吧,魔鬼!”

“你不生气了?能够理解?”

“回来,亲我一下。”两人又交流了一番感情的脉冲,“魔鬼,不管怎么说我还是非常非常爱你。”

邵南孙走出华梅的房间,夜深楼静,他只消迈两步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沏了一杯热茶,长出了一口气,浑身舒畅。从现在起到天亮之前,他是属于自己的,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自己竟会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去应付女人的纠缠。陷入复杂的感情纠葛是十分麻烦的,“玩火者自焚”——不无道理。没有女人想女人,有了女人也是一种负担,倘若再被缠得无法开脱,简直就成了灾难……

他精神亢奋,尚无一点睡意,呷了一口热茶,舒舒服服地往沙发床上一躺,回想着这些天来的艳遇。女大学生、女演员、女业余作者……各式各样的崇拜者都有,她们包围他,要求跟他交谈,讨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甚至有两个姑娘把他拉进一间小屋子单刀直入地问他有几个情人。还有人给他写信、送照片,拿稿子来请他提意见。现代姑娘(谁知道呢?里面也许有不少已经结过婚了)真厉害,有的含蓄,有的深沉,有的活泼,有的疯狂——赤裸裸不加任何掩饰地展开自己的攻势。她们各有特点,大都有让人动心之处。他发现自己的秉性中,原来还包含着大量好色因子,眼见这些因子正在集聚。不可过分抑制,也不能让这些好色因子自由自在地外化、爆炸。他的理智告诉他,玩玩是可以的,他既然含辛茹苦地盼来了这扬眉吐气的一天,干吗不痛痛快快地享受?但不可陷得过深。

他知道外界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桃色新闻,有些故事编得有鼻子有眼,更多的是捕风捉影,造谣中伤。熟人们见了面也常以此话题打趣他。他心里很生气,但全都一笑置之,不辟谣、不辩解,使人们更摸不着大门,不辨真假。被女人追逐,这说明有本事,也不是什么丑事,何况他年近四十才刚刚沾上女人的边儿。但深夜扪心自问,他感到对不起纯洁的柳眉,倘若她知道自己道貌岸然的老师竟是这样一个采花折柳的家伙,该是多么伤心!他甚至想不明白,自己曾认为此生跟女人再也无缘了,与柳眉朝夕相处十多年就从来未动过邪念,怎么成名之后突然诱发了心里的恶源……他在前半生吃了那么多苦,现在为什么不可以尽情闹一闹?大丈夫敢爱就敢负责,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也觉得对不起佟佩茹。他几乎把她忘了,回到福北这么多天,从未想到过要去看看她。他忽然记起白天接到一封信,好像是佟佩茹写来的,当时来不及看就扔进了抽屉。他翻出那封信,厚厚实实的一沓——

南孙:

亲爱的,你好狠心,我想咬死你,吃了你,我恨你!尽管我的心里到现在还恨不起来……

那天夜里我把灵魂和肉体毫无保留地全都给了你……

邵南孙心里一惊,这封信若是被别人看到那还了得!他拿起笔,把有可能在不测的情况下成为别人手中把柄的一些话涂掉。心里埋怨佟佩茹是个蠢女人,写情书哪能这样直来直去,万一春光外泄,岂不被人抓住了通奸的证据!

你却不辞而别,我想你想得好苦,到处找不到你。这次你回到福北,升官扬名,全城都轰动了,惟独我不知道,你连个电话都不愿意给我打,你真的把我全忘了吗?你可真冷酷!我怎么会像疯了一样爱上一个如此自私而又冷酷的人?真是昏了头,自作自受,我把你想象得太好了,才对你如此眷恋。

我发着高烧,厚着脸皮要了张票去听你的报告,反正我已经是你的人了,顾不得怄气要强,只好把自尊心放在口袋里。人们不知道我正在发烧,反而说我气色红润,更年轻漂亮了,有谁知道我心里的万般滋味?你讲了些什么我没有听见,但我愿意听你讲话,渴望听到你的声音,如醉如痴地盯着你。每当你把目光转向我的时候,那强烈的流波把我的心都烤酥了,神魂飘忽,对你刻骨铭心的爱融化了所有的怨恨。你是那么聪明,那么敏锐,我为你骄傲!散了会,我多想跟你说几句话啊,可你老是被一大群人包围着,还有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让你签名,跟你套近乎。我羡慕她们能那么随便地跟你谈笑,离你那么近。她们自己不会发光,要借助你身上的光照亮她们自己。我不是浅薄的女人,我不妒忌。我爱的人受到那么多人爱戴,我感到幸福。

我看见你的周身被一团雾包裹着,但它又是闪闪发光的。这种光很诱人。那些人看不到它,只是看到了你的才气、你的名誉和地位。我爱的是你这个赤裸裸的人,我看到的是你身上能发出奇异的光芒的东西,因此我才被你深深地吸引了。假如你在名利场中泡久了,发生了蜕变,变得善于应酬各种各样的蠢女人,那时你身上的光就会消失,也就不再吸引我了。

想起那个销魂的夜晚,你傻乎乎的,粗心大意,那样紧张,那样笨拙,那样诚实和纯情,对我说着感激的废话。那时的你多么可爱!那是我第一次尝受到一个真正男子汉的爱,我终生难忘,为这我要永远感激你。爱过了就不遗憾,我死而无怨!在茫茫人海里我总算把你等到了,总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聚的,而且是永恒的相聚,再不分离!你不反对吧?现在你是那样风流潇洒,春风得意,我们的距离突然拉开了。你在天上,我在人间,我追不上,我感到害怕,感到悲哀。我恨自己配不上你!

南孙,我的亲人,来看看我吧。我真冷啊,浑身打着哆嗦,若有你在身边多好,你一定会把我暖和过来的。我真渴望你的拥抱、你的爱抚。我站在你身边就感到了一股力量。我被你男性十足的个性迷住了,我还从未碰到一个像你这样有胆有识又有情的人。我喜欢有男子气概的人,可是男人虽多,具有十足男子气概的人却极少,而你恰恰具备这样一种气魄。这是多么难得!我太爱你了……我身上有一种孤僻,不喜欢男人献殷勤,可是遇到你以后,我完全变了,那么热烈地想得到你的温存,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和害羞。

我已经断断续续地发烧一个星期了,脑子里时常出现幻觉,无法控制自己。

亲爱的,有谁像我这样爱,爱得这样深,爱得这样苦,烧心烧肺烧骨髓!爱,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欢乐,痛苦倒是说不完的,几乎没有一天不流泪的。深刻的思恋是最痛苦的,无尽无休的思恋会耗尽一个人的精力和生命,使人变老、短寿。我害怕自己变老、变憔悴,让你见了讨厌,可又禁不住对你的思恋,谁能理解这痛苦?我向谁去诉说?

命运是无情的,作为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是多么悲惨。我们连一棵树的寿命都抵不上,仅仅能够活几十年,而好年华不过一二十年,我剩下的就更少了。如果将我们的灵魂随着核糖核酸的传递复制下来该有多好,我们在下一代或下两代还会相遇,爱也会延续下去,也许就不会像我们这样苦。

南孙,我这样苦恋着你,你就不可怜我吗?不为之动心吗?不,苦水还是让我一个人来喝吧,我可不愿意你也像我这样无穷无尽的相思,我舍不得那么折磨你,男人的心应该装得下一个世界。世界上的女人多的是,纵然我死了,你还会遇上比我更值得爱的人。你的事业是主要的,千万不要为一个傻女人白白糟蹋了自己。我没有任何本事,只有一腔爱你的真情,所以爱你就成了我的天职。

如果你讨厌我的家庭,我可以跟父母一刀两断。你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绝对服从你,不做违背你的意志或有损于你的事,我一定要听你的话。如果你嫌弃我本人,不愿正式跟我结婚,我也不会赖着你的,请让我保留对你的爱,让我做你的情妇吧。

我太累了,可是我还想写下去,我对你有说不完的话。我把写信当成一种快乐,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随心所欲地爱你,要怎么爱就怎么爱,要爱多深就有多深,要怎么赤裸裸都可以,用不着任何的掩饰。这在现实生活中是办不到的。我真怕你嫌我唠叨,也许你早就厌烦了。

亲爱的,我非常非常想念你,来看看我吧。

吻你!

茹 即日

邵南孙心里疚痛异常,那种对佟川实施报复后的快感,被佟佩茹的一掬纯情融化了。他身上鼓荡起一阵冲动,真想立刻去看望佟佩茹,安抚她,亲近她,向她表示自己的歉意。他不跟她结婚,她也不会赖上他,这一点尤其使他感动。

邵南孙不是没有良心的。但一个人光有良心不行,良心会把手脚捆住,什么事也干不成。干错一件事,良心就没完没了地跟自己过不去,那怎么活呀?所以,邵南孙找到了一套对付良心、保护自己的办法,为自己的行动辩解,使心理得到平衡。他欣赏佟佩茹流畅细腻的文笔,一封信写了那么多,稍加改动就可以成为一篇优美的散文。以前自己拼命地给花露婵写这种东西,现在可没有那份兴致了。有这种工夫还写小说呢!现在轮到别人给自己写了……

他带着微笑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邵南孙乘文化局的上海牌轿车去福北监狱,初夏的气温极为闷热,这是福北地区最难受的季节。车里没有空调器,更是热得难挨。路面不平整,多是土道,尘土飞扬,不敢打开车窗。名为小轿车,却远不如他自己的丰田面包车舒服,座位又低又矮,又没有录放机。好不容易挨了两个多小时,才在前不着村后不靠店的旷野之中,发现了一片厂房,烟囱、管道、白烟、热气,像是一座规模不算小的工厂。

在邵南孙的想象里,监狱应该是阴森森的铁窗,低矮窄小的囚室,锒铛的镣铐。他对眼前的景象甚感惊奇,“这是福北监狱?”

“没错!”司机回答得很干脆。

轿车驶近监狱大门,他才感到它的神秘和森严的气势。格外高大的围墙,墙头敷设着电网,墙角耸立的岗楼上警卫人员持枪鸟瞰着墙里墙外,厚重的铁门关得严严实实,坦克也未必能攻得进去。门外还有一个岗楼,里面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卫战士。门口挂着一个很唬人的招牌:福北新生机械厂。

他感到滑稽,却又笑不出,为什么不直接挂出福北监狱的招牌呢?尽管挂着工厂的牌子,恐怕没有人不知道它是一座监狱。他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到在广州、庐山、黄山、北戴河等风景胜地参观过的***和一些大人物的别墅,用上等木料做的大门,也是这样又厚又大,也是这样门禁森严,气势逼人。在中国这块无神论的土地上,该有多少数不清的神秘!不仅有神,还有神的对手——魔。所以生活才充满了各种神秘和魔力的诱惑。关在这高墙里边的大概就是魔或者是被魔力吸引来的。

由于他站在监狱大门口愣神,引起警卫人员的警惕,走过来询问。他递上介绍信,对自己过分活跃的想象力十分恼火。

铁门嘎嘎地打开了。在警卫人员的陪同下他来到二中队,黄烈全就关在这个中队。中队长姓辛,五十来岁,身板精瘦,连眼睛都像刀子。对邵南孙十分客气,通过交谈,他看出这位辛队长不仅了解他现在的一些情况,而且对他在京剧团的一些事情也知道得相当详细。邵南孙不禁毛骨悚然:

“你们监狱里难道也为我立了案卷?”

辛队长笑了,“您知道监狱是什么?监狱就是灵魂修理厂。到这里来的人不是魂儿坏了、丢了,就是魂儿出了毛病。我们得把生病的灵魂治好,烂的和坏透了的给重新铸造一个。所以我们这些干管教工作的人,必须什么都懂点。我爱看杂书,经常向你们这些灵魂的工程师请教。真希望您这个大作家来监狱体验生活,写写监狱。”

“您读过我的作品可以理解,为什么还知道我在剧团里挨打、挨斗的一些情况?”

“黄烈全的案卷里有几个材料上提到了您,您又是福北的知名作家,我能不注意吗?”

“噢,”邵南孙脊背发冷,这岂不等于自己也在监狱里挂了号?不管怎么说,在犯人的案卷里留下自己的名字是一件不吉祥的事情,这使他浑身很不自在,好像心里发虚,有某种不祥的预感。他极力驱散这种阴影,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永远不会到这个地方来,搞几个女人,两厢情愿,不触犯刑律,那有什么关系!”

他吸一口凉气,不明白为什么会由黄烈全想到自己头上,想到那些心里发毛的事情上去。他也许不该到这种不愉快的地方来,周凤起昨天听说他要到监狱提审黄烈全就劝过他:“你现在是副局长,对你来说这不算什么,在群众眼里就是官儿。会做官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会忘记,不该看的看不见,不该听的听不见,不该记的记不住。这也是名人的话。有些该忘记的事情,你还是把它忘记吧!”

他以为周凤起是暗指他们两人过去的不愉快的关系。自从他被提拔上来以后,周凤起待他很好,主动热情,却一字不提过去的事情。他知道周凤起心里对他戒备森严,担心他觊觎局长的位置,他心里颇觉好笑。讲心里话,他并不把文化局长这顶官帽子放在眼里,他所以接受这个副局长的任命,是因为在别人眼里这还是个不算太小的官儿。他想体验一下当官儿的滋味,借以看看别人的嘴脸,让亲者快仇者痛。他对过去的事情一件也不想忘记,一定要看看黄烈全、李*万现在的样子,问出花露婵真正的死因。既然来了,就好好见识一下中国的监狱。他顺着辛队长的话题很自然地谈到正题上:

“黄烈全被判了多少年?”

“无期徒刑。”

邵南孙心里怦然一震,“无期,他这一生就算完了,你们也用不着再为他铸造新的灵魂了。”

辛队长那一双刀子似的眼睛闪出柔和的光,“不,还是要看他的表现,表现好可以改为有期,表现更好的还可以再减刑。”

“他表现怎么样?”

辛队长沉了一下,“打个比方说,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是全队最大的懒虫。从进监狱以后就不洗脸、不洗澡,每天吃完饭连自己的饭盆都不洗刷,衣服被子从来不拆不洗,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身上臭烘烘的,谁也不愿挨着他睡。不读书,不看报,不听广播,连电影、电视都不看,有空就睡觉。可以十天半月不说话,如果张嘴就是骂人、打架,是监狱的一霸,其实是一怪。”

听到黄烈全变成这个熊样子,邵南孙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的满足和幸灾乐祸,“他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谁也不相信他还曾上台唱过戏。”

“唱倒是没唱过,他是龙套。”邵南孙感叹人生无常,一个曾被社会捧上高峰的人物,转瞬间又被社会抛进了深渊。

“武班侯也在我们这里呆了八年,没受一点罪。他组织了一个‘新生京剧团’,整整唱了八年戏。他脾气随和,爱说爱笑,犯人们都喜欢他。人家还是大演员呢,比黄烈全这个跑龙套的可强一百倍。”

“怪不得武班侯身上的玩意儿没放下,在监狱里也没断了唱戏。”邵南孙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不光在我们监狱里演,还到外地去演出,给农民演样板戏,那些年‘新生京剧团’可红了,到哪儿都受欢迎。”

“李*万判了多少年?”

“死缓,他在一中队。”

“他们被判得不轻啊!”

“这两个人身上都有几十条人命,虽然不是他们亲手杀死的,但是由他们指挥的。”

“花露婵是不是他们害死的?”邵南孙呼吸有点急促,“我今天就为调查这件事来的。我曾去过公安局,他们说黄、李两人已结案,材料都在你们这儿。”

“是的,您可以先看材料,有不清楚的我给介绍。”

“我可以审问黄烈全吗?”

“当然可以,不过您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辛队长目光锋利,神情忽然变得异常严肃,“您先看着,我一会儿再来。”他出去了。